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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幻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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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藏好了没有呀,现在可以开始了吧!”

    杜若微倾着身,双臂急不可耐地划击着水面,瞧桑晨随波地己游到那杖盖亭亭的崖下,四围丛丛簇簇的水草遮掩了大半个身子,“哎”地一声答应后的话语也被河谷轰然作响的涛声掩盖得隐约不闻。杜若一脸喜色,兴冲冲地凌空一跃,急若惊蛇入水的身子就迅疾地向河口冲去。待到杜若迫不及待地游到河口,波光粼粼的水面早没了桑晨的踪影。

    杜若略一沉吟,少时一个会心的微笑爬上了嘴角,原来在东岸那怪石突兀、浮翠点点的河边,一大片如人屏息换气时的水泡正咕嘟嘟地映入眼帘。杜若憋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游过去,就在他如渴骥奔泉,急促地扑入水中的一瞬间,桑晨突然“唰啦”一声,古灵精怪的在河西浮出水面,娇笑连连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无比欣喜的神色,雪白丰盈的上半身恍若一株映耀在水面上的花树,“嘿,输了一次呀,三盘为定,输了可得拱河滩哟!”

    杜若心驰神往地咂咂嘴,一边虎视眈眈地喏喏连声,瞧桑晨还泅在那翡翠似的水面上,前俯后仰地笑得不亦乐乎。杜若迅速折过身,仿佛扑向一片风光旖旎的沃土,矫捷的身影疾若飘风骤雨般的就向桑晨射去。

    桑晨一时间猝不及防,忙左冲右突地躲避着身子,眼看杜若己波涌涛起地逼近身前,桑晨又哧地一笑,黏滑如水棉似的双臂飞快地舞动着水面,轻盈敏捷的身子一下子就与杜若擦肩而过。

    杜若泅起身,河面上又没了桑晨的影子,放眼河谷清流如故,涛声依旧,方园附近的水域就似全部嵌进了玻璃镜框,明晃晃的灼人烫眼。杜若很是凝神察看了一阵子。忽觉心中一动,仿佛激起了一道闪电映过脑海,原来在河口那水草滋蔓的弯处,掩蔽着丛结累聚的乱石。似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或蹲或卧地藏在那乱石罅中。

    杜若一时浮想联翩,心里乍起一片贪恋挚爱的涟漪,禁不住满怀热望而情绪高涨地大喝一声,飞身扑向河口。谁知桑晨竟然就在原地笑语喧天的蹿出水面,*的如璎如珞的长发覆盖着如花的笑靥,水蒙蒙的似琥似珀的眼里飘逸的尽是戏谑与揶揄的神情,“嘿,又输了一回呀,你这么笨头笨脑的,看来河滩是拱定了!”

    杜若啼笑皆非的眯缝着眼。赶紧抑制住心弦几许难耐的悸动,如火般滚烫的脸上顷刻间就升腾起一层羞惭与窘迫之色,瞧桑晨鹊笑鹤舞般的摇晃着头颅,美得发嗲的身子如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映媚着流光溢彩的水面。杜若情急智生,心胸一下子爽朗起来。双眸立时释放出一种讳莫如深与促狭撺弄的光泽,边神气活现的斜睨一眼桑晨,边像昆虫钻进青色花萼似的鬼鬼祟祟地钻入水底。

    桑晨展颜一笑,抑止着心底油然泛起的似水柔情,赶忙摽着劲儿游往河东,然而瞧身前一半天后没动静,四周闪烁着耀眼日光的碧油油的水面也空荡荡地寂然无声。桑晨不自禁地心底“格登”一下。一缕不可限止的忧虑之色飘上了眉际,一时间她只觉得心情阴郁极了,接踵而至的怅惘又无情地吞噬了她。她六神无主地哭丧着脸,一会儿紧蹙着眉头蜷伏在水中凝眸远望,一会儿又扑闪着眼睛浮立在水面上左顾右盼,终于她搁不住心中的几许慌张与几许惊吓。浓重的后怕之情在心底滋生,飞身就向杜若潜踪匿影的河口游了过去。

