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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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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儿掀了帘子进来,在熏炉里添了把沉香,瞧见大太太歪在短榻上一动不动,只当她是睡过去了。

    说来也怪,自打太太昨儿从宫里头回来便心神不宁的,一个晚上她守在外间榻上只听见里头大太太烙饼似的翻身子,翻了有一整夜,估摸着是天微亮时候才睡过去,睡没多久又起了,接着就处理家事,直忙到晌午饭吃过了,这会子才得休息。

    霜儿轻手轻脚从床上拿过毛毯子盖在大太太身上,孰料大太太眼皮动了动,忽道:“湘儿今儿没去学里?”

    “倒是不曾去,”霜儿吓了一跳,想了想又道:“听蔓纹说是二爷身上不大爽快,使了人往学里去,顺势把后几日的假一道请了。”

    霜儿不晓得书湘是姑娘的事情,她只觉得当中有些缘由,以为太太听到二爷不去上学多少该动气的,没想到太太一点表示也没有,连二爷究竟身子上哪里不适也不表示关心。

    大太太侧过身去,毛毯子歪了,霜儿忙重新为太太盖好,见她不说话了便自觉退出门去。

    霜儿一出去大太太就烦躁地扯开盖在身上的毯子,她心里急,却不能在面上显露出来,不好叫下面人看出端倪。

    书湘的事横竖已经这么着了,如今是走一步看一步的趋势。这已经是她心头久悬未落的大石头,千斤重。

    大太太晓得这是自己给自己造的孽,想再多也没法子。

    倒是如今这事儿,大太太有心想提醒大老爷摆正自己的位置,他不想站队,这有可能?

    她自己是薛家嫁进来他们宁家的,这么多年来外人看着薛宁早已是一体,大老爷便是想明哲保身也不能够。

    况且按照薛贵妃的说法,大太太晓得大老爷在这节骨眼儿上搞什么中立的原因只怕不简单,许果真是顾念中宫那位旧情人也未可知。

    再就是书湘的婚事,大老爷不晓得书湘是个姑娘家,暂时还不曾考虑到她的婚事,这正是大太太想要利用的。

    她原先的主意并不一定要让女儿同自己娘家薛家结亲,薛家富贵是富贵,自己也知根知底。人选上头,宫中小皇子虚岁两岁,实则一岁多的光景,不能做考虑的。这么着看来,就只有大房的升哥儿了,旁的那些个再入不了她眼。

    薛芙升好虽好,人品也齐全,只有一点,大太太蹙起了眉,她想到那先头她待字闺中时就与自己不对付的薛大太太郝氏。她这嫂子八字和她不对路,性子也冲,可取之处在她看来不过就是会生儿子罢了。

    过去大太太生怕女儿嫁过去受这恶婆婆的闲气,现如今倒没这么多顾虑由着她挑挑拣拣了。

    打定主意把书湘的婚事往这儿靠拢,大太太心定下来,书湘今年是十三岁,等到十五上头办个及笄礼,再晚明年必须把身份的事情吐露出来,届时安安稳稳和薛家定下亲事——她晓得薛母有把书湘嫁给自己乖孙儿的意思,如此薛家这头事情办起来都会很顺遂。

    要担心的仍旧是大老爷。

    大太太不能透露出自己是受薛贵妃要挟才巴巴儿的要同薛家结亲,否则叫大老爷知晓她被亲姐姐算计威胁只怕薛宁两家情分更见少,她毕竟是薛家出来的,嫁出去的女儿无论如何只有娘家强盛自己在府里头才挺得直腰杆子,说起来,还多亏了如今薛贵妃得意,她这些年在国公府同老太太唱对台戏底气才足。

    想到这里,大太太又翻了个身,顺出一口气。只要女儿和薛家的婚事定了,大老爷再盘算着中立也办不到了,她恨不能立时就找大老爷把话说清楚,薛贵妃是她亲姐姐,帮助她的儿子登峰造极于他们国公府只有益处再没有不好的。

    中立是什么,谁相信绝对的中立?不管大老爷因何而中立,到得最后若是太子御极,薛府遭罪,宁府能全身而退?她不信。

    想着什么时候往娘家薛府走一遭,和母亲把事情议一议,大太太眼皮渐重,将要睡着间猛听见门外传来付姨娘尖细的声音。

    大太太眉心打结,扬声问了,外头霜儿回道:“姨娘说是有话儿同太太说,我说太太这会子歇下了,她不听,横竖是要进来!”

