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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然耳’?”筱紫云说道,“巧的很,大人这个话,艾翁也说过,不过,艾翁说的是,‘彼二人之间,只好想当然耳!’”
“嗯?”
“艾翁是这么说的——俗话说,‘爱之深,责之切’,这句话放到‘西边儿’和‘山人’身上,改一个字,或许更加恰当一些。”
“哪一个字?”
“改‘责’为‘恨’——爱之深,恨之切!”筱紫云看着宝鋆,“艾翁说,‘彼二人之间的情状,外人难窥究竟,只好照这六个字,想当然耳!’——艾翁此说,大人以为如何?”
宝鋆目光霍的一跳。
过了片刻,他“格格”一笑,说道:“宝某皮肤滥淫之人,若问这世间情为何物,却是一窍不通的,艾翁人在北京,‘西边儿’人在天津,莫说谋面,就是音信,也是不通的吧?怎么,倒像是……嘿嘿!”
“大人太谦了!”筱紫云目光炯炯,“问世间情为何物?大人不是教训过紫云吗——直教生死相许!情之深处何物?不过生死二字!‘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宝鋆淡淡一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句话,自然是艾翁说给你听的了?”
“是。”
“那么,这句话的后边儿,还有一句,你晓不晓得呢?”
筱紫云微愕,“还有?”
“是啊,”宝鋆说道,“‘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这十一个字,你又以为如何呀?”
筱紫云心中一跳,他是真正的性情中人,将“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默默的念了两遍,心绪立时就乱了!
这十一个字,真正是大堪玩味!
还有,他原本以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是艾翁自己的话,现在看来,这句话,原来是有出处的。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筱紫云就有些痴痴的样子了,宝鋆看在眼里,心里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如此脾性,若只是拿去唱戏,怕不是好的?可是……
唉。
“那件严三儿的案子,”他平静的说道,“你和艾翁,大约也是听说的了?”
筱紫云微微一怔,回过神儿来,说道:“是,听说了。”
“这个案子,”宝鋆说道,“名义上是侍卫处和内务府主办,其实,哪个不晓得,由头到脚,都是轩军的首尾?反正,整个大内,都已被轩军接管了!”
顿了顿,“如果‘山人’果然如你们的‘想当然耳’,要借替肃顺翻案的机会,彻底打倒‘西边儿’,那么,他对这个小太监的异样,装聋作哑就好,则‘西边儿’身上的污名不除,不‘打倒’也‘打倒’了!他又何必究查严三儿一案?这非但是多此一举,简直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筱紫云一呆,“这个……”
“还有,”宝鋆说道,“此案有玷穆宗皇帝的圣德,是一个字儿也不能摆到台面上的,可是,目下,外头关于此案的各种传言,活灵活现,如果不是有心人透露内情,故意播弄,未必如此吧?”
“大人是说,”筱紫云迟疑的说道,“严三儿一案的内情,其实是轩军自己透出去的?为的是……呃,替‘西边儿’洗刷污名?即便‘有玷穆宗皇帝的圣德’,也顾不得了?”
“不错!”
“这个……”
“方才你问我‘以为如何’,”宝鋆说道,“我以为,今上继统承嗣,两宫‘撤帘’,‘西边儿’未必愿意,‘山人’和‘西边儿’两个,也未必没有就此吵过架,可是,若说他们从此就翻了脸,恐怕是一厢情愿了!”
顿了顿,“‘爱之深,恨之切’,固然不错,可是,到底该爱、该恨?‘是惑也’,‘是惑也’!”
筱紫云答不上话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宝鋆微微皱着眉,“那个什么‘小花鼓’,既然票的好戏,又是靠……嗯,靠卖那个啥过日子的——这么个人,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筱紫云点了点头,“非但听说过,还见过——他到过我们班子的‘大下处’几次。不过,我和他加起来也没说过几句话,不能算熟。”
“哦?”宝鋆目光一跳,“这么说,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喽!”
“是啊!”
“那,你看他的形状,确实是……得了‘杨梅’的样子吗?”
“这就难说的很了,”筱紫云努力回想,“他的脸色,似乎确实是不大好的样子,不过,也没有挂出什么明显的幌子来……嗯,最近这半年,他似乎没有怎么露头,至少,没再到过我们的班子来。”
顿了顿,“不过,应该有人和他更加熟识的,若他果真得了‘杨梅’,他的客人里头,未必没有被沾染上的,细细打听,应该打听的出来的。”
宝鋆摇了摇头,“那也未必——”
顿了顿,放沉了声音,“这个事情,你就不要去到处打听了,晓得吗?”
筱紫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宝鋆的意思,踌躇了一下,说道:“这个事儿,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闲极无聊打听底细的人,全北京城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也不会就怀疑到我的头上吧?”
“那可难说!”宝鋆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你不晓得朝阳门内大街的本事!当年的揭帖案,那个什么‘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算了,不说了!总之,小心没过逾的!你的责任,就是替艾翁做中人,不要再去做别的了,不然,一不小心,就把艾翁和我扯了出来!”