    杜若悄无声息地潜在水底,瞧桑晨己风姿绰约地游到身前,清雅秀丽的面庞忽而左忽而右地喷溅着水浪,洁白无瑕的身躯时而伸时而缩地踢蹬着水面。杜若陡觉眼睛一阵发直。身不由己地伸长脖颈,痴了似的大张着嘴巴,立时水的浮力就使他一个趔趄,整个身子差点儿浮出水面,一长串延续不断的水泡冲口而出。杜若呛一肚子水,赶快从一时的意乱情迷中挣脱出来,按捺住心胸蠢蠢欲动的春情,奋力一个屁股蹲儿,沉身就向河底那坑坑洼洼的乱石丛中隐去。

    桑晨胆战心惊地游到河口,眼下千叶叠翠、万木葱郁的河弯没有杜若可能躲避不见的身影,两岸山石突兀、群峰峥嵘的崖壁也没了杜若或许逃之夭夭的形踪。桑晨大吃一惊,脸上“唰”地弥漫起一层茫然而又慌乱的神色,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顿时一种嵌刻在心间的无地自容的负疚感与一种突如其来的遭人遗弃的耻辱心,使她差一点就羞愤不己的哭出声来。这个从来只把自己当做小屁孩的冤家,从不给她留下亲近的空间,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不是板着面孔装大,就是冷着脸面训人,多少时候,她就想一走了之,从此永不相见,然而心中总抹不去他的影子,有时她就想自己是犯迷糊了,在人生歧途上愈走愈远。他一个比自己年长十来岁的老男人,要权势没有,要资本没有,至于今还在为改变命运而成天奔命;他一个比自己学历低许多的山里养路工,要名利没有,要成就没有,迄如今还在为创造前程而在闯大运。自己非得将命运系缚在他险峻得不可攀越的命途之上,非得将自己的前程寄托在他缥缈得不可企及的梦幻上面。然而越是逼迫自己不与他相见,心里对他的思念越是一日强似一日;愈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心底对他的眷恋愈是一天浓似一天。她终于明白,自己是越来越离不开他了,就像小时候总渴望逐着他的身形,学生时代总盼望他的书信一样。自己爱他并不是爱他的权势与资本,而是爱他为改变命运而不惧艰难困苦的傻气;自己恋他也不是恋他的名利与成就,而是恋他为创造前程而不怕风刀霜剑的痴性。这时河面上遽然如珠翻玉滚的漂浮起连串的水泡,一大片昙花一现的水沫倏忽即逝,桑晨一时又气又急,怒不可遏地沉入水底,原来杜若木头橛子般地隐在那乱石丛中正嬉皮笑脸的望着她没事儿偷着乐呢!桑晨骤觉气不打一块来,抑制不住地浑身哆嗦,少时她又似是爱恨交织地全身猛地一抖。长长地呻yin了一声,身不由己地带着一颗倍受煎熬的忧虑之心和一种铭心刻骨的眷恋之情,猛然扑在杜若的怀中,双手还紧紧地箍在杜若的颈脖上……

    杜若一时发痴。魂不守舍地怔了一下,后颈窝上被桑晨箍住的肌肉一片僵硬,体内循环往复的血迹也似是一下子凝结成冰了,胸臆间一种憧憬己久的最真挚奢望和一种迄今未曾感受过的最美好的幸福之情,使他险些就晕厥过去,由不得手忙脚乱地挣动着身子,拖着桑晨慢慢地往岸边游去。

