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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迟,薄衫初透。
恰是三月阳春暖融,牛毛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半夜,待薛宝钗晨起看向窗外,地上已经快干了,晨光微熹,在东方天际带出一丝一缕浅浅淡淡的胭脂红,恰似二八少女鲜丽的容颜。
薛宝钗只着一袭素白中衣,披了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窗前一干摇曳的翠竹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莺儿端着一只梅花攒心雕漆茶盘,从外间转进来,瞧见这一幕,忙上前将大敞的窗户掩上,旋即将茶盘中一盏炖好的燕窝奉给薛宝钗:“姑娘今夜已经不大咳嗽了呢!看来大爷找来的这上等燕窝真是有效的!”
薛宝钗抿着嘴笑了笑,将斗篷前面的翠色系带紧了紧,接过茶盏,捏着里面的白瓷勺儿搅了两下,看向莺儿,尚未梳髻的发丝滑落在前襟:“母亲可起身了么?”
“太太还在睡着,大爷却是一早儿就出去了呢!”莺儿见她只吃了几口便将手中的燕窝盅搁下来,不由得有些忧虑:“姑娘可是胃口不大好么?”
薛宝钗摇摇头,站起身来:“待会再用,莺儿,去把蝉儿叫来!我有话问她!”想起昨夜辗转反侧之间的思虑,薛宝钗眉宇间笼上一层愁云,轻轻地叹了口气。
莺儿瞧见自家姑娘的面色不大舒畅,忙福了福身子不声不响退了出去。一会儿功夫,便见一个身量未长的小丫头怯生生地掀了帘子进来,正是薛宝钗之前买下的小丫头,蝉儿。
“见过姑娘!”蝉儿有些懦懦的,并不上前,才站在门口便给薛宝钗行了个礼,瞅见薛宝钗唇畔的弧度,微微颤了颤,深深地低下头。
原本当日薛家进京之时,并没有带多少仆从上路,入了荣国府后,薛宝钗身边只有莺儿并着文杏伺候,因此薛王氏便由着薛宝钗又从人牙子那边挑了两个丫头服饰,一个唤作蝉儿,一个唤作桐儿。
“蝉儿,你上前来伺候我更衣吧!”薛宝钗仍旧和颜悦色,似是全没瞧蝉儿眼底的忧惧担心,抬手招过随着蝉儿进来的莺儿,自己动手解下了身上斗篷。她已经是十二岁的大姑娘,长开来后,斗篷下的身段丰腴姣美,加上自小养得好,素白的中衣衣袖处露出藕节一般的手臂,肌肤滑腻似酥,实在是令人动心。
蝉儿提心吊胆地在旁边给莺儿打下手,她虽说已经在薛宝钗身边伺候了将近大半年,但是薛宝钗近身的服侍还轮不得她这种资历浅年纪小的上去。只是此时此刻得主子看重,蝉儿却一点都无法高兴起来。
“蝉儿,你瞧着,这件衣裳可好看么?”蝉儿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一惊,定神看了看,勉勉强强扯着嘴角笑着:“姑娘的衣裳自然是漂亮得很——”
屋子里沉静下来,薛宝钗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会儿,垂下眼帘,抬起手来让莺儿为自己系上祥云流纹花色的粉色宫绦,外面罩上窄衣领花棉背心,突然开口问道:“昨儿你在小花园那边,与老太太房中的百灵说了什么?”
蝉儿手一抖,捧着的一条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滑落在地上,她一下子跪在地上,极快地将那条新作的裙子捡起来,手指不受控制地紧紧地攥着,不住地叩着头:“姑娘饶命!姑娘饶命,蝉儿不是故意的!求姑娘大发慈悲!”
“真是笨手笨脚的,奉个衣裳都做不好!”莺儿瞅着她伏着身子不敢起来,斥责了一声,忙将蝉儿手中被抓得有些皱了的裙子救了出来,仔细地瞧了瞧,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末了又瞪了蝉儿一眼:“这可是江南那边新出的金贵料子,若是扯坏了,你可担不起!”
