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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与贵妃李二扣儿口角时又落了下风,眼看着李二扣儿得意洋洋地扶了宫人的手扬长而去,一时间气得口不能言。昨日也是,皇后气不过那贱人气焰冲天,便派两个老嬷嬷去收拾贵妃,谁料两个老嬷嬷非但没有讨着半分便宜,反而被贵妃打了几个嘴巴,羞辱了一番,最后捆了双手给她送了回来。
皇后再是好涵养也不禁气得七窍生烟,但她心里却知道找那个人也是无用,毕竟眼下这个局面便是那个人纵容出来的。想想自家爹娘也帮不上忙,不由得又是悲从心来,于无人处恨恨地哭了好几回。
前一阵子,皇后也是生气不过,趁她爹国丈六十大寿,出宫为她爹拜寿之际,向她爹她娘尽情哭诉了一番。她娘心疼得哭一气,叹一气;她爹国丈屏退众人,将她请进内室,待内室的门一关上,转眼便对她跺脚悄声喝道:“痴儿!痴儿!若不是你两个哥哥在边疆拼命,若不是他两个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整日里出生入死,以今上的性子,你如何能坐得上又坐得稳这后位?我劝你今后收了性子,莫要再说这些气话混话为好!”
皇后气苦,哭嚷道:“我这皇后做的还有什么趣味?不过是天下人的笑柄罢了!连那粗鄙下贱女人都敢给我气受,如今谁人还拿当我是个皇后?谁人不知我是天下有名的受气包?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
国丈冷笑:“你看今上对太后又如何?你为何不能学学太后?连太后都尚且如此,你又有什么好抱怨的?你只回宫去老老实实做你的皇后!你父兄在一日,便能保你一日平安,你但凡聪明些儿,便不该再有半句怨言!”
皇后不服,辩解道:“从前那件事上我是有一二分私心不假,但却没有存着害人之意,我也不是那种人!我不过一时糊涂,自作聪明了一回而已!”皇后抹了把眼泪,又恨恨道,“更何况,那人不是半年前就已经找到了么!不是被他如珠如宝地看在身边了么!”
贵妃李二扣儿得意洋洋地回了她的寝宫。如今这后宫内,太后不管事,一天到晚一年四季只管烧香礼佛,从不管后宫诸事,也从不叫皇后贵妃前去请安磕头;而皇后吵架的本事更是不值一提。贵妃李二扣儿得意之余,心中却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天下再无对手的寂寥之感。
天色还早,李贵妃已使人去问了一趟,来人回来说:陛下政务繁忙,今儿也过不来了,贵妃也请早些歇下罢。
皇帝已有两三个月未曾踏足景阳宫了,说到底,她李二扣儿不过白担了一个受宠的虚名。
她初入宫时,皇帝倒时常过来,来了也不甚说话,只喜欢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她,有时也会因为她的言行而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她却知道,他十有□□只是听着新鲜而已,他哪里听过她那些市井俚语呢。
那时她以为他天生便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直至有一次,皇后身边的宫人嘲笑她的出身与再嫁之事,明里暗里讽她不懂得羞耻。旁的事也就算了,能以再嫁之身入宫为妃可是她生平头一件的得意事,且陛下是那么样一个周正的人才,她又怎能容许旁人去冷嘲热讽?一时没忍住,当场将皇后的宫人骂个狗血淋头,不过才使出一分的本事,便已将皇后气得浑身发抖。她们也不去打听打听,她当初在娘家时的绰号可是李二辣子,那时一条街上的人哪个敢来招惹她?
