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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湖,醇郡王府。
醇王会见三位“全营翼长”的地方是外书房,荣禄一进门,便见恩承、文衡两个,都已经到了,三人彼此打过了招呼,随即就陷入了沉默。
荣禄发现,恩承和文衡,虽然都在努力的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是,姿态神情,还是显示出,其内心是大有波澜的。只是,恩、文二人的表现,刚刚好相反:恩承难以掩饰自己的惶惑不安;文衡呢,脸上却隐约透着一股莫名的兴奋。
荣禄自己呢?
他不晓得自己的神态在别人眼中何如,但是,他清清楚楚,自己的心里,有着何等样强烈的不安的预感。
他慢慢的品着茶,以此掩饰这种强烈的不安的预感,恩承、文衡两个,却由始至终,无心去碰几上的茶水。
门外,脚步声橐橐响起,“王爷到!”
荣禄、恩承、文衡,立即站起身来,垂手而立。
醇王和刘宝第走了进来。
荣、恩、文三人,“啪啪”几声,打下马蹄袖,上前打千儿行礼,“请王爷安!”
醇王“嗯”了一声。
刘宝第高声说道:“不相干的人,都退了下去!”
外书房内外的仆从,很快撤得干干净净了。
醇王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有密旨!”
密旨?
荣禄的脑子,微微的“嗡”了一下,但无暇细想,立即撩起袍子,把半跪的打千儿的姿势,换成了双膝跪地,然后俯下身去。
恩承、文衡亦然。
醇王从怀中取出一卷白绢,展开后,又轻轻的咳嗽了一声,然后朗声念道:
“谕醇郡王等:关卓凡称兵造乱,挟持圣母,大逆不道!大清危在旦夕,着醇郡王会同荣禄、恩承、文衡既神机营众将士,捕拿关逆,匡救宗社!特谕!”
荣禄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
满脑子的“轰轰”声中,只听文衡高声说道:“母后皇太后圣明!臣谨遵懿旨!呃……这个,臣肝脑涂地,死而后己!”
文衡不伦不类的表态之后,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荣禄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怎么办?!
可是,没有时间仔细分析利害得失了!
无论如何,先——
他咬了咬牙,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声音还是有一点儿发颤:“臣,领旨。”
他听见醇王轻轻的“哼”了一声。
荣禄晓得,这是醇王不满意他没有像文衡那样,“特谕”一出口,便立即“臣谨遵懿旨”——不过,听口气,应该还好,不会真对自己生出什么成见,毕竟,这种惊天动地的“密旨”,也应该允许听者“震骇”一下子的。
“好像,”刘宝第格格一笑,“还有一位,没有什么动静啊?怎么,恩露圃,你打算不奉旨吗?”
此时的恩承,七魂已经去了六魄,听见“不奉旨“三字”,浑身猛地一震,差点跪不住了,勉强稳住了身子,颤声说道:“不敢,不敢!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呀?”
“呃,呃,”恩承几乎语不成调了,“只是,只是,这个,这个,母后皇太后……果然,果然,如此,如此……”
醇王的眉毛一挑,峻声说道:“怎么,你的意思,是说我矫诏吗?”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恩承魂飞魄散,磕下头去,“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咦,恩军门的话,怎么突然间溜起来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醇王的话中,有着巨大的威压,恩承真的要跪不住了,他咽了口唾沫,张了张嘴,可是,“遵旨”的话,还是说不出来。
“你们两个,”醇王说道,“先起来吧。”
你们两个——自然是指荣禄和文衡。
荣禄、文衡站起身来,跪在地上的,就只剩恩承一个人了,这种四面压力如堵的态势,恩承再也承受不来了,他晃了一晃,整个人都几乎趴在地上了,嘴里低声说道:“卑职,卑职,遵……旨。”
接旨的时候,都是“臣遵旨”,还从来没有人说什么“卑职遵旨”的,恩军门开风气之先啊。
醇王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臣……遵……旨。”
醇王暗暗吐了口气。
不过——
他偏过头,看了刘宝第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原先不是说他“唯王爷马首是瞻”么?这会儿怎么好像……不情不愿的样子?
再者说了,这么副脓包势的样子,怎么谋干大事呀?
刘宝第晓得醇王的意思,微微一笑,说道:“王爷,这道密旨,确实是有些惊心动魄的,露圃为人,一向端方谨饬,一时半会儿的,震骇失措,也是情有可原的嘛!无论如何,露圃到底还是奉了旨,这就好嘛!无足深怪!无足深怪!”
醇王哼了一声,“也罢了。”
顿了顿,“你也起来罢!”
恩承低低的说了声“谢王爷”,挣扎了一下,然而,腿脚都是软的,一时之间,居然站不起身来。
荣禄和文衡,赶忙一左一右,将他搀了起来。
恩承浑身的衣裳,都已被汗水浸透了。
“露圃有所疑问,”刘宝第说道,“并不奇怪,就是仲华、圻中两位,大约也会有一点儿奇怪——关某称兵造乱之后,王爷奉旨‘回府读书,闭门思过’,一直没有离开过太平湖,这道密旨,是怎么来的呢?”
荣禄心想,这个事儿,我确实是“有一点儿奇怪”的——不过,你不说,我是不敢主动问的。
“当然,”刘宝第说道,“王爷奉的所谓旨意,不过是关某及其党羽的矫诏,彼时,母后皇太后已经为彼等挟制,做不得主了。”
顿了顿,“不过,关某虽然控制了宫禁,却未想到要禁止宫眷入宫——这道密旨,是母后皇太后偷偷儿的交由醇郡王福晋,带出宫来的。”
啊?
