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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逸从杨家回来时,时辰已经有些晚了,也不是她存心的,到了杨家后,鞋上沾到的泥是洗干净了,可也避免不了那鞋面被弄湿,这样就不得不等着它吹干。
杨家男人虽不能够下地干重活,但已经能够撑着拐杖在家里走动,这院子就两个人,总得找些事聊聊,张逸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便主动向杨家男人讨教了一些农事,不成想,杨家男人平时看着不像是个能说会道的,讲到田里的事时,竟头头是道滔滔不绝,从如何挑种子,下种开始,直讲到最后收了粮食要怎么处理,这几年粮食的行情,事无具细一股脑的全都说了出来。
这样,一个讲得仔细,一个听得认真,等那杨家媳妇带着孩子又拉了一车玉米回来时,才惊觉时辰晚了。
张逸怕沐秀儿担心,急忙告辞回家。一路紧赶慢赶,快到村口时,她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乍见那独自站在路边,静静等候着的人,顷刻间一股子难言的欣喜涌上了心头,当下什么都不去想,只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跑,恨不得能够瞬移到她身边:“秀儿。”她忍不住大声叫。
沐秀儿正想着心事,突地听到了叫唤声,下意识地寻声望去,入目是疾步而来的人,不待她做出反应,人已经跑到了跟前。
“秀儿。”又是一声唤,声音中带着微微的喘气。
那双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欢喜,让沐秀儿有些发愣。
“秀儿,你是特意来接我的?”这意外的相遇,使得张逸兴奋非常,丝毫没有察觉到眼前人的异样:“你等了我多久了?我的鞋子不小心弄脏了,只能到杨家去洗,得等晾干才能回来,我没想到你会来接我,要是早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肯定不会呆那么晚的。”
一长串不换气连珠炮般的话语落在了沐秀儿的耳中,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没呢,没等多久。”一直无甚表情的脸竟不自知地带上了温和的笑,略带黯然的眸子也在此刻亮了许多。
心似乎是因为那淡淡的笑容跳得更快更重了,先前才噼里啪啦说个没完的张逸,被这人的目光看得忽觉耳根一烫,强压下那股子涌起的冲动,用手抓了抓头,故作无事地嘿嘿一笑,“那……我们回家去吧。”
我们回家去吧,沐秀儿愣了愣,眸心微微一闪,无声地将这短短一句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不等她开口说话,手已经被人一把握住,她侧过脸,那人已快了她一步向前。
边说边走,到了家,沐秀儿打开了门,大黄冲了出来,对着主人摇了摇尾巴,在看到站在边上的另一个主人后,更是兴奋地扑了上去,卖力讨好。
张逸蹲了下来,一只手摸它的头,一只手挠它的背,狗儿舒服得直眯眼,身子往下一趴,翻转,露出了肚子,主人在它肚子上摸了好一会儿,这才舒服地起身,只听道一声:“好了,自己去玩吧。”它才乐颠颠地往外跑去。
沐秀儿将这一人一狗的互动看在眼中,似有所感地说道:“以前大黄除了我都不让人碰的,现在它对你比对我还亲呢。”
这话似乎透着几分酸气,张逸心中有些小得意,嘴上却很谦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沾到的毛笑道:“我记得刚来时,它还凶过我好几次呢,现在总算是认我这个主了。不过,其实它还是更听你的话的,好了,快进去吧。”
进了屋,张逸立马将鞋子给换了下来,把它放到了窗台上,嘴里嘟囔:“下回我去地里,再也不穿好鞋了。”
那话一字不差的落入了沐秀儿的耳里,不由笑说道“哪用得着那样,这鞋做了本就是让你穿的,坏了再做就是了,也不差这点料子。”
“我可不是舍不得料子,”张逸立马反驳:“料子是小,可重新再做花的都是精力不是。”边说边走到了放在柜子上的针线箩,手在做到一半的新袄上摸了下:“这一针一线都是功夫,瞧这进度,你今儿,又坐了大半天没动吧。”
已经不是头一回被这人这样说,听着这似是责备实则关心的话,沐秀儿唇边不禁浮上了笑,要接了这话,还不知道要被唠叨多久呢,忙装傻说其它:“你歇着,我去做饭。”说完就往外走。
“我帮你。”延续着之前的好心情,张逸跟屁虫般的也走了出去。
沐秀儿拿了几根柴,坐到灶边开始引火。
张逸倒是自觉,不用吩咐直接拿了锅,往里头倒了些米,再舀水开始洗,手上不停,嘴里也没闲着:“一会儿要炒什么菜?”