    门外付姨娘听见里头传出大太太的声音忙跟着道:“太太好歹让婢妾进去,且听听我说什么,太太不会后悔的!”

    她语气笃定、言之凿凿,门外的霜儿一怔,却想不通她有什么可说给太太听的,无非是小三爷的事。可小三爷这不是叫抱到老太太屋里去的,要哭到那头哭去不是更像哭对地方了?

    “叫她进来。”

    大太太坐起身子,整了整衣摆。倒要听听付氏有什么要说的,这贱蹄子过去嚣张的很,如今生了儿子还没捂热就给连番地抱走,心里不好受罢。

    付姨娘果真就进来了,身上穿得很是朴素。大太太打眼瞧着,见她这些日子憔悴多了,没来由一阵舒心。付氏行过礼后竟破天荒喊丫头搬椅子叫她坐下。

    付姨娘晓得自己身份,这方面她看得清,虽是大太太赐座,这当口上她也不敢造次,再三推拒了才挨着小杌子一角堪堪坐了。

    “说罢,”大太太转着手腕上翠绿欲滴的翡翠镯子,不欲同她啰嗦,开门见山地道:“你方才说必不叫我后悔,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叫我后悔?倘若说得不好,我只当你是成心来寻我开心——是在骗我。”

    付姨娘打了个寒噤,不晓得今日大太太是哪里不称心了,往日虽也治下严厉,却万不会一上来就给人软刀子吃。

    幸而她确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为了儿子,不惜出卖大老爷,她也在乎不得了!

    遂从杌子上起身站近了,声音低低道:“婢妾晓得老爷的一桩事,这事满府里除我外料着再没有几个人知晓… …”

    大太太笑,“老爷这事既如此机密,怎偏就让你晓得了?”

    付姨娘面色不变,看了大太太一眼,复低头道:“却是一次老爷酒醉了进我屋里,醉里说出来的话。我听后咽进肚子里,也不敢声张,如今之所以决定和盘说给太太听,实在是望着借此求太太一句话。”

    “什么话?”大太太不以为然的态度忽地变了,她端着面色呷了口六安茶,托着茶盅道:“你只管说便是,若你所言非虚,我许你个什么也值当。”别是大老爷醉酒说出和中宫那位相关的事来,大太太垂眸,一丝锐利的冷光斜过眼角。

    付氏若说出的是大老爷和皇后有首尾之事,就不能让她活着了。

    付姨娘再三斟酌着,“只求太太日后或可将小三爷许我自己养着… …”

    大姑娘虽是她亲生,却因自小是奶妈子带着大的,没在她身边养到七岁就搬进她自己的院子里住,因此并不与她亲厚,付姨娘做梦都想自己带大小三爷,如此日后才是真的有了指望。

    “这不是问题。”大太太答应得颇为爽快。付氏活到几日都不一定,答应她什么都不是问题。

    与此同时,书湘却进了院子。

    午后时间人本就懒散,忙活一上午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仆妇要么在用饭要么跑出去躲了懒。正屋前本该守门的两个没留头的小丫头只剩了一个,眼睛闭着靠在墙上打盹儿,外间霜儿才又被郑妈妈叫了去。

