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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趴在地上,吃力地慢慢抬起头,先看见的一双薄底云靴,再往上,便看见一个一身青衫,墨玉束发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正端坐于一张梨花木太师椅上,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叩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那男子,阿宝已见过两回,正是在鸳鸯楼内所见的贵人,牡丹姑娘的入幕之宾。
劲装男子上前禀道:“将军,逃犯已带来。”将两人按跪倒在那男子脚下,却单将阿宝口中的布团取出,绳索拿下。
阿宝又惊又吓又累,只哆哆嗦嗦问:“你、你是谁?你捉拿我作甚?”再抬眼四周看看,屋内仅有桌椅并一个书架,墙上挂着几柄长剑,也全然不是官府的样子。
那男子低笑了一声,低下身子看着她,一字一顿:“莫家阿宝,你听好了,我是护国将军周锦延。”
阿宝头晕了一晕,幸而跪着,两手撑地,无需再承受摔倒在地的痛楚。
锦延便又笑道:“当初不知怎么竟叫你逃脱,倒叫你多活了这几个月。”
阿宝心道,我命休矣。但始终还存有一分侥幸,强辩道:“奴婢全然不知道周公子说些什么?什么仇人?什么逃犯?只怕是误会一场,求周公子早些将奴婢姐妹两个放了才好,奴婢亦不会计较周公子滥设私刑。”
锦延又长笑一声,摇了摇头,笑叹:“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宝货。”
阿宝愤愤道:“我脸上又没有刻了‘莫阿宝’这三个字,你怎好口口声声就咬定我是她呢?”
锦延目光在墙上陈挂的一把长剑上略顿了顿,哼道:“要不我即刻就在你脸上刻下这三个字,你道如何?”
阿宝立即噤声不言。
他击了击掌,吩咐道:“将人带来。”
转眼间,便有一个一身仆从打扮的人被带进来,跪在阿宝身旁。阿宝撇了一眼,顿时魂飞魄散。这人却是从前莫府看门老张的儿子张有德。
阿宝傻了眼,惊问:“你如何在这里?”慌忙摇了摇头,改问,“你是谁?你要作甚?”
锦延问张有德:“你可认得你身旁这人?”
张有德先恭恭敬敬叩了个头,回道:“如何不认得?她便是小的从前的主人家的三小姐莫阿宝。”
阿宝定了定神,冷笑一声道:“你又是谁?我怎么不认识?”又回头睨着锦延道,“我如今被你捉了来,自然由得你说,你说我是谁,我便自然成了谁。”
张有德便跪着向前膝行两步道:“将军莫要听她胡言乱语!因莫老爷无子,便从小将她当成男孩儿来养,因此将她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劣性子。她从小儿便是伶牙俐齿,又是出了名的惹祸精,成日里惹是生非,偏莫家老爷夫人两个拿她当宝一样,生生将她娇惯成莫家有名的鬼见愁,她说谎就像那猪拱白菜一样寻常——”
侍立在侧的侍卫们便忍不住纷纷嗤笑。阿宝气愤不已,喝问张有德道:“我虽然不认得你,但听你如此中伤诽谤原来的主人,便知你不是什么好人!如此背主的行径,当真令人不齿。你可知‘忠义’二字怎么写你这种小人说出来的话,又有多少可信?”
锦延见他二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瞧得有趣,便端坐上方,并不发话。
张有德也不急,慢条斯理地驳道:“我不识字,自然不晓得‘忠义’二字怎么写;你只晓得叫别人忠心,那你自己对别人又如何?为了你,从前老爷赶走多少下人?又打骂多少下人?被撵走的那些人个个是忠仆,可结果又如何?”他喘了口气,又道,“红菱也为了你……红菱她……若不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我恨死了你……”至此,他红了眼圈,哽了喉咙,再也说不下去。
锦延便转头问:“人可带来了?”