生起了火,沐秀儿起身走到了边上,这才发现,家里只有豆角了,心里不禁有些懊恼,是她疏忽了,出门前竟忘了准备好晚上的菜,“只剩豆角了,我再去地里摘些菜来。”说完,她就要往外走。
“别麻烦了。”张逸忙出声阻止,中秋后天黑得早也黑得快,这会儿光线已经有些暗了,摘菜也不方便,两个人吃哪用得着那么许多:“有豆角就成,再炒个鸡蛋就成了。”
“这哪儿够。”沐秀儿哪里会答应,这人出去了忙了一天,就这两个菜怎么行:“我去去就来,很快的。”
“真不用。”端着刚洗好的米,快步挡在的灶门前,张逸拦住了人,索性把锅塞了过去:“先把饭烧上,我去打蛋,我就爱吃这个。”
看她坚持,沐秀儿仍不死心强辩道:“就这两个菜,你够了,我还不够呢。”
“行,那你做饭,我去摘。”张逸说完抬脚就要走。
这下,沐秀儿是真的没法儿子了,只得叫道:“行了,多打一个蛋。”
张逸得逞,挑眉一笑,乐呵呵地去拿鸡蛋。
也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张逸津津有味地吃着饭,同时也不忘记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一天的见闻:“田里的玉米收得差不多了,我估计顶多再有三四天,也就能全都收完了。”
留心到这人今儿扒饭的速度要比往日快些,沐秀儿边听边夹了一筷子菜过去,“杨嫂子她也不容易。”家里缺了男人,女人要撑起家的重活,这其中的苦,她最明白了。
“嗯,不过好在那三个孩子都懂事。”张逸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完就不愿再说这个,转了话题,又讲道:“对了,我今儿在路上,看到了一个车队,阵势挺大的,也不晓得是过路还是往咱们村来的,你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听她这么说,沐秀儿夹菜的手微微一顿,即便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她仍又多问了一句:“是怎么样的车队?”
“一共三辆马车,车看着挺好的,还有两个骑马的护卫跟着呢,像是大户人家出门。”张逸边回忆边形容。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还有不能确定的,沐秀儿心中有数,这人看到的就是送燕秋姐的车队,不由得又有些恍神。
“秀儿?”张逸咽下炒蛋,叫了一下那发呆的人。
“ 嗯?哦。”沐秀儿回过了神,想了想就说道:“那马车队应该就是送燕秋姐回来的,她回来省亲了,我去接你时……听人说了。”
这阵子燕秋这个名字,出现在张逸耳里的次数非常的多,冷不丁地听到这样的答案,不禁怔了一下,最先想到的是顺子,这几年没回来,才高调结婚以前喜欢的人就回来省亲,还是那样大的阵势风光返乡,这是多狗血的剧情呀,已经亲自领教过村子里八卦的力量,想来明天又要有新的传闻,真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想着就要吐糟几句,刚要说,猛地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这燕秋应该算是沐秀儿的发小吧,想到这人每每提及那不曾见过女子时的神情,忙将几欲脱口的话吞了下去:“那,她这次回来,你不去找她叙叙旧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沐秀儿抬头正对上那双坦然含笑的眼,想到初听到那消息后的冲动,忽地有些不自在,带着心虚低头扒了口饭:“会去吧,不过,也不晓得见不见得着,不说这个了,快吃饭。”
没想到她竟不愿多说,张逸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也就想通了,这古代女子可比不得后世那么自由,更何况燕秋是做人家妾室的,高门大户规矩最多,真寻上门去说不定还真不能见到人,再说了,现在身份地位都不同了,对方也不晓得还是不是依如从前,这样也就很能够明白这人的心情了,忙配合顺着她的意思,说其它的:“今儿,杨大哥给我说了不少关于地里的事,要不,我给你说说?”
