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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阮知方眼中,不仅大炮,“伏波”上的一切,都是如此之“大”:一人合抱的桅杆,人臂粗细的缆绳,高塔般的烟囱……
阮知方被带往舰艉的“船长室”,一路之上,见到的每一个水兵,都是一身蓝白相间的戎服,昂首挺胸,钉子似的扎在那里,海风吹拂,帽子后头的两条带子随风飘动,一眼看过去,有一个算一个,几乎每一个都给人一种昂首天外之感。
这样的精气神儿,他带过的兵里头,可是从来也没有见过!
阮知方本就微微的躬着身子,不知不觉中,愈走,身子便躬得愈低了。
这段不算长的路,他却觉得走了好久。
终于到了后甲板,远远的便看见,“舰长室”门口,一个黢黑精瘦的年轻人,正对着自己,负手含笑。
却不是唐景崧是谁?
阮知方心中跳了一跳,快走几步,站住了,暗暗吸了口气,提了提劲儿,朗声说道:
“下国小臣,武显殿大学士、机密院行走阮知方,叩见天朝上使、钦差大人!”
说着,一只手扶住玉带,一只手撩起蟒袍袍摆,屈膝下跪。
唐景崧“哎”了一声,赶紧跨上一步,双手伸出,搀住了他,“含翁,你这不是骂人嘛!”
越南官员穿“大朝服”的时候,因为玉带是硬质的,如果要下跪,一定要一手扶玉带,一手撩袍摆,然后先跪一膝,再跪另一膝,不能双膝同时下跪——对,就和戏台上那种下跪的动作差不多,阮知方的右膝刚刚触地,左膝还没来得及跪下,就被唐景崧搀住,跪不下去了。
“钦差大人,礼不可废……”
“含翁,不是这么说——快请起来,快请起来!”
阮知方字“含章”,因此,唐景崧称他“含翁”。
阮知方只好站起身来。
“我虽然口衔天宪,”唐景崧说道,“可是,到底也只在宣旨的时候,才用得着这套仪注——现在,可还没到宣旨的时候呢!”
“可还没到宣旨的时候”——阮知方听的心头一跳,忙俯一俯身,说了声,“是。”
这时候,他才留意到,唐景崧身上,穿的是“行装”,不是朝服。
“目下嘛,”唐景崧说道,“咱们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你是前辈,若说行礼,该我替你行礼。”
说罢,退后一步,对着阮知方,做了一个长揖。
阮知方慌不迭的长揖还礼,“钦差大人太客气了!下官何以克当?”
“含翁,”唐景崧用微带埋怨的口气说道,“你怎么还是一口一个‘钦差大人’?咱们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也不是没有字号!”
“这……”阮知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道,“那,我就僭越了,维翁……”
“嗐!”唐景崧打断了阮知方的话,“我是后辈,含翁如此相称,我怎么当得起?就是‘维卿’——先头的‘维卿’,就很好嘛!’”
“维卿”是绝对不能再叫的了。
“此一时,彼一时,”阮知方微微苦笑,“维公当能谅解我的唐突——”
“好,好!”唐景崧微笑说道,“不说这些了,含翁请!”
说着,将手一让。
这就是说,他接受了“维公”这个相对中性的称呼。
“呃……维公请!”
进了“舰长室”,分宾主坐下,勤务兵端上茶来。
言语、姿态的客气,虽然不说明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不过,无论如何,是一个好兆头,阮知方的心,略略的定了一些。
他轻轻的咳嗽了一声,说道,“我这趟过来,奉了下国国主之命,一是恭迎钦使;二来呢,这个……钦差颁旨,仪注何如,要请维公宣示进止。”
“含翁客气了——请说。”
“翻查典章,”阮知方说道,“似乎以嘉隆……呃,嘉庆九年,仁宗成皇帝钦授广西布政使齐布森、南宁府同知黄德明为册封使,册封下国国主为越南国王之例……最为合适。”
“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唐景崧说道,“嘉庆九年的宣封礼,是在升龙举行的吧?”