他身前的一个侍卫便道:“人昨夜便已从鸳鸯楼里带出来了,她起初还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莫家三小姐,直到属下跟她说了已发现真逃犯的踪迹,又允她与张有德远走高飞,她才都招了,现已在外面候着。”
怪道他能出头指认自己,且如此恨自己,却原来因为这个缘故。阿宝瘫倒在地,似被抽走了力气般,喃喃分辨道:“我不是莫阿宝……”声音细如蚊呐,低不可闻,怕是只有自己听到。
锦延点了点头,对张有德道:“你们两个今后莫要在京城出现了。”从适才听人说已将红菱从鸳鸯楼里带出来时,张有德便面露喜色,此时忙忙磕个头,起身时,避开阿宝的眼神,到底不敢看她,又怕锦延反悔,忙忙转身退下。
锦延踱至阿宝身前蹲下,道:“你父亲倒也算是个识相的人,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当夜便在刑部畏罪上吊自杀……比起那严贼,倒要爽快许多。可我终究没看到他头颅落地,终究是一桩憾事……你母亲听闻你父亲死后,也痛快地将自己吊死在刑部大牢,何等的干脆利落?只是不知你父亲怎么竟生出你这样的女儿?你本来若是不逃,眼下在青楼还能留得一条性命……如今罪加一等,只能一死。”顿了一顿,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见你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胆识搭救家人,我给你留个全尸吧。”言罢,拿手挡在嘴边,清了清嗓子。
他原说过,会给她留个全尸。
刀身兀自往下滴着血。他双目赤红,长发微散,衣袍染血,面带戾气,有如玉面修罗。阿宝今时今日终于知道他这名号从何而来。
外头呼啦啦涌进一群侍卫,见此形状面面相觑,个个惊慌,继而纷纷跪下请罪。他前些日子常常孤身一人在祠堂里一跪就是半天,出来后则神色醭敛欢ǎ谑涛澜圆桓掖蛉潘袢找彩窃对对陟籼猛夂蜃牛届籼弥械暮艉壬倨肫氤褰础:迷诖炭鸵驯徽渡保踩晃揄Α
桑果也终于醒来,从香案下迷迷糊糊钻出来,先是被横在香案前的死人绊了一跤,抬头又见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可怕的是那脑袋还与身体分了家。一个东,一个西,两下里遥遥相对。于是桑果眼睛直了一直,又是往地上一栽。
阿宝依稀记得好像从前有一年,不知是在哪里,也有个跟着自己的婢女也是因为同一个人受了惊吓,连晕两次,跟今天的桑果一模一样。但是脑子太乱,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年的哪一件事。但那件事的确是有的。
刀尖刺进她的皮肤,一阵刺痛。阿宝一凛,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紧要关头,怎么就失了神。抬眼睨他,问:“堂堂将军,就是如此报答救命恩人的么?
锦延杀人杀红了眼,无心与她斗嘴,只道:“你当这两个毛贼当真能杀的了我?你的利嘴与厚颜当真天下第一,只可惜仍难逃一死。”
阿宝道:“我若不说破这两个贼人上香的破绽,只怕你在行叩首礼时早已一命归西,这地上的头颅该换成将军的了吧?”
锦延微哼了一声,刀子微微用力,阿宝吃痛,咧嘴哭嚎。他微笑,要的就是这样在使她惊慌中慢慢死去的快意。
阿宝本以为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口大的疤,十八年后又会是一个好女。谁知只不过才被刺破皮肤,就已然疼得吃不住,于是伸手扯住他的广袖,仰头哀求道:“求将军看在我识破两个贼人欲要刺杀你的份上饶我一命……便是你的爹爹,见你杀了救命恩人定然要不高兴的;将军你做人要恩怨分明,有仇便要报仇,有恩就要报恩……我没有害你的你爹爹,却救了你一命。我不要你涌泉相报,只要你放过我一条小命,我今后愿为奴为婢,一辈子听候将军差遣……呜呜呜。”她这几日已瘦的脱了形,又是蓬头垢面,如今红着眼圈,扁着嘴,鼻梁上几粒浅浅雀斑,手里绞着他的袖子,当真是可怜至极。
他无端端便想起“乱服粗头,不掩国色”这句话来。当即微微俯身,用弯刀挑起她的下巴,笑道:“你这等颜色,若是轻易死了,倒是有些可惜……正巧鸳鸯楼有个空缺,不若去鸳鸯楼吧。”又吩咐人拿来纸笔,对她道,“我说,你来写。”
阿宝跪在地上执笔,锦延居高临下,一字一句念道:“护国将军府现有一奴,姓莫名阿宝,现年一十七岁,情愿卖与鸳鸯楼李鸳鸯名下为妓……”
阿宝几乎是心怀庆幸、喜不自禁地亲手写下自己的卖身契,她原算不得周府的奴婢,他也不会真向鸳鸯楼要她的卖身银子——只不过又是他羞辱她的手段。
临去鸳鸯楼前,长安竟然把桑果也拎出来塞到马车里,阿宝对他感激涕零,几乎要山呼万岁三叩九拜了。她跟着长安走出祠堂时,耳边犹听得锦延在内发号施令:“彻查此次行刺之事为谁指使,凡与此事有干系者,不问情由,格杀勿论……”
阿宝坐在马车内细细思索,终于想起是十三岁那年,自己带着梅子与莫松二人去灯市,于破庙内遇着一个名为十二郎的男子,他身负重伤,面目可怖,梅子因此受了惊吓,连连晕倒。终于前前后后都想了起来,阿宝长出了一口气,心内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