顿了顿,“这个话,你也替我转给艾翁!”
“呃……好的。”
筱紫云的样子,并不是十足服气,宝鋆立即就沉下了脸,加重了语气:
“你可别不以为然!当年的揭帖案,惇五用的人,都是一等一的老江湖,一等一的武林高手!自以为策划的滴水不漏,可是,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被人家给盯上了!一动手,便一网成擒!逸出去的,也终究是跑不出人家的五指山!你一个梨园行,手上虽然有那么点儿功夫,可是,比得了‘聚贤堂’那一大班子吗?”
筱紫云忙敛容答道:“是,大人的教训,我都记得了。”
“真正记得才好啊!”
“是,是,紫云不敢或忘!”
过了片刻,筱紫云觑着宝鋆的脸色,语气中加了小心,说道:“大人,艾翁还说,就算‘山人’并没有替肃顺翻案的意思,咱们……也可以把他说成是有这个意思啊!”
哦?
宝鋆心中一动,“你是说……挑拨离间?”
“呃……是啊!”
嗯,这条路子……
倒不是不可以考虑呢……
宝鋆迅速的转着念头:这个“挑拨离间”的话,如果出自自己的口中,并不会令听者觉得多么突兀,因为,自己就是辛酉政变的当事人之一,对于轩亲王照应肃顺遗属有所“疑虑”,其实是非常正常的。
如果听者也是辛酉政变的当事人的话,这个话,就更加的好说了。
“这个嘛,”他慢吞吞的说道,“让我先想一想。”
筱紫云察言观色,宝鋆对他的建议,明显是动了心,不由暗喜,连忙说道:“是!一切都听大人的招呼安排!”
“好了,”宝鋆的身子往后一靠,摆出一个非常闲散的姿势,“说了这么一大篇儿,也说的够了,先不说这些了!嗯,这段日子,你们梨园行,有什么新闻没有?有没有哪个班子,编了什么新戏出来啊?”
“新戏倒没怎么听说,”筱紫云说道,“前段日子‘国丧’,就是编了新戏,也没法子排演啊!”
略想了一想,“不过,新闻还是有的——哎,其实也可以算是‘新戏’!‘三庆班’的‘卢台子’,将三十六出三国戏串连了起来,每天唱六出,连唱六天,唱完了,封箱过年!”
“卢台子”大号卢胜奎,工老生,是“三庆班”的台柱子。
宝燏的眼睛亮了起来:“三十六出三国戏,首尾相连,连唱六天?”
“是啊!从刘表托孤、马跳檀溪唱起,一直唱到战长沙、收黄忠!里边儿有《弃古城》、《徐母骂曹》、《三顾茅庐》、《公子三求计》、《三搜卧龙岗》、《长坂坡》、《汉津口》、《临江会》、《藐江南》、《群英会》、《蒋干盗书》、《借东风》、《华容道》、《取南郡》、《夺荆州》……等等等等,拢在一块儿,就叫《三国志》!”
他一口气说了下来,宝鋆先喝了声彩:“你这个‘贯口’了得!不唱闺门旦,也可以去说相声了!”
“大人见笑了,”筱紫云笑道,“说到底,都是吃开口饭的,嘴皮子得利落,记心得好。”
宝鋆感叹着说道:“三十六出三国戏,串在一块儿,连唱六天,洵盛事也!”
顿了顿,“‘卢台子’的老生,确是一绝,原来他也会写戏的?文武双全啊!”
“是啊,要不然,程老板怎么能那么器重他呢?”
程老板,即程长庚,彼时“三庆班”的班主。
“嗯,天魔大戏,异彩纷呈啊!”
宝鋆连连感叹,“可惜,我不能一睹为快!这个‘卢台子’,嗯,脑瓜子好用!哎,怎么就叫他想出这么个主意来呢?”
“有个名目的,说是……嗯,要以此‘为洪绪爷登基贺’呢!”
宝鋆的脸上,漾出一种古怪的笑意来,“‘为洪绪爷登基贺’?不文不白的……嗯,类似的话,我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国丧’过后,开禁的第一天,北京城的鞭炮响成了一锅粥,我那个学生王莼恩,听着实在不顺耳,以巡城御史的身份,命兵马司查禁,兵马司的吏目回报:老百姓说了,他们放鞭炮,是为了庆贺洪绪爷登基——嘿!”
“哎哟!”筱紫云笑道,“这个事儿,原来是真的呀?我还以为,就是大伙儿背地里开王都老爷的玩笑,胡乱瞎传呢!”
“是真的,”宝鋆微笑说道,“后来,王莼恩还跑到我这儿,大大的生了回闷气呢!”
筱紫云“格格”一笑,“王都老爷生闷气的样子,一定好玩儿的很!大伙儿都说,王都老爷坐在南城兵马司的签押房里,听了‘坊里老爷’的回话,那张大胖脸,憋的紫红紫红的……嘻嘻!”
