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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针完毕,封三娘从张逸的头上取下了最后一根银针。
因这治疗需要在头上好几处下针,张逸不得不一直端坐着,开始还好,到后来,人就有些晕眩,好在沐秀儿一直在旁陪着,伸手扶坐,才熬到了结束。
“让宝哥躺下吧,她怕是要睡上一会儿了。”把取下的银针收到了针袋中,封三娘又仔细查看了一番,才轻声对沐秀儿吩咐。
沐秀儿早已感觉到张逸体力不支,听到这话,忙用手托住了人,缓缓让那倚在她身上的人躺平,帮她脱下了鞋,领口略松开些,再盖上被子,趁着封三娘不注意时,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又悄悄在脉搏上按了按。
沐秀儿自以为小动作做得隐蔽,她却不知这一切,全都被封三娘瞧得清楚。
张逸只觉得眼皮子越来越重,一下又一下无力地眨着,人昏昏沉沉地,可还是努力看着沐秀儿。
沐秀儿见她如此,手轻抚上了她的脸,低头小声道:“闭上眼,安心睡会儿,我会陪着你的。”
张逸听到这话,用力扯了下嘴角淡淡一笑,让她安心这才睡了过去。
沐秀儿见她睡了,帮着把被子掖好了,又不舍地将散落的发丝理顺。
封三娘在边上看着她们,素来带着淡淡微笑的脸,闪过一丝动容,垂下眼轻叹了一口气,才小声说道:“沐娘子,你先在这儿陪着宝哥,我去去就来。”
张逸这一觉着实睡得沉,梦里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往事,似幻似真般地显现。
小儿郎一同坐着听课,青梅竹马相伴长大,落花时节,少年人并肩漫步,及长时情愫暗生,那一日酒后,男子半眯着眼儿,酒醉中仍带着一脸温和的笑,‘闲庭,你若是女子,那该有多好,你若是女子,我便娶你为妻,相伴一世。’手中的信,却写着他将要与人成亲的消息。
猛地睁开了眼,张逸呆愣地看着床顶,淡淡的怅然从心底深处慢慢升起,须臾她长长地将堵在胸中的郁气吐了出来。
“怎么醒来就叹气?”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张逸下意识地侧过头,入目是一双关切的眼,坐在床边守候的人正看着她,那些纠结于脑中的烦乱情绪在看到心上人的那一瞬,散去了,“秀儿。”轻轻叫了声,手探出被,只想去碰触她。
“头还痛吗?”沐秀儿快她一步,手先抚上了她的额。
摇了摇头,又蹭了蹭掌心,才拉下她的手:“不痛了。你一直守在这儿?”张逸边问边看了一下窗,天色已经有些昏黄。
沐秀儿朝着她笑:“先前娘也一直在的,可咱们这儿也没有能歇歇的地方,封姨才陪她回去,走前嘱咐了,等你醒了,叫咱们俩一起过去。”
“全都走了?”张逸这才慢慢支起了身。
沐秀儿忙扶了她一把,“嗯,原是要留春晖在这里的,可后来,封姨同娘说了,让她也跟着一块走了。”
张逸慢慢坐起,忽地想到了一个人,“那……”她刚开口,又有些犹豫。
这神情落入了沐秀儿的眼中,她抿了下唇问道:“那什么?”
张逸有那么一瞬的怔愣,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没呢,现在也不早了吧,我起来洗漱一下,洗好咱们就到娘那儿去。”
“也好。”沐秀儿垂了下眼睫:“我给你倒水去。”
“嗯。”张逸抬头朝她一笑,伸手又摸了摸后脑,按了几下,确实不痛了。
沐秀儿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她端了热水进来,“阿……”声音一下收了回去:“承霜,来洗脸了。”
张逸原本站在床边整理衣襟,猛地听到这称号,她手一顿,诧异地抬起头,见那人神色无异,慢慢地走了过去,“怎地突然叫我承霜了?”