及至回宫后,她却后怕起来,生怕被皇后传去打板子,生怕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将她送往冷宫,或是赐死。谁料那一回皇后还未及发作,皇帝当晚却赶过来,捉住她的双手,同她说:“你今儿做得很好,有我在,看谁敢欺负你。”他说话时的面容与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也察觉他竟然没说“朕”,而自称“我”。她出身市井,为着讨好后母与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年纪小小便已学会了察言观色,看了他的神色后,她终于知晓,原来京城中所流传的帝后不睦的那些传言竟是真的。
自此,她与皇后口角争吵,他便对她温柔。她作得皇后毫无招架之力,不过短短数月,她已凭自己的好口才好本事从品阶低微的美人一路升到了贵妃。她不是不得意的。她也听说有御史台的御史们纷纷上书弹劾他纵容妃嫔,冷落皇后等等行径,又说她是狐狸精转世惑主云云。
天地良心,天老爷在上,她大字不识几个,除了找找皇后的茬以外,她连“惑主”这两个字是什么个意思都不明白。
他自然也是一概置之不理。御史们唾沫星子喷的多了,他便拉几个出头鸟出来,剥了衣裳打了板子。最后那些御史们见她除了喜爱吵架、苛待自家娘家人之外,也未做出什么惑主之事,便也都渐渐地放了心,天下终于又太平了。
总之因为他对她的回护,她心里越发的得意,近些日子连后娘及亲爹的脸看着也顺眼了许多。这短短数月,已算得上是她出娘胎以来最美最好的日子了,她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将来再诞下一儿半女,她这一生便圆满了。
然而,却不曾想,半路上竟杀出来个小褚后——松风间的那一位。皇后姓赵,人称大赵后,而新来的那一位因为受宠非常,据说出身高贵,虽未有位分,宫里却都暗暗将她称作小褚后。
如今她除了找皇后的茬以外,日常行动中,又多出来一桩事:得了空便心有不甘地凝视着松风间的方向,想象松风间那一位到底是方还是圆,是丑还是美。
说起来,那小褚后已入宫有许多时日,至今却尚未有一人见过她的模样儿。能叫他宝贝成那样,想来必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然而她也曾听年老宫人偷偷嘀咕,说那小褚后就是因为从前的一场大火而容貌俱毁,无脸见人,才将自己关在松风间内,从不出来松风间的大门,也不叫生人靠近,她所使唤的也都是既聋又哑的宫人。但不管那小褚后容貌如何,他如今对她也好皇后也罢都是无可无不可,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
李贵妃闷闷坐了半响,向左右宫人笑道:“陛下政务繁忙,却偏偏有空去松风间,当我是瞎子聋子?”两旁宫人皆不敢答话。李贵妃又问一个年长宫人,“既是他心爱的人儿,怎地不赐给她大些好些精美些的宫殿,却偏将她藏到偏僻狭小的松风间?”
年长宫人笑道:“这个,奴婢也不知道……”见李贵妃目光灼灼地死盯着自己,只得含糊道,“大约是那里清净罢——”转头向宫门外看了看,又道,“天色已暗了下来,贵妃可要传膳?”
李贵妃摆手,长叹一声:“真是无聊哪——”发了一回呆,又自言自语道,“话说回来,自那小褚后入宫后,我还没见过她呢。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儿我前去见见她,若是与她性情相投,今后也能多个说话的姐妹,多个走动的地方。”
“娘娘难道忘记陛下的令旨了么?”适才说话的年长宫人上前两步,“前两日奴婢还听闻有人在松风间的宫墙外喧哗而遭黜罚,便是皇后娘娘怕是也不敢无故去打扰那一位呢。更何况,‘小褚后’这几个字,娘娘今后还是不要再提的好。”宫人面上恭恭敬敬,说话时也是微微躬着身子,一派再谦恭不过的模样,然而言语间却颇有几分严厉,甚而有些居高临下之感。
李贵妃拿眼去瞧那宫人。初进宫时,要不是有此人在旁处处提点,还不知要闹多少笑话出来,便是平素与皇后争吵口角,也少不了此人帮腔以及明里暗里的煽风点火,谁料今日一提那一位小褚后,她却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个两个,真拿当自己是吓大的么。
李贵妃心里冷笑一声,口中嘻嘻一笑:“瞧你说的,我也只是说说罢了,你道我真的要去找气受?谁不知道那一位如今被陛下拴在裤腰带上似的宠着爱着?”