    桑晨一时半刻就似瘫软了似的,全身慵懒无力地偎依在杜若的怀中,心胸一直翻腾不己的情潮顷刻间平息了,脑海里森罗万象的可气、可恨、患得患失的意绪也俄而烟消云散。她遂心如意地微闭着眼,像醉在绵绵爱意中的情侣双颊桃红欲泛,唇边恒久不衰地斜挂着几丝甜甜的笑纹,看看游到河边,阳光曝晒的崖下几株枝干虬蟠的老松撑起一片荫凉。闷热难堪的沙滩几茎枝叶细长的水草在拂拂清风中仙仙而舞,她又情不自禁地昂起头,俯身往杜若的唇上吻去……

    杜若骤然间如遭雷殛,一片巨大的糅合了惊异之情的身心快乐迅速由唇上而至全身每一根神经纤维,情思恍惚中,他只觉得桑晨鼻息咻咻,气喘频频。一股如兰之馨的少女的芳香正不停地往口中吹喷,两片甘之如饴的鲜嫩的嘴唇也正一丝缝隙不留地黏贴在自己的嘴上。杜若定一定神,极力从一时的如醉如痴中清醒过来,然而少时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一种如堕五里雾中的梦幻般的感觉,使他又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睛。尽力掐下手腕上怦怦作跳的脉搏,顿时眼前所有的迷雾焕然消散,一种庆幸不己的感激之情充塞了整个胸怀,全身心俱沉浸在一片丰厚的喜乐之中。瞧桑晨娇柔无极地半盍着眼帘,一副醉在柔情蜜意中的媚态。红艳艳的脸上泛涌起一片春潮,柔情似水的眼里含着一种炽热的爱恋,娇躯柔若无骨地压在自己的身上,胸前两颗圆圆的*更是忽高忽低的剧烈地起伏着。杜若再也扼制不住心中澎湃的激情,一种发自丹田的贪欲之火,一种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诚挚爱意,使他迫不及待就将桑晨搂在了怀中……

    桑晨“啊”地一声轻呼,慌急慌忙地闭上眼睛,双手却欲拒还迎地抵在了杜若的胸前。

    杜若一时心旌旗摇,蓦觉若干年来一直滞留在心境上的折磨他的情感、衰颓他的意志的命不如人、智不如人、百般不如人的自轻自贱、自暴自弃的种种悲愤一扫而空,禁不住心花怒放的长舒一口气,眼下的晨晨多像一枚乍熟的花果挺立在绽红凝绿的枝头,千娇百媚的花枝使人为之心醉,芬芳馥郁的果实使人为之沉迷;又多像一段冬日的云崖俏立在冰丝带雨的山川,寒光隐隐的冰肌使人为之心折,纤尘不染的雪肤使人为之动容,浑身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完美,那样的尽如人意……

    杜若一时间心里熨帖极了,胸腔无数狂飙突进的感慨和贪欲之情亦象一缕轻烟那样飘逝而去,他心满意足的蜷缩下身,俯伏在桑晨的腿上,然后就意味深长地带着一种喜滋滋的心灵快意和一种梦想得以实现的情感愉悦,理直气壮而又温情脉脉地往桑晨的嘴唇上吻去……

    这时阳光很羞赧的照着河岸,蓝盈盈的天空缀着几朵忸怩不安的白云,多时不见的山风这时也轻笑一声,羞涩地扭动了数下身躯,便躲着崖壁引领而望的青翠而去,湿草地上几只或蹲或踞的青蛙知趣似的“扑通扑通”跳到河里,栖息在旁边野草丛中的一对水鸟也遽然搔首弄姿地飞起身子,嘻嘻哈哈的在他们头上盘旋几圈,然后意犹未尽的飞向对岸的丛林。这时山在缠mián,水在缱绻,梅河两岸的一草一木也尽陶醉在这亘古不变的春心荡漾之中……

    ——回来了,杜师傅?还是大巴山的山好、水好、人好吧,飞出去的凤凰又飞了回来!

    ——杜师傅,回来了?你这下可成了玉皇大帝的帽顶子——宝贝疙瘩;齐天大圣的金箍棒——名声在外,全工区都传出你是自学成才的画家!

    ——杜师傅回来了!

