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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正一刻的时候,养心殿来了人,传轩亲王觐见。
关卓凡见来传旨的太监,是钟粹宫的总管太监孟敬忠,不禁略觉奇怪——怎么会是钟粹宫的人呢?来传旨的,本该是养心殿的太监呀!
出了军机处,孟敬忠见四下无人,说道:“宫里边儿现在乱糟糟的,主子叫我别傻呆着了,帮着一块儿照应、照应。”
哦,原来如此。
孟敬忠一边走,一边四下觑了觑,压低了声音,说道:“方才,七爷递牌子请见,王爷,您万想不到他说的是啥事儿!”
“醇郡王?什么事儿啊?”
“七爷说,请主子早定大计——为万岁爷‘立后’!”
关卓凡心头一震。
这个“立后”,自然不是“立皇后”,而是择定入继大统的人选,即“立嗣皇帝”。
这个时候,醇王跳出来说这个事儿?!
嘿!
“母后皇太后怎么说?”
“主子当时目瞪口呆的,还没缓过神儿来,眼泪就流下来了,说,‘七爷,你就这么想皇帝死?’”
关卓凡心头,又是一震。
醇王固然荒唐,慈安的这句话,也太……口不择言了。
“七爷一听这话,”孟敬忠说,“也急了,调门儿不自觉的就升高了,说,‘我是为了爱新觉罗氏的江山!’然后,急赤白脸的,吭吭哧哧,啰啰嗦嗦,就是一大长篇儿。”
顿了顿,“他说的不是很有条理,什么‘大宗’、‘小宗’的。我听的也不是很真切,反正那个意思,就是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不早作准备,到时候。‘一定大位虚悬’,国家动荡什么的。”
“大宗”,“小宗”,嘿。
“母后皇太后……什么意思呢?”
“唉,主子能有什么意思?”孟敬忠说,“万岁爷那个样子,现在来给主子说这种事儿,那不是往心头上扎刀子?我瞅着。叔嫂两个,其实谁也没有听谁说话,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哎哟,好一顿吵!”
“后来呢?”
“主子一边儿说,”孟敬忠说,“一边儿抹眼泪,愈哭愈厉害,七爷终于觉得不妥了。说,‘臣今日犯颜直谏,完全是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着想。没有一丝儿自己的私意’,然后,打住了话头。”
顿了顿,“七爷不说话,主子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七爷实在没趣儿,就悻悻的跪安了。”
关卓凡轻轻的叹了口气。
孟敬忠说道:“我一个奴才,本来是没有资格说三道四的。可是……王爷,您没见着七爷那个盛气凌人的样儿——
说到这儿。孟敬忠摇了摇头:“唉,真是替主子难过!”
顿了顿。愤愤不平地说道:“我们主子,就是太好脾气了!换了圣母皇太后,七爷他敢……”
关卓凡打断了孟敬忠的话:“醇郡王走后,母后皇太后怎么样啊?”
“七爷走了,”孟敬忠说,“主子一直在淌眼泪,我们也劝不住,也……不大敢劝的,唉!”
顿了一顿,“后来,太医院的王院判和内务府的一个嬷嬷来了,主子就叫我们出去了。”
嗯,“查体”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主子再传我进去的时候,”孟敬忠说,“眼泪已经收了,可是,脸上的神气,古怪的很,呃,我也说不大好,反正,叫人瞅着有点儿……害怕。”
“查体”的结果……会是什么呢?
关卓凡点了点头:“好,老孟,我都知道了,你有心。”
说过这句话,抬起头,已经到了遵义门的门口,进去,就是养心门了。
养心门进去,就是养心殿了。
关卓凡轻轻吸了口气,拾阶而上。
进入西暖阁,请过安,站起身来,慈安脸上的神气,果然“古怪”,关卓凡看在眼中,不由心头一颤。
但是,慈安是不会在脸上藏事儿的人,从她脸上的表情,关卓凡已经猜到,“查体”的结果是什么了。
养心殿又一次被“清空”了,这一次,只剩下慈安和关卓凡两个人。
当确认所有“无关人等”都退出了养心殿,慈安一直努力抿紧的嘴唇,不可自控的微微的哆嗦起来,接着,她右手抓紧榻几的边缘,放在左腿上的左手,抬了起来,颤抖着,似乎要伸向关卓凡。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关卓凡脑海中光芒一闪,抢上一步,在慈安面前单膝跪地,伸出右手,将慈安悬在半空中的左手,轻轻的握住了。
慈安浑身一颤,但她并没有将手往回抽,反而紧紧地抓住了关卓凡的手,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养心殿里虽然没有第三个人,但慈安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哽咽的声音:“她们都……都……没有事儿——没出过阁的,都没有……破身;出过阁的,有的生了‘女人病’,可是,不是……‘杨梅’。”
这原在关卓凡意料之中,但他还是微微的松了口气。
“她们”既没有事儿,那么,有人就“得”有事儿了。
“怎么办?”慈安的声音中,夹杂着难以抑制的绝望和惊恐,“是……‘他’,还是……‘她’?”