左右宫人听她说的不像,虽对这位贵妃的言行早已习以为常,却还是纷纷掩嘴骇笑。那年长宫人只垂着头,也看不出神情如何。
李贵妃闷坐了一会,将那年长宫人支使开,又交代两个心腹宫人务必将她绊住,自己带上两个宫人出了宫门,一径往松风间去了。
松风间原名忆锦楼,是前朝一位无儿无女的老太妃所居之处,后老太妃移居皇陵,宫人也都散去,加之地处偏僻,寻常无人到此处来,自此便荒芜了。
往松风间的路上也是冷冷清清,一路行来,只遇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内侍正迈着小步子往松风间的方向不徐不疾地行走,他两个冷不丁地见着李贵妃的步辇,忙驻足行礼。
李贵妃先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内侍的服色,才开口问:“针工局的?给那一位送去的?”
两个内侍垂首称是,李贵妃略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往前去了。
松风间的宫墙不高,能看到墙内仅一坐孤零零的小楼,几枝桃花从墙内探出来,桃花开得甚好,春风拂过,一阵暖香扑鼻。李贵妃不敢靠太近,便于远处先下了步辇,才悄悄走到松风间门口,便见旁边站出两个带刀侍卫。李贵妃吓了一跳,忙拍拍胸口,跟着她的两个宫人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她的胳膊。
两个侍卫手按在刀把上向她施了一礼,当中一个道:“陛下有令旨,等闲人等不得近前,娘娘请回——”
他话音未落,李贵妃身侧的一个宫人便喝道:“咱们贵妃娘娘也是等闲人么!咱们贵妃娘娘可是一片好心来看你们褚……你们褚……”她虽听说住松风间的这位姓褚,只是这位从未露过面,也未有个位分,因为也不知道到底怎么称呼才好。
侍卫黑了脸,抬手便拔刀出来,往那宫人面前一亮。李贵妃横行霸道惯了,见两个区区侍卫也敢对自己作色,早已窝了一肚子的火,冷着脸才要上前骂人,忽然听到身后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声传来,转过头去,见他率了一群内侍正急急走来,面上则是她从未见过的森然冰冷。
李贵妃惊愕,忙屈膝行礼,口中委屈道:“陛下——”
他并未像往常那样伸手拉她起身。她暗暗咬了咬牙,直起身子往他跟前靠,他不动声色地挪开少许,这才冷冷问道:“谁给你的胆子?”
她身后的两个宫人才从地上爬起身,闻言又赶紧往地上一跪。她这才觉着心慌,期期艾艾辩解道:“我……人家只是好心来探望——”又要伸手去拽他的衣袖。
他将她的手一把拂开:“下不为例。”还是冷冰冰的声调,言罢,撇开她及一众宫人,独自跨进了松风间的宫门。李贵妃在风中呆呆站了好一会,这才示意跪在地上的两个宫人起身,才要往回走,适才路上遇到的两个针宫局的内侍也到了。
那两个内侍一个年老,一个才十一二岁的模样,脸上还是一团稚气。年老的那个见李贵妃面上失魂落魄,知她碰了钉子,心中微微好笑,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只管恭恭敬敬地弯腰施礼。
怀玉进了松风间,里头一片静谧,仅有风拂过院内的几株桃树时花瓣翻飞落地的声音,两个哑宫人早已候在小楼门口了,想来是听见适才宫门口的喧哗声了。
怀玉挥了挥手,两个哑宫人无声退下,他一径上了楼,还未见着她,心跳便已快了起来,才要推门入内,听得门内人已懒懒发问:“是谁?”