沐秀儿低头搓着巾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本就叫承霜,我自然也是要这么叫的,我总不能跟着娘那样,叫你宝哥吧。”
张逸拿眼盯着她瞧,知道她的原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会儿好好的突然就改称呼,必定有问题:“秀儿……”
“嗯?怎么?”沐秀儿拧干了巾子递了过去,无事般抬眼反问,表情不喜不怒。
这世上,最了解女人的只能是女人,枕边人当了这么久,张逸这会要还感觉不出不对劲,她也该自挂东南枝了,眼珠子转了转,略想一下就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了,手一伸,不接巾子,反把人抱入了怀中,拥紧:“秀儿,你这是醋了?”她话音刚落,怀中的人身子就一紧。
沐秀儿由着她抱,洁白的贝齿轻咬了下唇,张逸昏睡时,沈夫人带着那位许公子过来探看,原先也没觉得怎么,偏巧她抬头时看到他的目光,这眼神不像是看兄弟的,倒有些看情人的味道,后来,人走了,她独自守着,人静下来后,总也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一想,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细回想见到这男子后的一举一动,只觉得这人处处都透着古怪。
为啥这人寻上门时不说清自己的身份,为啥他去铺子后阿逸就头痛,为啥用那样的眼神看阿逸,最耐人寻味的就是名字中的那个逸字,她听沈夫人称他为逸哥,怎么就这么巧两人都有个逸字,怎地偏偏她家媳妇忘记了一切,却只记得自己叫做张逸,这承霜,闲庭,宝儿,这三个名里哪个也沾不上一个逸字,直觉的就感觉有猫腻。
有了疑心,许多事就容易往深里想,这世上亲上加亲的事最为平常,那乡野的话本子里,除了书生小姐,顶顶多的就是表妹喜欢表哥,儿时青梅竹马,长大你娶我嫁,最后美满团圆。
莫不说女人对情敌最是敏感,沐秀儿这一通胡想,还真被她猜得八-九不离十。等张逸醒来,见她欲言又止,这心就往下沉了,再加上这一抱这一声,尽管知道这人不会负自己,可胸中就是堵着口气不痛快。
适当的吃醋表现往往比说我爱你还要让人欢喜,与沐秀儿相反,张逸此时却是乐得不行,抱够了之后,又在心上人脸上毫不客气地吧唧了一口,这才握住她的手,正色对她说道:“秀儿,我娘说,世上真心最难得,遇上了当以心换心,你对我真心,我自是也要全心相待,秀儿……我喜欢你。”说了这最后四个字,她心头重重一跳,眼前的人也因这句,在一瞬间两颊染上了红。
张逸见她如此,心里越发的甜美也越发的坚定:“秀儿,以前的事我都想起来了,”拉了她的手,不放开:“我给你说说吧。”
沐秀儿被她前一句说得红了脸,这会心跳还没缓呢,又见她神情认真,不免有些愣愣的,虽是如此,到底没傻透了,隐隐猜出了些,点了点头。
略理了理思绪,张逸开始说:“我们张家一直是做丝绸买卖的,祖辈出过能人,打下了一片基业,但后辈人才不济,加上有别的几家商号突起,传到我祖父这一辈时,就有些衰败了。我爹是二房的独子,年少时就撑起了家业,后来娶了我娘,我娘她原是出身官家,我外祖父,舅舅都有官身,经人保了媒,我娘低嫁给了我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爹这人,做生意有本事,脑子也灵光,背后又有我祖父这样的官家撑腰,生意就越做越大,想谁也没想到,他突然在女人上头犯了糊涂,他在外做买卖时,赎买了一个妓子,后来带回来又纳做了妾侍,原本,似我爹这样的身份,纳妾也不算什么事儿,我娘睁一眼闭一眼也就容下了,可谁晓得,那妾侍是个不安份的,最后竟想上位,唆使我爹休妻。”