    杜若的家建在铁路工点东头朝阳的山坡上。坡下清溪潆绕、绿草蓬茸,门前植有一排翠叶菁菁的杜仲树,树枝上缀满无数绿白色的花蕾,屋后依山抱石植满了绿叶婆娑的凤尾竹。风摇竹林响起一片如闻天籁的沙沙声,用石头和草皮垒成的院子里,是粉饰一新的一溜三间平顶房,房檐下摆满了各样盆景与各式根雕,院内平整如新、光洁似镜,四围墙根下是用卵石铺就的甬道,道边栽种着各色花卉与各种灌木,院中间一条两米见宽的大理石路面直达屋门。老工长夫妇代表工区笑容满面地站在院门口,一个乐呵呵地给工点上的人们上烟、打火,躬身请众人屋里坐;一个喜滋滋地手托果盘给众人抓糕点、分糖果。接受着众人欢欢喜喜的吉庆与喜乐。

    杜若在桑晨的搀扶下跨进院门,不意被一帮工区的青工围了起来。几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女青工欢声笑语地簇着桑晨,这个喊姐那个喊嫂,这个说杜师傅真有福气、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娶进了门;几个熟悉或不熟悉的男青工则眉飞色舞地拥着杜若,这个喊杜老师那个喊杜画家。这个说杜师傅真是人才、咱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山里养路工,也能去城里路局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坐一把交椅、露一个脸儿。十几个叫得上名或叫不上名的工点小孩大都前前后后地簇拥着人们,这个大声叫阿姨那个高声叫叔叔,这个说阿姨长得真好看话说得真好听比他们老师还有范儿还有韵味,那个说叔叔书读得真多画画得真好连他们老师也说读书能使人聪明贪玩就使人愚蠢。众人说说笑笑地走过院子,吵吵闹闹踏上台阶,老工长夫妇一左一右地挽起杜若。随后大家就推推挤挤地拥进屋门。

    杜若抬头一看,屋内更是装饰得金碧辉煌,半点找不到从前住过的痕迹。上壁檐正中挂着一幅《千岩竟秀图》的蜀绣中堂,两边挂着“彩笔传情传振兴中华宿愿,丹霞绘意绘改革开放新图”的大红对子,两壁悬挂的是以他过去的画作为底稿的蜀绣绣品。那些绣品幅幅金箔装饰,丝绒缀边,精美绝伦,栩栩如生。檐下条形长柜上摆放着三尊玉制的肉髻湛蓝、身成金黄的佛像艺术品(三世佛像,过去、现在、未来)。居中莲花座上的释迦牟尼佛天冠嵯峨、宝像庄严;左边药师佛一副普济众生、消灾延寿的形象。左手中的药钵内长有几片吉祥花叶,右手拇指和食指捻一枝吉祥药草;右边阿弥陀佛则慈眉善目、不怒而威,双手平行迭放在趺坐的双膝上,怀中宝瓶佛光闪闪、异彩连连。上壁檐下成雁形摆放着的是一套古朴典雅的仿古桌椅,东西壁下成柜形摆置着的是两套富丽堂皇的真皮沙发,壁柜上放置着卡拉ok及先锋音响,柜两头古色古香的放立着一人多高的仿古花瓶,中间茶几上各种时新糕点及各样时鲜瓜果应有尽有。