    书湘在正屋前站了会子,想是母亲这会儿在歇午觉,于是径自打了帘子进到外间里,她脚步本就轻,旁若无人地朝里屋走。

    癸水来了她身上不舒服,慈平是因郑妈妈授的意,没经她同意就使了人往学里告假,她得知自己竟是一连请了六七日的假期,忙就来大太太这里。

    郑妈妈是不会自作主张授意她屋里人的,想来合该是大太太的意思,便想来知会一声,横竖她等身上舒服一点了就会去学里的,万万不会一连着六七日不上学去,给大老爷知道了问起来叫她可怎么说。

    告诉大老爷她来癸水了?真叫人想起来就窘迫得外焦里嫩。

    里间传出付姨娘的声音,书湘抬脚的步子一顿。

    知道是大太太同付氏在说话,她该是掉头就走的,却鬼使神差隐了身形躲进角落里,屏息凝神间听起了壁角。

    里间付姨娘听大太太同意,心口一松,舔了舔干涩的唇终于下定决心。

    她的声音不轻不响,却叫里外母女二人吃惊不小。付姨娘忖度着道:“太太可知,咱们老爷在外头瞒着您和老太太… …养了一房外室。”

    “什… …么?”大太太着实的楞了一下,手上的茶盅差点没拿稳。这实在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原以为这付氏是无意间晓得了那一桩大老爷和皇后的旧事,却没料到竟是大老爷养了外室。

    外室?

    大太太发觉一霎那间自己脸上并没有太过震惊的表情,然而她晓得自己心中是十分惊讶的。唇角掖了分苦笑,大约这两日刺激的事情听多了,如今连大老爷在外头有一房外室她都能平心静气了。至少在表面上看来是如此。

    “你确定么,”大太太将茶盏放下,又问道:“这是几时的事?那外室可曾生养?现今住在哪一处?”

    付姨娘忙敛着神回道:“太太,我那时是听着起疑,才着人略略打听了一遭,只晓得那外室是住在城南的铃铛胡同里,旁的…也就不清楚了…”

    大太太呼出一口气,慢慢地仰面躺下去。

    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寻常,更何况是风姿卓绝的大老爷,她只是有些好笑,原来不只自己有事瞒着他,他竟也有事是瞒住自己的。

    这倒有几分两不相欠的味道。大太太摆了摆手道:“你出去罢,”又不忘吩咐付氏,“这件事不许声张出去,我自有主张。小三爷的事情我也会放在心上,你且宽心。”

    她本就有一团乱麻的事等着处理,如今又多出一桩来。先时不晓得外室的存在也就罢了,这会子知道了,就绝不会放任下去。

    却说付姨娘退出正屋,仰首朝天看了看,近来天气越发有热的迹象了,太阳融融的悬在正中,像个烫手的汤婆子。

    她走下石阶,视线还恍恍惚惚的,冷不防瞧见湘二爷立在跟前,唬的大退一步,“二爷何时出现的,真是要吓死人了!”

    书湘才听见她说给大太太听的有关外室的事,她心里十分的不称意,家中已有几位姨娘并大太太了,且她迷糊晓得大老爷同中宫那位的事,此时又听外室一事,只觉爹爹那清风回旋似的形象大打折扣,倒似个不雅的风流人。

    “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书湘板着脸,这份神态同大老爷十足十的类似,付姨娘稍一想就明白过来,提着几分小心道:“我怎敢在太太跟前扯谎,更何况是编排老爷,从没有这样道理的…若不是为了小三爷,我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同大太太说了这些,无异于与虎谋皮,大太太虽应下小三爷的事,却没个时限。付姨娘蹙着眉,也不看书湘了,扭身快步出了正院。