沐秀儿瞪大了眼,她怎么也想不到,似沈夫人那般的人,有过这样的经历。
张逸说到这里,心里也很是不痛快,撇开她娘不说,她对于小三上位这样的事是极为厌恶的,“我爹也不晓得怎么就着了魔了,非吵着要休妻,那会儿,我外祖父已经过世,我舅舅远赴他地为官,我娘只身一人,连个撑要的也没有。”心中气愤眉都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那后来呢?”沐秀儿听得心惊,忍不住催问。
“我娘她平时处事稳当,风评极好,却没能沾上三不出,我爹那会儿迷了心窍,就挖空了心思要在七出上找漏子,于是就拿无子来说事。”说到这儿,张逸不免就想到了曾经沐秀儿被休离的理由。
沐秀儿也想到了往事,不免心中暗自嘲讽,这世上当真是人心最恶,若想休弃,总能找着借口的。
张逸心里很是为她娘不值,若放在现代,她娘这样的人物,离了婚,不要渣爹一样过,可这是古代,被休离,她这一生也就完了:“我爹那会儿生意已经做得极大,在族中说话颇有些分量,他又为了成事,背地里许了各家好处,联合了一大家子,把我娘往绝路上逼,”说到这里她不由得一顿。
沐秀儿听了一个劲替沈夫人着急,都忘了眼下她那婆婆可是执掌着二房的。
“眼看着我娘没了出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我爹他意外摔马,就这么去了。”说到最后的结局,张逸不由得心中一叹,想来是她命中父女缘浅,两世为人,爹都不怎么样。
沐秀儿不曾想到,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往事,竟就这样草草收尾,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小半会儿,她忽地插嘴说道:“往后,不准你骑马,出门你就坐马车。”
张逸说起旧事,本不免心中有些怅然,不想心上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等反应过来,只觉得整个人都暖了起来,忙点头:“听你的。”说完又凑过去,亲了口。
沐秀儿眼儿弯弯,先前的那点醋意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心境有了变化,后面的事说得也顺畅许多:“我爹过世,族里各房觊觎二房财产,原是想继续用无子来休我娘,不想,我娘这时候被诊出有孕,后来又有有心人竟拿淫-乱来败坏我娘名声,以图加害。”
“你娘可真不容易。”沐秀儿感叹。
“什么我娘,是咱们的娘。”张逸不忘纠正一句,继续说道:“那时候,封姨帮了我娘不少,后来,我舅舅升了官也不知怎么知道我娘处境,又特意派人过来给她撑腰,族里这才不敢动我娘,只是,休不得人,他们又打起了别的主意,张家不是小门小户,要是二房绝了子嗣,势必要从其它房里过继一个儿子,如此,他们又想出了不少阴招,甚至下药想让我娘流了孩子,幸好封姨医术高明,才躲过了一回又一回,也是因此,我娘下了狠心,在生产时偷偷备下了男婴,原是想万一生了女儿就说是双生子,不想中途出了差子,只能把我换了出去。”
沐秀儿心都揪起来了,想到这人尚没有出生,就已经连遭毒手,忙伸手将她牢牢反握住,还是同样的话:“可苦了你了。”
张逸微摇了摇头,有句话叫先甜后苦,这会儿她就有这样的感觉,“我娘舍不得我在外头,于是就想了个法子,她让人装高僧,说我命硬,得住在寺庙里不见亲人,长到五岁才能接回去,偷龙转凤又把我换了回去,女儿多像爹,据家里老人说,我儿时容貌和我爹幼时有六七分相似,也就再没有人拿我是不是我爹亲生的来说事。”
如此曲折离奇,沐秀儿当真是不知道要如何去评价沈夫人,只问道:“那会儿娘就打算让你一直装男人了?”
