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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少棠微觉惊异:“你承认了?”
了尘叹道:“景明,子鱼还有我,我们逃了三十年,躲了三十年,惊弓之鸟当了三十年,又有多少舒心快意的日子?如今风烛残年,故人凋敝,他们先走一步,倒是解脱,徒留我一人苦熬恶业。”
顾少棠盯着他:“你若真是堪破生死的高僧,又怎么会为了自保,下毒手害死单子鱼?他对你这个义山兄,可是甚为亲厚,够义气的很,临死之前还诬攀温思道,指望借浙江巡抚之手,解决我们,保你平安。”
虽然温思道也不算冤,杀人冒名贪赃枉法,暗室欺心自以为神鬼不知,却也难逃天网恢恢。
了尘道神色哀伤:“子鱼性子软糯,一直对我甚是倚赖,他不是我所杀,却也是因我而死。所有罪业由老衲一人承担。”
顾少棠只是冷笑:“所有罪业?卅年之前,神武将军顾易安,将军百战身名裂,腰斩午门血溅高杆,这一桩你也能承担?”
了尘的表情很难形容,似乎是极端的痛苦,又似乎是解脱的释然,他静默片刻,转过身,打开了身旁的黄梨木斗柜。
顾少棠全神警戒,见了尘忽有动作,还道他要取刀刃毒药自戕,心急之下上前就拗住他手臂,朝柜内一看,却是愣住了:那不大的斗柜之中却是空空如也,不由疑惑的看看了尘,不知这狡猾的老和尚玩儿什么花样。
不料了尘也是一脸惊异之色。
便在这时,屋外喧哗声响,王安佐带着几个西厂番子,扭着一个矮胖的方脸小沙弥走了进来。
风里刀转头道:“怎么回事?”
王安佐拱手道:“禀督主,这个和尚在鬼鬼祟祟寺中东北角的菩提树下烧什么东西,被我瞧见抓住了,不知是否与案情有关,不敢擅自作主,所以带来请您示下。”
风里刀还未开口,却见那方脸小沙弥把胸一挺,大声说道:“王七善是我杀的,柜子里的东西是我烧的,你们不要为难我师傅了!”
此言一出,顾少棠眼中几乎喷出火来,雨化田冷冷的看风里刀一眼,眼神意思很明显,不是蠢材的话,就不要耽误,速速把这小和尚扒皮抽筋拷问。
却听了尘苦笑一声,道:“慧明,你这傻孩子,其实那柜内的东西本就是我所写,烧与不烧,并无大碍。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你救不了为师,还赔上自己。” 回到桌前,把先前所写金刚经放到一旁,重新摊开一张素白信笺,提笔蘸墨。
慧明哭道:“师傅,不可!”
了尘充耳不闻,落笔龙飞凤舞,这封信在他心中翻腾了三十年,自己当初写下这封信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不过是被蛊惑后的一点点贪婪,一点点幻想,也许还有胆怯和罪恶感,但当时的陈邈,真的并没有想到,这样的一封信,会如同释放死亡的瘟疫,改变了包括他自己在内无数人的命运,每个字背后,岂止一条人命?
人是不能做错事的。
顾少棠在一旁观看,只觉他的字迹与方才写经时大异其趣,抄写金刚经时笔锋圆润华丽,颇为儒雅,这会儿却是刚健有力,凛然有刀锋之气。
顾少棠在一旁观看,只觉他的字迹与方才写经时大异其趣,抄写金刚经时笔锋圆润华丽,颇为儒雅,这会儿却是刚健有力,凛然有刀锋之气。
了尘低着头,缓缓开口,语气飘忽似飘飘荡荡到卅年之前。
“我是天命八年的同进士,初到编纂院,意气风发指望半年一载就能外放官职一展抱负,却是想不到那只是书呆子的一厢情愿罢了。
同科出身的同进士,命运却有天渊之别:有的是官宦之后,父兄为官,又或者在朝中有些相熟的旧相识,第一年都放了官;有些家境殷实,到第二年家里疏通了门路,也出去作官了;还有些人无背景也无钱疏通门路,却放得下身段,见庙门就烧香,四处巴结讨好,连东厂的太监都谄媚奉承,全无读书人的半点气节,但到第三年上,这些人也渐渐有了去处。
到了天命十二年,眼看下一科的进士都已经当了官,而我已经在编纂院空耗了四年光阴,没人看得起,朝廷也不记得,无事可做之时,我便以模仿各朝名流人物的书法笔迹为乐,四年下来,足以以假乱真,,还以此‘闻名’编纂院中,但个中心酸,实在一言难尽。
虽然心情郁结,但幸而还有两三个至好兄弟,每日闲来无事,关起门发发牢骚,怨朝廷有眼无珠。”
众人均凝神倾听,室内寂静,连树枝落在屋顶的轻响都清晰可闻,顾少棠忽道:“两三个?难道除了单子鱼和孙景明,还有其他人?”