    杜若吃了一惊,迈得凌乱不堪的步子越发踌躇不前起来,满脑子的疑云惑雾浓郁到几近迷失的地步。老工长一脸笑貌的当先在八仙桌主位上落座,几个衣饰一新的女青工就笑模笑样地拉着桑晨在杜若身边并排坐下,接着工点两个年长的师傅笑颜频频地鱼贯坐在杜若对面,以后众人就按照亲疏远近男左女右地依次围八仙桌而坐。大家嘻嘻哈哈地说些随喜祝福之类的话后,随着门外响起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桌上就川流不息地端上了一道道川菜,有色泽诱人的大碗黄牛肉,有香气扑鼻的大盆烤山羊,更有色、香、味俱全的山肴野蔌。老工长轻轻咳嗽一声,端起酒杯走到杜若的面前,众人也都喜眉笑眼地站起身,“大家静静,今天我们欢聚在杜若的新居里,欢迎杜若一家人重回山里,这里有三重意思。大家看杜若的新居新不新,新,这是工区领导的意思。杜若这些年胸怀大志。脚踏实地,勇于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砺自己,所画的画儿在全路得了几次大奖,为我们这些山里养路工争了光。争得了荣誉,所以工区领导特意嘱咐我们要将他以前住过的房子修葺一新,为他日后的工作和学习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大家再看杜若家居的用具新不新,新,这是莲妹子的意思,莲妹子带着小邪皮两口子在县城开蜀绣书画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绣品都卖到港澳台去了,饮水思源,借花献佛。所以帮他买来了我们这些山里养路工难得一见的高档家具及家用电器,目的也是要他扎根山区,丢掉幻想,真正做一番事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真正成为一名有作为的名画家。大家再看杜若新居的环境新不新,新,这是我们这帮老哥老弟的意思,杜若一离山区好几年,我们帮他看护房子,守护家门。家里的盆景没丢一盆,根雕没少一株,画儿没少一幅,工余时间还帮他修缮房屋,平整院子,把住处整治得跟城里的别墅差不多。这是因为杜若是从我们这帮人中走出去的人才,是在我们这个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画家,走出去我们脸上有光,说出去我们声价不低,在我们这个松不落叶、石不发芽的大山深处。杜若就是我们的明月之珠,宝山之玉!还望杜若在困难、挫折中锤炼意志,在艰险、患难中铸造品质,忍辱负重,不懈拼搏,书写自己艰苦奋斗的新篇章。来,大家都干了这杯!”