张逸摇头:“没呢,我娘原是想等她彻底撑控了二房,让宗族不敢动她时,让我恢复女儿身,可谁知道,后来我被人暗算,彻底伤了身子,她这才下了决心。”
沐秀儿长叹了一口气,怜惜地亲了亲她的脸。
张逸不够般地反亲了口,又环住了媳妇的腰,头搁在她的肩膀上,接下来要说的事,是自己不愿提及却必须要说的,“我呢,女扮男装长大,因为怕被人发现女儿身,加上二房和宗族的关系复杂,小时候就及少与人有交往,我娘怕我孤单又要防着别人害我,总把我带在身边,可她一个妇人家,又要忙家里生意,又要和宗族各房过招,难免有疏忽冷落到我的时候,正巧那时,我表姨母带了儿子过来投靠,她的境况和我娘差不多,死了丈夫,只留了一个儿子,宗族联合谋夺了她家财产,无奈之下,她只能背井离乡带着表哥寻过来。”
沐秀儿终于听她提及了表哥,也不说话,只是将人抱得紧紧。
张逸感觉到腰上收紧的力,嘴边带笑:“我娘动了恻隐之心,索性就安排了小院让他们住下,又请了西席过来,让我和表哥一同读书,也让我有了同龄的玩伴。”说着不免想到儿时往事。
沐秀儿见她话停在此处,手上又把人圈紧了些。
张逸忍不住打趣:“秀儿,我的腰可要被你勒断了。”
沐秀儿不理她,也不加力也不收力,鼻息间轻哼了声。
这么着,才因回忆而生出来淡淡情绪被打乱了,张逸继续说道:“我和他一块读书,一同长大,说朝夕相对也不为过,不过,我虽以男儿身份示人,终归是女子,长大了,懂得了男女有别,这才与他疏远了些。”
“就这样?”沐秀儿听她说到这儿,忍不住问。
“没呢,”张逸并不打算隐瞒,自是要将后来的事全都说出来:“我及笄的那年,娘正式让我到铺子里,跟着管事学做买卖,那会儿,我初涉商务,学艺未精,又有人暗里给我下绊子,还受骗上当了一回,虽然有娘在背后帮我,可是,那时候,心里是真的觉得累,他是个性子极为温和的人,也不像男人那般粗心,看出我有心事,就时常安慰开解,久了,我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对他的心思就从兄妹情变成了男女之情,只是,我损了身子无法延续香火,又是这样的一个男人身份,自知无望,也只好把这心思藏了起来,半点不敢露。”
沐秀儿沉默着,听自家媳妇说曾对别人有心,她自是不痛快的,可最后那一句,又让她感同深受,当初察觉到自己对燕秋姐的心时何曾不是一样的心情,不由得升出了淡淡心酸。
“我原以为,动了心的只有我,同他只能当一辈子兄弟,谁知有一日,我和他一道喝酒,他半醉半醒间对着我说,若我是女子,他便要娶我为妻。”张逸想起那时,她暗恋许逸数年,将感情压抑在心中,突然听到了这么一句,便如黑暗中看到了光亮,怎会不动心思,“在那之后,我总觉得他瞧我的眼神,与他人不同,细微之处总觉得他对我也是有情的,这样,我越发的不甘心了起来,耍手段试探,他到底被我逼着亲口说出了喜欢,”张逸说着,情绪又有些起伏,那时候,许逸承认了对自己的感情,最后却狼狈逃跑,走前只留了一句‘我对你有情又如何,你终归是男子,若你是女子该有多好,我必娶你回家,守你爱你一生一世。’说完夺路而走,就是因为这一句,她有了勇气,跑回家同娘摊牌,定下了赌约,谁又会想到结果会是那样:“我没告诉他我的女子身份,只兴冲冲地回家想求娘成全,娘说要看他的真心,结果,等来的却是他另娶她人的消息,”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
沐秀儿终于松开了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暂把那吃醋的心扔到了一边,轻声宽慰:“都过去了。”
是呀,都过去了,张逸闭了闭眼,脸贴着沐秀儿的颈,她原以为在说出这段往事时,喉咙会有梗塞,却没想到竟顺顺畅畅地说完,如今,再想当初,不过是淡淡感慨,一句无缘,能如此坦然,自是因为她的心被人占满,再容不下其它,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手从爱人的腰上松开,按到了沐秀儿的肩头,双眸凝视着她的眼,“秀儿。”她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娘让我看清自己的心,再想将来,眼下我把过去的事全记起来了,也看清我的心了。”
沐秀儿回视着她,眸心含情,嘴角已漾开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