怀玉嘴角噙了笑,推开卧房的门,见说话的那人一身素白单衣,一头长发乱乱地披散于肩背上,此刻正倚在床头迷迷糊糊地伸懒腰。他上前几步,在床沿坐下,柔声道:“一天到晚只晓得睡,头不疼么?到下面去走走才好,否则好好的也要睡出病来了。”又伸手拧了拧她的腮帮子,取笑道,“长胖了,都是肉。”
她哼了一声,把他的手从腮帮子上拉下来,还要往被子里钻。怀玉无奈笑道:“也罢,我也歇一会儿罢。”掀开被子,和衣钻了进去。但是贴着她的身子,哪里能静得下来心歇息,不一时,便腻歪到一处去了。
待他把自己的衣服剥得七七八八,才要去扯她的衣裳时,她却笑嘻嘻地自言自语道,“头果然睡疼了,不能再碰枕头了,还是下去走走好了……”
怀玉咬牙吸气,捉住她胡乱亲了几口,又凑到到她耳畔低低说笑几句,她便着了恼,呸了他一口,从他怀中挣脱开来,自顾自地穿了衣裳,觑了觑的他的脸,迟疑着伸手去取备在床头的那方帕子,他便将她的手拉住,又把那方帕子扫落在地。
她咬着嘴唇,睁大了眼瞪他,眼看着又要掉眼泪。他已一把将她揽过来,伸手抚过她的面庞,柔声哄道:“这松风间只有咱们俩,有什么好掩饰的?不过是一块小伤疤罢了,我早些年常年征战在外,什么样的伤没见过?你这么小的一块,若不是仔细看,根本也看不到。再者,便是再丑,这辈子我也要定你了。”这些话他见着她一次必然要说一次,已说了这半年,早已像背书一样说的顺口无比,一般说到这里,还要再取过铜镜,她必定要亲自看到自己面庞上的那块伤疤的确不值一提才会高兴。
今日自然也是。她左照又照,又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看他不像说了假话的样子,这才高高兴兴地把他从床上拉下来,亲自服侍了他穿好衣裳,二人携手下了楼。
今儿风颇大,桃花瓣落了一地,大红宫墙内芳草萋萋,桃花瓣在空中翻舞飘扬,在黄昏里的夕阳光下,此境此景美得不像人间。
二人携手在楼下的廊檐下看了好一会儿的桃花,一个哑宫人上前来比划着手势,问等一下晚膳摆在哪里。怀玉便吩咐道:“今儿不冷,将晚膳摆在外头吧。”指了指一株桃花树下的石桌,“就那里罢。”
怀玉拉着她在庭院内随意走动,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过两日我叫人给你扎一架秋千,长日无事,你不要总是躲在房里。”
她依着他的臂膀,拉着他的衣袖,踢了踢脚下的蔓草,摇头道:“我不要秋千,我怕摔跤,我怕摔死自己。”静默片刻,又道,“我不会闷,你不晓得我最爱这种日子么。有人惦记,无需劳作受苦,更不用担心没银子花,这种日子于我而言,最圆满不过了。”
怀玉失笑,半响说道:“今春浙江一带闹旱灾,去岁则是涝害,我已命人去看了你母亲的墓地,因是在山上,所幸并未受损,我想了想,还是将她的墓移到京城来罢。”
她想了想,道:“不用,我娘一辈子未离开她自己的家,即便过世后大约也是不愿意离开的,”她抬眼看他,谄笑道,“好相公,若是将来我死了,你将我的骨灰留下一半,再送一半埋到我娘的墓旁可好?”
怀玉冷眼看她,一把将她的手甩开。还未等她开口为自己辩解,又一把掐住她的腰身,恶狠狠地点着她的脑门道:“我早说过了!这些生生死死的话今后莫要再提第二次!”
二人无声地闹了一会儿别扭,哑宫人已将膳食摆好,又摆上一壶温酒。怀玉忽然道:“今儿有你喜欢的鱼脍。”
她欢喜地轻轻应了一声“嗯”。二人净手落座,她伸手为自己调了一小碟沾鱼脍的酸辣佐料,他则提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喝,她右手指不太灵活,费了好大的力才夹起一片,见他眼巴巴地望着,便作势送到他的唇边,他赶紧躲开。她依旧不依不饶,差些儿把鱼脍都掉落到他衣裳上去,他躲无可躲,只得攥了她的手腕子委屈道:“好娘子,我委实不爱吃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这才嘻嘻哈哈地将这一箸鱼脍放到自己口中,品了品,笑弯了眉眼,点头满意道:“加吉鱼。我最喜欢的。”
怀玉慢慢地饮着酒,看她小口小口地吃,她右手用不上力,干脆换了左手夹菜。怀玉抬手将她额上嬉闹躲闪时弄乱了的一缕头发夹到耳后,手在她的脸庞上停留片刻,忽然一把将她拉过来揽到怀中,头埋到她的肩窝里,喟叹道:“小叶子,为何我离你如此之近,心里却愈发想你?”