这话,第三人听来,一定莫名其妙,但关卓凡明明白白,第一个“他”,指的是文宗,第二个“她”,指的是慈禧。
慈安的绝望、惊恐,非止一事,是多重的。
小皇帝的“杨梅”,不论“过”自谁——生父也好,生母也罢,都是慈安不可承受之重——一个是先帝,一个是和她比肩而坐、共同垂帘的“姊妹”,都是身系四海之重的人,动止皆关系天下,接下来,朝局、社稷,会因此发生什么大波折、大动荡?
对此,她完全无法想象,也就根本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处置这个荒谬至极、可怖至极的局面?
只觉得,大变将生,剧震将至,弄不好,天翻地覆,而她,被牢牢的钉在了目下这个位子上,无从闪避。
此其一。
其二,醇王“闹殿”,对于慈安,产生了两大影响:
第一,“议立嗣皇帝”的要求,从一个侧面,进一步向她强调了嫡子之身陷绝境,药石罔效,彻底打破了她仅存的一点侥幸和幻想。
第二,慈安不晓得,醇王之举,背后有没有其他的名堂?“议立嗣皇帝”,只是他个人的意思,还是亲贵的“公议”?
醇王的行径,叫慈安感到了一股莫可名状的威胁——她说不清楚这个威胁到底是什么,只觉得……自己的位子,摇摇欲坠。
所以,她要抓紧关卓凡的手。
此时,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依赖眼前的这个男人——除了他,她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依赖了。
这,自然是关卓凡“乐观其成”的。
醇王的莽撞,无意之中,很帮了关卓凡一把。
慈安看不清、看不透目下波云诡谲的局面,但是,她的忧虑,并非全然是在杞人忧天。
她弄不清楚醇王说的那些复杂的“大宗”、“小宗”,但是,她有一个模糊的、本能的疑虑:若嫡子“龙驭上宾”,嗣皇帝登基,不论继统的是谁,他都有自己的生身父母,那么,自己这个母后皇太后的身份,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她隐隐约约听说过,前朝就因为类似的继统的事儿,发生过很大的风波,入继的“小宗”,做了皇帝之后,食了言,不肯认“大宗”的账,不肯给“大宗”当儿子,好像,后来……“皇考”变成了“皇伯父”?“皇后”变成了“皇嫂”?整来整去,还整多出来一个皇帝?
哎呀,搞不清楚,反正,闹得沸反盈天的,许多大臣因此得罪,挨了板子,甚至……有被活活打死的?
慈安听说的,其实是前明的“大礼议”事件。她的记忆比较混乱,“大礼议”其事,本书之后还会提及,这里暂时按下不表。
其三,慈安的绝望和惊恐,还来自于另一层无法言述的隐忧:
如果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父——她和文宗,可是正经夫妻,那么,她会不会自文宗那里,“过”了这个“杨梅”过来?
如果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母——慈禧和关卓凡,是有过鱼水之欢的——连孩子都怀上啦,自己和关卓凡,又……那么,自己会不会辗转自慈禧——关卓凡那里,“过”了这个“杨梅”过来?
仔细想想,自己竟是左右都是逃不掉的!
慈安并不“知医”,她也不晓得自己的想头对还是不对?但正因为不晓得,心才吊在半空中,吊得难受!
同时,她也替关卓凡难受:如果嫡子的“杨梅”,“过”自生母——这位生母,不但和他鱼水交欢,还怀了他的孩子!那么,除了他本人之外,会不会,亦如小皇帝一般,这个“杨梅”,也“过”给了这个还在娘肚子里的孩子?
还有丽妞儿。
如果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父——丽妞儿也是文宗亲出,会不会也……
如果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母——如上所述,丽妞儿会不会辗转自慈禧——关卓凡……
竟是和自己一样,左右也逃不掉的!
还有敦妞儿。
还有她们将来的孩子。
还有丽妹妹……
愈想愈可怕!
天爷,天爷,天爷!
内外交攻,前后被敌,左支右绌,慈安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崩溃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