一边儿笑,一边儿掩住了口,“闺门旦”的身段儿,不由自主的带了出来。
他随即放下了手,歉然说道:“哎哟,我可不该背后说王都老爷的坏话!”
宝鋆“呵呵”一笑,“这不算是什么坏话,我也常开他的玩笑。”
顿了一顿,笑容淡了下来,“不过,什么‘为洪绪爷登基贺’,多少也看得出……人心向背啊!”
筱紫云一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所以,大人,咱们可得抓紧啊!——艾翁说过好多次了,如果打赢了法国人,‘山人’就再也不复可制了!”
“抓紧?”宝鋆悠悠的说道,“还是先看戏!粉墨登场,大戏开锣,不要好好儿的看上一看?”
筱紫云一愣,宝鋆话中之戏,不知何指?是说“三庆班”的连台本《三国志》吗?可是,以他一品大员的身份,是绝无可能到戏园子里听戏的——方才他自己也说“可惜”啊。
难道,要叫“堂会”?可是,没几天就过年了,“三庆班”唱完这三十六出三国戏,就“封箱”了呀?
这个话头,呃,不晓得该怎么接?
憋了一会儿,说道:“大人,说到唱戏,有一个事儿,我要厚起面皮,撞一撞大人的木钟——”
“哦,什么事儿呀?”
“嘿嘿,我年纪轻,资格浅,从来没有领过‘内廷供奉’的差使,什么时候宫里头传戏了,大人可不可以——”
“哦,你想进宫唱戏?为的什么呢?”
“大人,这还用说嘛!哪个梨园行的不想进宫唱戏啊!领一回‘内廷供奉’的差使,一出宫,就有的说嘴了!这是扬名立万的不二法门啊!”
“就为了这个?没别的想头了?”
“没有啊!”
“我可是有点儿不放心呢!”宝鋆斜乜着筱紫云,“你的手上,很有点儿功夫,还晓得专诸、豫让、聂政、荆轲是做什么的——嘿嘿!”
“哎哟,大人!您想哪儿去啦?我怎么能做这种事情?我的脑子,并没有烧坏掉!艾翁也绝不会给我做这样子的事情的!”
宝鋆看着筱紫云,移时,淡淡一笑,“也罢了,不过,宫里头也不是常传戏的……”
“呃,我听说,两宫皇太后是挺爱听戏的呀……”
“爱听戏的是‘西边儿’,‘东边儿’于此道一向淡的很,‘西边儿’去了天津,整一年的功夫了,宫里头一次戏也没有传过。”
“啊?那,明儿个,‘西边儿’可就要回来了呀?”
“她是明天就回来了,可是,虽然已经出了‘国丧’,但儿子的棺椁,还摆在景山永恩殿里头呢!她一回来,就迫不及待的传戏?至于吗?”
“呃……”
“过了年,开了春,两宫皇太后就要移跸颐和园了,在此之前,宫里头应该是不会传戏的;在此之后,传戏的机会,大约也是多不到哪里去的。”
“那……慈丽皇太后呢?还有……呃,这个……今上呢?娘儿俩都是女人,能不爱听戏吗?”
“她们爱不爱听戏,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众所周知,咱们的皇夫可是个不爱听戏的,他不爱听戏,老婆和丈母娘传戏的兴趣,也就不会那么大了。”
“这……”
“不过,颐和园那头儿,两宫皇太后移跸过去了,大约就会开始传戏了,而且,估摸着,还会传的很频繁……”
筱紫云心中一跳。
“到时候,你倒是可以进颐和园去,领这份儿‘内廷供奉’的差使——给两位皇太后,特别是给‘西边儿’的那一位——唱戏去。”
“哎哟,那感情好!我在这儿先谢过大人了!”
说着,筱紫云站起身来,一个千儿,打到了地上。
“不必这么急着谢我,到时候,我能不能说的上话,且两说呢。”
筱紫云愕然,“啊?宫里头传戏,不都归内务府管吗?”
“那是‘宫里头’,”宝鋆淡淡的说道,“两宫皇太后移跸颐和园之后,她们两位传戏,还归不归内务府管,可就谁也不晓得了——颐和园,可不是内务府修的。”
“这个……”
“还有,传戏的事儿,就算依旧归内务府该管,可是,我这个内务府总管大臣,是个抓总儿的,之前,若非重大节庆,宫里头传戏,具体传哪个班子,我是从不过问的;如果突然改弦更张,未免启人疑窦。”
“那……”
“其实,你还有别的路子嘛!”
“啊?”
“艾翁那里,就是一条路子嘛!”
“呃……这……怕是并不如何方便……”
“好吧,我这儿,替你想一想法子——你也不必着急,颐和园——那是开春之后的事儿了。”
“是,谢大人!”
“到时候,嘿嘿,优孟衣冠,粉墨啁啾,袍笏登场,希望有一出好戏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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