针宫局的两个内侍跟松风间的宫人交接了手中的锦盒以后,又一前一后按原路返回。此时天色向晚,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阵阵风吹过去时,才会有树叶哗啦啦地在头顶上响。年老的那个走得急,年幼的那个有些跟不上,心里害怕,快步追上年老的那个,伸手捉住他的衣角,颤着嗓子唤道:“表叔,你慢些儿,等等我。”
年老内侍嗔道:“糊涂孩子!你当此处是你自己家中么!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莫要再‘表叔表叔’地叫,叫人听见像什么话!”
小内侍忙改口:“是,焦公公。”
姓焦的年老内侍只低低哼了一声,脚步并未慢半分下来,小内侍拉住他的衣角不放,悄声问道:“焦公公,我头一回来,不懂规矩,为何适才松风间的姑姑从头到尾都不说一句话?”
焦公公道:“糊涂孩子,哑巴怎么说话?”
小内侍“哦”了一声,又问:“陛下想必很喜欢松风间里住的那位娘娘罢。”见焦公公并不答话,便又自言自语道,“既然陛下喜欢那位娘娘,为何不赐给她亮堂些宽敞些的宫殿居住?这一块连个人也遇不着,怪吓人的。”
焦公公驻足,竖起手指对着小内侍嘘了一声,又低声叮嘱道:“在我面前胡言乱语不打紧,在旁人面前可不能不管不顾什么话都往外说!在这宫里头过日子,最要紧的是不能嘴碎,须知祸从口出,可知道了?”
小内侍张了张口,应了一声“知道了”,听话地住了嘴。焦公公见他不再发问,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微微地有些失望,忍了半响,还是忍不住,只好自己开口感慨道:“松风间的那一位虽然至今也没有名分,论起来,出身却也不输皇后娘娘,乃是当今内阁大学士褚良宴褚大人独女,据说容貌在当年也是一等一的美,只可惜却因一场大火毁了,自那以后不愿意再见生人……”
小内侍默默回首望了望身后已隐于葱郁树木后的松风间的宫墙,心中想象着整日静静于那小小庭院内度日的女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娘娘容貌已毁,却还能得陛下的欢心,也算是有福气的人了。”又奇道,“天下女子这样多,为何陛下偏偏还如此宠爱她?”
焦公公回想往事,口中沉吟道:“此事说来话长,这要从那一年说起了……陛下是才不久前将那一位接进宫中不假,但与她的相识却是更早的事了。说起来,陛下那会儿还只是三皇子,有一年——”
青叶见众人散了,才要转身走开,却见身后不远处一个年轻男子并一个文士打扮的老者看向自己。老者且笑且摇头,年轻男子则操着双手,歪着嘴角,面上似笑非笑,如有嘲讽。
青叶晓得大约是碰着懂倭语的人了,心下微微诧异,又有些被人窥破心事的难堪,遂冷冷地向那老者及年轻男子撇了一眼,转身跨入街对面的自家去了。
怀玉看她闪身入内之处竟是一家小小的饭馆,饭馆门面古朴,门口有一簇黄花菜及几株银杏树,从屋檐下垂下一块半旧的布幔,上书“七里塘人家”几个大字。
这年轻男子便是怀玉,老者则是他的幕僚刘伯之。这刘伯之浙江余姚出身,早年又在四夷馆教习过几年倭语,是以这回怀玉南下也带了他随行。
怀玉见刘伯之叹息个不住,心内颇不以为然。本来他也同围观众人一般,为这一段极其凄美极其动人的故事暗暗地唏嘘了一下,后得知那女子不过是胡言乱语,便有些啼笑皆非道:“不像话。”又笑,“我听闻江浙一带的渔民商贩因常年与倭人打交道,人人都会几句讨价还价与骂人的倭语,那女子便是通倭语,胆子大了些,性子伶俐了些,先生又何至于此?”
刘伯之摇头道:“叫臣吃惊的不仅仅是那女子的大胆,而是她的一口倭语,她的倭语断然不是从只晓得烧杀抢掠的粗野倭人及此地的渔民商贩那里学来的;适才,她与那倭人只说了一句话,却用词文雅,发音纯正,臣猜想,教她倭语的那人断然不是寻常人等。”
怀玉笑问:“那她比之先生如何?”