    夜静更深了,湛蓝如洗的天幕上月亮浑圆如镜的悬在天顶,寒星亮闪闪的几可触摸般的缀在四围,大巴山白亮亮的抹着一层澄莹明朗的银色。杜若意兴勃勃地引桑晨来到屋背后的山梁上,两人顶着砭人肌骨的寒风在一处裸露的岩石上坐下。瞧四外几家灯火一盏盏的在峰巅莽原上熄灭,听站里几缕汽笛一点点的在高山峡谷里飘散。桑晨情意绵绵地将头靠在杜若的肩上,像梦一样温柔的话语在杜若的耳边回响,“真想不到,你这个老不顺的霉星,在这山旮旯里还这么受欢迎,我原打算跟着你来遭难受罪的,就像那些年下放到我们家乡的城里人,被人踩在脚底下过日子,不死也得脱层皮。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现在就跟下放劳役差不多,你的政治前途已经没有了,想凭一支画笔在文艺领域捞个一官半职的愿望落空了,被人当二百五从城里撵出去,再要想爬起来,其实比登天还难。人家就是要看一看,一朝得意的杜画家在山里还会不会得意,会不会像癞皮狗一样跌断了脊梁骨。倒也不是这些人天生就跟你过不去,而是因为你锋芒太露,不善藏拙,曾一度把人家的饭碗置于危险当中,人家本来安安稳稳地在城里上个班,生生世世地在市井讨生活,你一步登天地跻身到他们当中去,把竞聘与下岗的风险带给了他们,人家不合起伙来清除你这个危险源清除谁?人家不联起手来剔除你这粒老鼠屎剔除谁!你的政治前途没了,生活前途也就好不到那里去,想凭一支画笔在商品市场赚个盆满钵满的愿望也落空了,你还是得做你暗无天日的山里养路工,在这大山沟里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不是红莲姐念旧,把我们的生活必需品置办齐全了,就凭你那点工资,弄不好我们连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吃不到口。那剩下就看你有没有信心、有没有毅力,去奔你的艺术前途了,其实人家早就洞若观火、心知肚明,在艺术史上想凭一支画笔改变命运的艺术家少之又少。虽然说具有责任意识、忧患意识的落魄知识分子是民族的脊梁、国家的脑袋,他们不为名不为利忍辱负重艰难前行撑起民族的希望,但这不是我们这些乡下人所能背负得起的重担,不是我们这些为衣食而牛马走的贱民所能担负得起的责任。我们就是草民一个、贱命一条,是黄鳝过沙滩、不死也落一身残。我们只能是在现存的社会秩序中活得有尊严,活得有自由;我们只能是在现存的社会环境中活得有盼头,活得有梦想!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在现有的条件下,人的生理、心理、自我成就诸需要,在极大程度上的满足!什么是理想?理想就是孕育着未来的那种现实因素,是人憧憬着的未来合乎美德的生活方式与发展方式!因此一切都要讲究现实,有现实的可能性。你过去之所以走麦城,日子过得忧危愁苦,路走得艰难曲折。就在于没把握住这个现实的可能性!人干吗要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折腾自己,为些臆造的幻象、白日的迷梦而去苦追苦求、明知不可而为之,还要撇下口腹之欲、床笫之欢、遭受着不白之冤、蒙受着无妄之灾、不见黄河心不歇、不到长江步不停,不把自己折腾到身败名裂的地步不算完!适应一下环境吧。丢掉心中的怪圈,好好地转变一下观念,只有在适应环境的基础上才能有头有脸的做人,只有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才能有滋有味的生活。别老是弄出一副迂腐模样,时不时犯上酸文假醋,动不动就是诗云子曰;别老是摆出一副怀才不遇的面孔,时不时牢骚满腹地臧否人物,动不动摇唇鼓舌地针砭时弊。如果你的思想还停滞在‘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的非理性思维上,你的行为还停留在‘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的非道德判断上。死抱着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狂妄心态,死守着出师下山、当如诸葛亮再世的愚昧心志。十头牛也拉不转,百口声也唤不回,那苦日子还在后头,更大的危难还在前路,一辈子也就得窝囊在山里。想要走出大山就是痴人说梦!我一连气儿说这么多,听得进去吧,不会当耳旁风、闲聊话,说过就过、听过就了吧!”

    “听得进去!我现在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离山的老虎不如狗,活梗的笼中之鸟想飞也飞不出去,瓮中之鳖想有出息也出息不大!你能这么披心至诚的帮我。苦口婆心的劝我,就是我落难的知音,蒙辱的知己!我再把你的话当耳旁风,那我还是人吗,不真成了不晓得好歹的杜二杆子!”杜若一时感慨万端,眼里空然流露出一种十分迷惘的神色。那张病后显得憔悴不堪的脸在寒冷的夜色中更加苍白而干瘪。

    “听得进去就好,你也三十多岁了,至于今还没成个家,燕姐姐跟当官的享福去了,红莲姐又死活不跟你复婚。我就藏着乖的卖傻的,揿着鼻子哄自己,嫁给你!我不图你真的成了名画家,有门板也挡不住的好福气,也不图你卖画赚了钱,家里堆着金山银山。我就是怕你一个人在山里,连个知疼着热的人儿也没有,我瞧着心痛;我就是怕你破罐子破摔,连个说体己话的人儿也没得,我瞧着气闷。况且我比燕姐姐年轻,比红莲姐有文化,能笼络住咱这丑小鸭,也不算辱没你。就这么定了呀,我一定做你贤惠的妻子,跟你死心塌地的守在这山里,平时你好好上班,工余你好好作画,把你总也实现不了的梦想变为现实,把你总也攀附不上的桂冠戴在头上!”桑晨微微地倾过身子,脸在种奇异的激情中弥漫出一片潮红,就好像体内燃烧起了温柔有力的火焰,刹那间点亮了双眸,又照亮了双颊。