刘宝第转向醇王,“王爷,我看,请仲华、露圃、圻中看一眼密诏吧?——这样,大伙儿心里更踏实些!”
“好吧!”
醇王将那卷白绢,递给了刘宝第。
刘宝第接了过来,走上前去,“仲华。”
荣禄赶紧双手接过,恩承、文衡的目光,也聚了过来。
一打开,三个人,不由自主,都“咦”了一声。
白绢上,每一个字,都是殷红的,竟然是——血诏!
刘宝第缓缓说道:“母后皇太后当着醇郡王福晋的面儿,咬破手指,书此血诏!”
文衡义愤填膺,大声说道:“主辱臣死!请王爷即刻下令,全营出动,清君之侧!”
“圻中忠爱至性!”刘宝第赞道,“不过,此事尚需周密布置——这个,咱们迟一点儿再说。”
荣禄细看血诏,字迹歪歪斜斜,不成章法,且有好几个别字,譬如,“醇郡王”的“醇”字,“酉”写成了“西”,“享”写成了“亨”;“荣禄”的“禄字”,示字旁多了一点,写成了衣字旁;“文衡”的“衡”字,干脆就写成了“横”。
确实很像没读过什么书的母后皇太后的字迹。
只是——
只是现在不是细细琢磨的时候。
荣禄看过,传给恩承;恩承看过,传给文衡。
恩承、文衡“捧读”的时候,手都微微发抖——一个是似乎是吓的,一个似乎是气的,文衡甚至眼中含泪,哽咽着说道:“主辱臣死,主辱臣死!”
荣禄心中暗道:这个文圻中,果然是“忠爱至性”至此?以前,可没怎么看出来啊?
都看过了,血诏又传回到荣禄手中,他微微躬身,双手捧着,递回给刘宝第,刘宝第也以同样的姿势,递回给醇王。
醇王收好诏书之后,说道:“都坐吧,咱们好好儿的合计合计。”
诸人落座之后,醇王说道:“这个事儿,其实已经有了很详细的计划,可保必胜!刘先生,你给大伙儿说一说吧。”
“是!”
刘宝第开始长篇大论,将“神机营对城内轩军,以十当一”、“加上城外的,轩军的兵力也没神机营的多”、“城内的轩军,分布极散,力分则弱,咱们是以拳对指,各个击破”、“巷战、近战,正是神机营所长”、“那边儿根本没想到,王爷会遽做‘清君侧之睿断’,雷霆一击,必收奇效”,等等,一一说了。
刘宝第滔滔不绝的时候,文衡神色兴奋,不断附和;恩承呢,听着听着,觉得好像确实有那么些道理,慢慢儿也没有那么面如土色了。
不过,于荣禄而言,虽然刘宝第的每一句话,他都听清楚了,但是,没有哪一句话,他是真正听进去了的。
只是,在表面上,他尽量保持平静,时不时微微颔首,意示赞附。
分析了敌我力量对比之后,刘宝第便开始讲述具体的计划:利用会操,集合部队,开读密诏,分路出击。其中,荣禄率“威远队”,直取紫禁城,捕拿关逆;同时,恩承做些什么,文衡又做些什么,一一分派,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刘宝第说完了,文衡斜睨了荣禄一眼,含笑说道:“仲华,你的差使,可是首功啊!实话实说,我是有些嫉妒的!”
既然把“嫉妒”两个字说了出来,就不是真正的嫉妒,荣禄勉强笑了一笑,正要答话,醇王已“呵呵”笑道:“都一样,都一样!没有什么首功、次功之分,大事底定,功劳是大家伙儿的!”
“是!”文衡说道,“我是玩笑话,王爷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顿了顿,“不过,我想起个事儿来——”
“什么事儿?”
“关逆最早的出身,”文衡说道,“是骁骑营——后来才转到步军统领衙门去的!目下,步军统领衙门的左、右翼总兵,阿尔哈图和蔡尔佳,也都是骁骑营出身——坊间传言,这两人,可都是关逆的拜把兄弟!”
顿了一顿,“王爷、刘先生,你们看,我带的‘骁骑队’……”
前文说过,神机营只有“威远队”一支“本队”,其他各队,都是抽调自京城各旗营,抽调自前锋营的,就叫“前锋队”,抽调自骁骑营的,就叫做“骁骑队”。
几人都明白文衡的意思,怕“骁骑队”中,有人和关、阿、蔡等有所勾连,则举事之时,干系不小;至少,对阵之时,可能下不去死手。
醇王怔了一怔,转向刘宝第:“圻中的顾虑,先生以为何如?”
“关逆早早儿的就离开骁骑营了,”刘宝第沉吟说道,“那个时候,他不过一个外委蓝翎长,还什么都不是;不过,阿尔哈图、蔡尔佳两个,倒是不能全然不防——嗯,圻中提醒的好!”
顿了顿,“这样吧,王爷,神机营也要留人看家,‘骁骑队’就留在王府井大街和煤渣胡同看家好了,反正,诸队之中,‘骁骑队’人数最少,不派出去,无关大局。”
醇王想了一想,“成!”
看看文衡:“圻中,你以为如何?”
“卑职谨遵王命!”
“还有什么问题吗?”
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恩承小心翼翼的说道:“北京的轩军,这个……呃,不足虑了,那,天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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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