刘伯之笑道:“臣自愧不如。”
怀玉也笑:“果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青叶进了自家酒楼,天色已晚,客人却仅有三两个,小伙计甘仔正忙得不可开交,他既要端茶倒水,又要到后厨忙活。见着青叶进来,便埋怨道:“姑奶奶,你怎么舍得回来了?”看见青叶手里拎的黄米糕,不由得皱眉,口中嫌弃道,“又去了?”
青叶笑笑,将黄米糕塞到甘仔手里,伸手从柜台后取过一方帕子,将头发包好,自往后厨去了。
甘仔随后也跟了进来,嘴里嚼着黄米糕,说道:“今儿你不在时,你那亲戚菊官又来了。”
青叶“哦”了一声,并不答话,只管手脚麻利地忙活。外头的客人点了清蒸鱼,白灼虾,清炒菜蔬,都是些不费事好料理的。
甘仔嘿嘿笑道:“我把她拦在门外,不让她进门,谁料她啐了我一脸唾沫,我作势要哭喊吵闹,她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说明儿还来,末了将咱们门口溜达的鸡捉走一只,我力气没她大,拦也拦不住。”
青叶只皱眉训他道:“你好好一个男孩子,跟谁学的那些手段?动不动跟泼妇一般哭喊吵闹,若是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将来你还怎么娶媳妇?”
甘仔满不在乎道:“怕什么,我过年才满十三,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的终身大事罢——”
外头客人呼喝:“掌柜的,菜怎么还不上——”
青叶从后厨探出头去,拿锅铲把门沿敲得梆梆响,冲那客人喊道:“你且等着!一时半会能饿死你不成!”
适才呼喝的客人被呛了一句,反倒没有声音了,又起身将另外两个着恼的同伴拦下,劝道:“罢了罢了,将那母老虎惹恼了,她定会将锅铲饭勺一摔,赌气就走,到时咱们还要另寻地方吃饭,岂不麻烦?”
甘仔将那客人的话听得分明,冲青叶叹口气,说道:“跟着姑奶奶你混,我这辈子怕是娶不上媳妇了。”
怀玉到了七里塘镇已有三五日,一边安营扎寨,整顿兵马,一边派出成堆的探子四处打探消息。打探了几日,消息无非是那海盗头子郑四海于这一带的倭寇及海盗中甚有威望,这几年因为抢了不少银子,发了不小的财,投奔他的人不知凡几,且几乎被官府通缉的亡命之徒以及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凶狠倭人,这几年间又建造了巨舰炮船数艘,余姚一带的官兵等常不敢找他麻烦。那郑四海这几年志得意满,便有些骄矜起来,出行时排场极大,前后簇拥的侍卫便有三五十人,侍卫皆金甲银盔,腰悬明刀。
怀玉在书房内听了半日的奏报,向刘伯之叹道:“我朝自开国以来,练兵北疆,横扫胡虏,驱逐鞑靼,所向无敌,却不曾想到江浙一带的海盗倭寇竟然猖獗到如此地步!”
刘伯之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却先叹了口气。
怀玉笑道:“先生可是要说‘海者,江浙闵人之田也’这番大道理?”
刘伯之也笑道:“原来殿下也听说了。”沉吟许久,方道,“我朝自□□以来便设海禁,浙江、福建沿海城池,禁民入海捕鱼。海滨众生原本依海而生,靠海而活,海禁一严,这些人等便无所得食、生理无路,穷民往往入海从盗,如今不管海盗倭寇大抵皆我华人,倭奴只十之一二……”
怀玉接道:“于茫然失所的沿海民众而言,要么忍饥挨饿,要么铤而走险,若是入海从盗,只怕还有一线活路。”
刘伯之拍手道:“正是!若是能废除海禁,开港通市,则……”
怀玉苦笑:“陛下深恨倭寇,因此海禁比往年更严,这些年也有江浙福建一带的官员上书,却都被陛下驳回,因此你我只能白说说,这海盗倭寇该灭还是要灭的。”
刘伯之微微欠身,问道:“臣斗胆,陛下之所以深恨倭寇,可是因为早年的那桩旧事?”