升龙即河内,李朝、陈朝、后黎朝,都以升龙为国都,阮朝建立之后,因为升龙为北圻之中心,阮福氏的大本营,却是南圻的嘉定——即西贡,于是将都城南迁至中圻的顺化,以求达致南北平衡,其情形,颇类明成祖之迁都北京,升龙在阮朝的地位,也颇类南京在明朝的地位——大致是一个“陪都”的角色。
阮朝立国之初,在人们的心目中——不论是越南人、还是在中国人,升龙的地位,都远非顺化可比;另外,顺化皇城的肇建,始于嘉隆四年、嘉庆十年,仁宗册封嘉隆王为越南国王却是嘉隆三年、嘉庆九年的事情,因此,彼时,顺化并没有合适的宫苑来举行宣封礼,于是,这个宣封礼,就放在了升龙。
“是,”阮知方说道,“维公说的不错。”
“请述其详。”
“彼时,”阮知方说道,“下国隆重其事,预先在升龙修葺行宫,在谅山修筑仰德台,并在沿途水陆交通要冲设置驿站,迎接册封使。”
顿了一顿,“册封当日,下国宗室及重臣前往使馆迎接册封使,沿途兵象夹道排列,下国国主亲往朱雀门迎候,百官扈从钦使到达敬天殿,开读仁宗成皇帝圣谕,行宣封礼,礼毕,由下国大学士接受诰命及‘越南国王’之印。”
“多谢含翁指点,”唐景崧说道,“不过——”
只说了一句,便打住了,阮知方赶紧接上话头,“请维公训谕!”
“不敢——含翁太客气了!”
顿了顿,唐景崧说道,“我想,这一次的宣诏,毕竟不是册封,顺化也不是升龙——我呢,也已到了顺化,所以,仪注上,就不必太麻烦了,我看……嗯,含翁替我斟酌一下,看看我的想头,可行不可行?”
“是,是!请维公明示!”
“咱们溯香河而上,”唐景崧说道,“在防城前下船,宗室重臣在码头迎候;其后,入防城,国王在大旗台前迎候,恭请圣安;其后,百官扈从,国王、钦差同入午门,至太和殿,诏书,就在太和殿宣读,香案呢,就摆在丹陛之前,国王率百官跪聆——如何?”
咦,“午门”?“太和殿”?好熟悉的词儿啊。
唐景崧这段话,信息量非常之大,咱们一个一个来说。
此时船队所处之地,名“顺安河口”,不过,“顺安”只是河口的名字,顺化并没有一条叫做“顺安河”的河流,流经顺化、在“顺安河口”入海的河流,叫做“香河”。
“防城”即前文所述之“京城”,因为“京城”的主要功能之一为保卫皇城,因此得了这个别名。
香河贴着防城的南城墙根儿东流,在防城的东南角折而东北,最终蜿蜒入海。
因此,如果溯香河而上,可以直抵防城,而且,一下船,就是防城的护城河了。
一进防城,大旗台便在望,如其名,这是一座举行庆典时挂旗用的高台,分三层,高达六丈,很有气势,上面立一根极粗的旗杆,高达十丈。
庆典之时,旗台用作升挂旗帜,平时则作为瞭望台使用。
大旗台巍峨壮观,挂上了旗帜,在数十里之外都能看的见。
好了,开始划第一个重点了——“国王在大旗台前迎候,恭请圣安”。
唐景崧的这句话,意味着,嗣德王要在这里,正式迎接钦差——
嗣德王要对着香案,行三跪九叩大礼,称“臣越南国王阮福时恭请圣安”;唐景崧呢,答一句,“圣躬安!”
如果足够客气,第三人称的“圣躬安”,会改成第一人称的“朕安”,然后加一句,“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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