    书湘恨恨地跺脚,跺得正屋前那打盹儿的小丫头都给惊醒了,瞧见二爷一脸愠色,慌里慌张就行了礼,喊了声“二爷”。

    书湘一动气,只觉得自己肚子里又疼起来。她晓得这会子母亲心情一定不好,也没必要拿自己鸡零狗碎的小事烦她。倒是外室一事,自己或可以帮着母亲分点忧。

    耐着性子在家里呆了五日,癸水才一没了,书湘隔天就往学里去。

    学堂里还是那么副样子,夫子讲夫子的,底下学生自己讲自己的。书湘在座位上坐下,心思不集中,一番思想争斗之下终于偷偷摸摸溜出了屋子。

    外头聚集了各家少爷们的随从,更有围在一起赌钱吃酒的,茗渠独自一个坐在屋檐下抱着膝盖晒太阳,猛一瞅见书湘出来立时就跳了起来。

    “二爷这是——?”茗渠看书湘后头没人,显见的这是二爷一个人自己偷溜出来,这可真是八百年头一遭啊。

    书湘扯着她到一边,只告诉茗渠自己是在家里闷久了,要到外头散散,顺便透透气,叫她不要跟着,到了下学的时辰自己一个回府里去。

    “有人问起来只说我上学里谁家吃茶去了,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的。”她笃定地道,信任地在茗渠肩膀上拍拍,步下台阶头也不回走远了。

    “铃铛胡同铃铛胡同… …”

    书湘穿梭在书院迂回的长廊里,一头走一头在嘴里叨咕着。

    她预备去探探虚实,只是不晓得若是那外室有儿有女的可怎么好,届时家里又当如何?大老爷对那位是怎么样的感情?大太太会怎么做?

    千头万绪的,书湘甩了甩头,突然间似有所觉一般,定住步子抬眼看前头转角。

    这是通往学堂的必经之路,来人显然是来晚了,不过步子并不急躁。

    他悠悠地从那头转过弯来,蓦地一抬头,待看清几步远之外望着自己的人,眸中霎时掠过几许讶然。

    “屁股可好全了?”

    赫梓言咂了咂嘴,淡色的唇角往下撇,“这么许多日不来学里,我道你不打算来了呢。”他的声音里满是挑剔,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她跟前,低了头瞧她,“可见是屁股上伤好了。”

    又屁股长屁股短的——!

    书湘烧红了脸,不欲搭理他,越过赫梓言三步并作两步转过弯去。

    赫梓言很快赶上来,把长腿一迈揽住她去路,看似闲闲道:“嗳,我每日起早来上学,好容易赶上今儿你来了… …就不能同我说几句话么?”

    话尾缠绵地拖了老长,惹得书湘心头一跳。

    “你现下不上学去?”书湘抿抿唇。她是往外头走,赫梓言跟上来不大好。

    “看见你还上什么学,”赫梓言勾着唇角随性地将手臂圈在她细柔的肩膀上,一副哥俩好的架势,如沐春风般弯起唇角,“倒是你,你这是往哪里去?”

    “横竖不干你的事。”书湘凝住身子,她偏过脑袋看他,脸上红晕还未全散去,满不自在地道:“你我还未熟稔到勾肩搭背的地步,你说是不是?”

    “话不是这么样儿说,”赫梓言摇着头,他说这话时阳光漏过廊子间隙照在脸上,眸光闪动着,声气切切的,“依着我说,你我多勾搭几次,竟是想不熟都难。”

    “多…多勾搭几次?”

    书湘怔怔的思考着这句话的涵义,片刻后手脚并用地推拒开他。

    拿手捂在脸上降了降温,眉头刹那间就拧了起来,“赫兄又不正经,上一回才说好不动手动脚的,你敢是忘了?”

    “我没答应过。”

    这话一出,噎得书湘说不出话来。

    赫梓言拢了拢袖子,绣着繁复暗金色纹路的袍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朝她伸出手,摊开的掌心有浅浅的掌纹,皮肤腻白,虎口处却有薄茧。

    莫非他还练剑?书湘定定看着,不解其意。

    “做什么?”她疑惑地问,视线从他掌心移到他脸上。恍惚听见他鼻子里哼了哼。

    赫梓言微一曲骨节修长的手指,从从容容道:“我的袍子,你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