轻轻点头,眼儿望着这人,“嗯。”
夜已深,即便没有做体力活,张逸仍是早早入眠,此时躺在她身边的沐秀儿却睁大了眼,盯着床帐顶发呆。
越是安静,那些白天被忽略的东西就越发的清晰。
闭上眼,往事一幕幕浮现,尚不懂情时,傻傻的成日跟在人的身后,情窦初开,懵懵懂懂又是无措又是彷徨,那份喜欢不敢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明知道不应该却无法制止,再后来,将那甜酸苦涩尝了个遍,那所谓的情,究竟是什么,她仍不懂。
许久之前的往事又显现在了眼前,燕秋姐,轻轻叹了口气,明天,是不是要再去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时,沐秀儿忽地竟有些犹豫,过去,沈家人就不待见自己,无非是不想让女儿和她这么个野丫头有过多的接触,如今,燕秋姐已是高门大户的姨奶奶,鸡头不如凤尾,只看那三辆马车,不说村子里,就是镇子上的有钱人也未必有几个能够有这样的排场,加之,又隔了那么多年没见,即便心有牵挂,可当真正站到了沈家门口,这才意识到,她和燕秋姐之间早已不再似从前了,她们之间隔的不止是一道墙一扇门,身份地位许多许多她不知道要如何形容的东西。
散去的怅然又悄悄地聚集了起来,说不清是因为没能见到燕秋姐一面,还是因为她们俩人之间注定无果的结局,如果,和燕秋姐之间没有那么多阻隔,如果,她是个男人,是不是……
突然。
身边的人动了一下翻过了身,沐秀儿感到腰间一沉,张逸的手臂大大咧咧地盖在了她的腰上,整个人也贴了过来,接着,旁边的身体源源不断地传来了热量,耳边甚至能够听到对方均匀的呼吸声,这让她的心跳瞬时加快,之前那烦乱的心思,因为这突发的状况而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人僵了那么一下,沐秀儿小心地侧过了头,抿了抿唇,她轻声低唤道:“阿逸?你睡了吗?”
这人没有反应,睡得很沉,窗外月亮那淡淡的浅光透进了屋子,朦胧中沐秀儿却觉得这熟睡的脸格外的清晰,仿佛那最细的睫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白天那点点滴滴的相处,她的神情,她的举动,她说的话。
“玉米的种都留好了,杨大哥给我看过,挑的都是最好的,明年的收成应该会更好些。”
“我听他说,到九月中就会有人来收粮了,今年种稻的多,玉米少,价可能会高些,过几天我得先去打听打听,可不能卖亏了。”
“我还得想想,还有什么赚钱的法子,光抄书不够,我还盘算着将来多买些地,以后呀,做大地主,咱们等老了,啥事都不用坐,天天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收收租,多快活。”
“嗯,秀儿,再过几年,等钱再多些,你说咱们收养个孩子好不好,唉,我是喜欢女儿的,可是,嫁出女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防老还得要个男孩,嗯,要不多赚点,养一男一女。”
“秀儿,你别赶这绵袄了,天黑了,伤眼,真的,现在你不察觉,等你老了有得你受。”
每一字,每一句,仿佛就在耳边。
忽然,沐秀儿懊恼了起来,为的是适才对燕秋姐生出的那股子不甘的念想。
眼儿一瞬不瞬的看着张逸,脑子越发清明了起来,这是她的身边人,是枕边人,不是早已认清了自己的心吗,是想要认认真真守一辈子,想要一心一意到白头的,是有了那样的决心,才会偷偷亲了那一口不是吗?
愤怒,自责。
她怎么可以,又怎么能够到现在还想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