    “这不好吧,你毕竟是我小妹,从小就腻着我,这回要结婚,家里人怎么看?你千辛万苦读到大学毕业,不在外面找个志同道合的爱人,却要跟我在山里厮守一辈子,乡里人怎么看?你正当青春年少,人又长得漂亮,嫁我这个一身是过的老光棍,那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灰土上,亲朋好友怎么看?我知道你喜欢我,一颗心全记挂在我身上,生怕我跌倒了爬不起来,但我不能这么自私呀!我知道你怜惜我,要替我分忧解难,恨不能捧缕阳光照在我头上,但我不能这么无赖呀!听我话,过几天就回家呀,这世界大得很呢,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百步之内、必有知音,管保有你心仪的对象在前路海誓山盟地等着你,有你舒心的日子在前途非你莫属地守望着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说这么不上气的话!”杜若内疚于心地低垂着头,一股说不上是感激还是爱怜的情潮在胸膛奔涌叫啸,瞧晨晨醉在爱意中霞光烁烁的双颊,几次板着的脸面又渐渐舒开了,望晨晨久长地沉浸在情爱中晶光闪闪的双眸,几次硬着的心肠又慢慢软了下来。

    “偏不,我就要跟你在一起,你要不要我,我就去城里打工,还可以去夜总会做小姐,反正女儿家是别人屋里人,你不爱惜,我就糟蹋,看你还有这多话说啵!”桑晨倔强地昂着脸孔,泪水一下子溢满了眼窝,边伤心不已的用手指揩一下眼角。

    “瞧瞧,越说越孩子气了吧!我就是下地狱,也要把你供在心头,阎王殿里走一遭,也要把你捧在手上,我不爱惜你爱惜谁?我不指望你好指望谁好?这样不着调的话,也说得出来!”杜若一时情急,脸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球,时常隐匿于心的一股神圣庄严的情感泛涌上来,直抒胸臆的话语脆快了当地倾口而出。

    “才不呢,你是把我当妹,才这样说,我要做你女人,跟你生儿育女,你会这样说吗!我哪一点比不上燕姐姐,论相貌、身材、气质,一点也不比城里女人差,你睡里梦里不就是要找个城里女人吗,我遂你的愿、如你的意,怎么就不行了!燕姐姐说得对,你一心牵挂着红莲姐,心里根本就没有燕姐姐和我的位置,把燕姐姐逼走了,现在又来逼我!你也不想想,红莲姐会嫁给你吗,你跪也跪了,求也求了,人家还不是不理你,一个人在县城里过日子,出这大的事,工作被人辞了,饭碗被人砸了,差点连天也蹋了下来,她连信儿也没得一个,还不是我跟燕姐姐在操心你!”桑晨陡起一阵冲动,噙满泪珠的眼里显露出一种懊恼中掺杂着怨恨的悲痛神情,抑制不住的过激情绪使她愤愤不平地别过身去。

    “这说的什么话,越说越不像个样子了,你就不能让我静两天,也学得尖嘴婆娘轻口薄舌的,非得把我往死路上逼!”杜若一时痛不可忍,抑压在心底的情感漩涡迅急淹没了他,悲伤失望中挟带着一肚子怨气的话语肆言无忌地冲口而出。

    “行呀,我又逼你了,你不就嫌我是无知无识的乡下女人吗,生怕攀上了你这棵大树!天一亮我就走,绝不再给你添麻烦,我就不信,离了你,我在城里就站不住脚,非得回乡村中学吃一辈子粉笔灰!”桑晨心如寒灰地站起身,泪痕斑斑的脸上充满了悲苦的神情。她想肃肃穆穆地凛起面孔,但面部肌肉却像僵化了似的凝滞不动,浑身哆哆嗦嗦地阵阵泛寒;她想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但嘴唇却像封死了似的开不了口,被人遗弃的悲怆阵阵袭上心头,使她更是深恶痛绝地厌透了自己。以后她又饮泣吞声地悠悠一叹,遇人不淑的凄凉团团围困了她,森冷寒峭的目光恨意难消地一盯杜若,就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