了尘笔锋一顿,停滞片刻,并未回答,又继续说了下去:“直到天命十二年二月,那夜北风料峭,倒春寒冷的紧,刚发了俸银,子鱼,景明还有我,买了点便宜的劣酒温了,喝着暖暖的闲话无聊,到二更时分,有人来敲门……”
“那个人进门就道:‘陈兄,眼前有一桩大富贵,就看你肯不肯抓住了。”’
“什么富贵?”
了尘五官因痛苦而抽搐:“上欺天地,下愧良心”,声音嘶哑道:“他要我伪造一封信,一封朝中最战功赫赫的将军,与鞑靼可汗暗中勾连的信。
顾少棠心中激动,颤声道:“是……谁?”
“神武将军,顾易安。”
“那人留下几封顾易安手书的信笺文书即便离去,我三人商议良久,单子鱼觉得此事亏心,不如不做;孙景明素来不喜武将,言道‘太祖皇帝不欲武夫掌重权,现在顾易安如此嚣张,又带重兵在塞外,就算暂无反心,也难保以后不反’,劝我从了那人之计,机不可失。
我思量许久,也难以决断,送走子鱼和景明后,就胡乱睡下,迷迷糊糊的梦见自己胡子都白了,仍在斗室喝那劣酒,满头大汗的惊醒过来,自问‘难道我就终身困在这编纂院中,不行,我不甘心’,贪念一起,百魔齐生,点亮烛火,鬼使神差的拿出那人留下的顾易安手书,按他所说伪造了神武将军通敌谋反,意欲不利于皇帝的书信。”
了尘长叹一声:“为僧以后,我时常忆起那夜,到底为何做下如此罪孽深重之事,倒似邪魔附体,只披了一张人皮一般,敲穿了木鱼,念烂了经卷,也不能赎其罪于万一。”
顾少棠秀眉微颦:“然后你就将伪信交给了那人?”
了尘摇了摇头:“我仍有一丝良知尚存,顾易安镇北平患有功于民,但他不过是累积军功才成将军,朝中并无交好党羽,也没有像景家那般祖上余荫,若此信落到东厂或锦衣卫手中,他不死也很难再领兵。犹豫了几日,数次想把信毁掉。不想一日外出,写好的信竟然不翼而飞。”
顾少棠问道:“那人把信偷走了?”
了尘道:“我也是如此猜测,因为顾易安的手书也连同那封信一齐不见,左右是死无对证,却不料当天半夜,单子鱼扶着奄奄一息几乎淹死的孙景明前来找我,景明面有愧色,承认是他偷了信,跟那人约在石桥旁相会,那人得信之后却突然翻脸,跟两个黑衣人一齐将他打昏扔到河中,幸好单子鱼见孙景明半夜偷溜出去,一时好奇跟在后面,等那人和帮凶走远,才救了他性命。
他二人都十分惊恐,觉得编纂院已然不安全,想要告发那人,手中却无有证据,于是我们三人就这么不明不白,连夜逃出京城,到这江南偏僻之地,藏匿至今,顾易安当年八月即因通敌被腰斩,而那人从此平步青云,也是不用再提。”
了尘说罢,手中也刚好写完,浑浊老眼盯着那张薄薄的信笺,良久无语。
顾少棠心思震荡,暗想:当年陈邈的伪信虽是祖父蒙冤被斩的源头,但他和孙景明,虽然都利欲熏心,德行有愧,但罪魁祸首却并不是他们,最后坐收渔利的也不是他们。
“那个人……到底是谁?你说他平步青云,现在可还是朝中要员?”
了尘脸现悲悯之色:“三十年来,他官居显位,出将入相,可内心之中的煎熬也未必就少过我等……”
突然之间,屋顶之上传来巨响,瓦片和梁木纷纷落下,烟尘之中,一条黑色的人影从裂开的缝隙中直直落下,轻如灵猿,快如闪电,竟然是那鲵人老怪从天而降。
它全身漆黑,用仅剩一只的血红蛇眼恶狠狠的看着众人,双腕菱刀一振,朝离得最近的顾少棠刺去,顾少棠下意识就取星玄,身后一股大力涌到,却是雨化田将她拉开几步。
鲵人一击不中,更不停留,疾向了尘扑了上去。
顾少棠和雨化田都大惊失色,一齐出手,顾少棠六枚星玄直飞出去,雨化田醉雨三刃剑来不及展开飞刃,直朝那怪物后心刺去。
鲵人置若罔闻,以不加理睬,瞬间一到了尘面前。
了尘骇然退了一步,一句:“阿弥陀佛”还没出口,鲵人怪笑桀桀,双手菱刀平平伸出,在了尘肩上左右一绞。
“噗”的一声,了尘头颅飞落,腔子中鲜血直喷了丈余高。
醉雨剑和星玄虽然同时刺到鲵人后背,却又能耐这刀枪不入的怪物如何?
鲵人猛然转身,全身染满了了尘的鲜血,犹如恶鬼一般,独眼从顾少棠,雨化田,风里刀的脸上一一扫过,嗓音沙哑难听:“谁都别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