皇帝早年的那桩旧事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闻,不过是早年皇帝还不是皇帝时,他一母同胞、从小亲厚的弟弟领了先帝的旨到江南一带巡察,于福建为一伙倭寇所刺伤,后不治身亡。先皇后为此悲伤不已,日日啼哭,后来没几年,便也追随怀玉的小皇叔去了。皇帝自此深恨倭寇,近些年皇帝上了些年纪,性子越发的左,与蒙古、突厥等地早已通商互市,这些年也都相安无事,唯独海禁却一年严似一年,以致海盗倭寇侵扰日渐繁复。
怀玉缓缓点头,道:“正是。”
二人议了许久的事,内侍夏西南入内问:“天已不早了,殿下可要用膳?”
怀玉向刘伯之笑道:“正巧,先生同我一道用膳吧。”
刘伯之不过笑着推辞了几句,便也净了手,坐到了怀玉的下首。晚上的几个菜个个软烂甜,刘伯之出身江南,因此吃的开怀,不住口地称好。
怀玉如今的居所便是余姚知府送的,地方虽小,却也是个清静幽雅之所,妙的是距军营不过几步路。而这厨子也是随着宅子附送的,他倒也会烧不少菜品,奈何都要烧成甜的,肉也甜,鱼也甜,炒个小青菜也是要加点糖吊鲜。夏西南跟他说了好几回,他却总是改不掉。不过三五日,怀玉便腻味得很,想着要换厨子,只是这几日忙乱,竟又忘记了。
又过了三两日,怀成的伤已养得七七八八,便命人来请怀玉,道是为他接风,怀玉欣然而往。怀成自命风流,所选的接风之处既不是自己的公馆,也不是寻常的酒楼饭馆,而是镇东的神仙浴肆。
能让风流二皇子流连忘返的自然不是面有菜色的穷民,也不是镇子边的暗灰海景,而是此地青楼楚馆中满坑满谷的江南美女。这些青楼楚馆有的在明,有的在暗,而这神仙浴肆则属于半明半暗。
这浴肆虽也有正宗的温泉池子,穷汉与女客却不得入内,皆因为这浴肆做的乃是不折不扣的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朱琴官是个有上进心又会动脑子的人,早些年便招了许多年轻貌美女子,一一起了倭国的花名,再教这些女子学上几句不伦不类的倭语,来充作以柔顺闻名的倭国女子。泡着温泉,再搂着柔顺娇美的倭国来的花姑娘,快活堪比神仙,虽然此处价钱比别处要贵上许多,却还有许多富家子弟慕名而来,神仙浴肆因而名声大噪。
怀成泡的池子叫做“莲花汤”,怀玉进去时,只见热气缭绕,夹杂着湿气的浓香扑鼻而来,怀成已等不及,先下了池子,此刻正坦胸露怀,身畔伏着两名绝色女子。这两名女子俱是身着透明纱衣纱裙,衣裙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上下起伏的曼妙线条,衣裙内的□□展露无遗。
用白话来说,这衣裳穿了就跟他娘的没穿一个样。
怀玉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由得身上发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草草与怀成见了礼,说笑几句,便也褪了衣裳,仅着一条绸布亵裤下了池子。怀成一挥手,便有两个同样装束的妙龄女子悄无声息地下了水,一左一右地贴了过来。
怀成说是为怀玉接风,但才泡到一半,同怀玉说了一声:“为兄的先走了,改日再请你去我的公馆喝酒罢。”便带了那两个女子急急走了。
怀玉知他素来如此,行事最是乖张无状,也不以为奇,由得他去了。怀成走后,怀玉便也慢腾腾地爬出了池子,穿了衣裳,两个女子说不出成句的倭语,又不能露馅,只能拿水灵灵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怀玉失笑,想了想,便道:“你两个跟我回去罢。”
神仙浴肆今儿来了贵客一堆,得了许多赏银,老板娘朱琴官心中欢喜不尽,殷勤地将怀玉一行人送到门外老远,学了倭人的做派,深深鞠躬,脑袋几乎垂到鞋面上去,口中娇声道:“爷慢走——”
怀玉在温泉池子里闷了许久,乍一出来,只觉得空气冷冽,顿时神清气爽。夏西南牵了马来,怀玉微一抬头,便看见面前“七里塘人家”这几个半旧的大字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