薛宝钗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莺儿,先不穿这条裙子,我记着箱子里还有条去年制的软银轻罗百合裙,素净些也好!”莺儿嘟嚷着抱怨蝉儿不小心,边掀起珠帘往内室而去。
“你细细说来,百灵究竟与你提了什么?”薛宝钗侧耳,莺儿的脚步声已经听不到了,她直接走到紫檀镂空百花锦簇小圆桌旁边坐下来,端起桌子上的茶盏,自己动手斟了一盏茶,慢条斯理不慌不忙:“要记着,你是我薛家的奴才!”
蝉儿咬着唇,低脸看不清表情,或许是被薛宝钗那句话触动了,她似乎是下定决心。仍旧是跪着,朝薛宝钗靠近几步,旋即被伏在地上,声音有些闷闷:“奴婢说了,姑娘莫怪!昨日,我奉姑娘之命去往老太太房里送了宫中新兴的堆纱宫花,又去往三姑娘四姑娘那儿走了一趟,回梨香院的路上便遇见了百灵姐姐——”她稍稍迟疑了片刻,偷眼觑着薛宝钗的脸色,复又收回视线:“百灵姐姐问我哪来,我就如实说了,谁想百灵姐姐便说,说您是个、是个傻的……”最后两个词隐没在唇齿之间,若非薛宝钗离得近些,恐怕还真听不见。
“还有呢?”薛宝钗不愠不火,只是放在膝上的纤纤素手握成了拳头:“说下去!”蝉儿忙继续叙述着昨天自己和百灵的对话。
昨日她吩咐蝉儿去送宫花,自己则去贾宝玉那边去和他说话,回来时路过花园子里的小水亭。在那儿隔着一座假山听见百灵的感叹,薛宝钗不由得疑惑顿生,回梨香院后一直有一团迷雾萦绕心尖,如今听了蝉儿的话,她如遭雷击,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莺儿抱着新翻出来的裙子回来,瞅见自家姑娘呆呆怔怔的模样,不由微愣了片刻,上前轻声唤道:“姑娘,姑娘?”见薛宝钗并没有回过神来,随即目光落在蝉儿身上:“你这小蹄子,又做了什么事情?!”她的话音中满是嫌恼,显见得是不耐烦起来。
薛宝钗完全没有听到莺儿的呼唤,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说起来,贾母对薛宝钗的不喜隐藏得虽深,连薛王氏这个活了近四十年的人都没察觉,但是薛宝钗素来五感聪敏,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一点儿异样。她知道,自己是皇商出身,虽说挂了个皇字,但是本质还是商家;在金陵时,薛家财大势大,都是旁人奉承自己,到了这满地勋贵的京城,只有薛家去讨好人家的份儿;薛宝钗无意识地绞着衣襟,心中说不出的烦躁无奈,自己努力去逢迎贾母,笼络荣国府上下的仆从,不说别的,就是银钱一项,都花费了不少在里面,而这些都是为了日后和贾宝玉的婚事能顺畅些,可谁能想到得到的居然是这种评论……
“莺儿,别骂蝉儿,与她无关的!”薛宝钗被莺儿提高的声音惊醒过来,见蝉儿红着眼眶几乎要哭出来,却还是一言不发地任由莺儿斥责,不由得叹了口气,挥挥手:“莺儿,去把我匣子里那只嵌玛瑙的攒珠累丝银簪子拿来赏了她,然后你去往母亲房中,只说女儿不孝,身子不大爽利,今日便吧不去请安了,还请母亲莫要怪罪!”
不待莺儿应下,薛宝钗便自起了身,往床榻那边走去,自个放了藕合色的花帐,将一切都隔绝在帘子外面。
莺儿有些忧虑地看了看那静静垂落的帘帐,悄无声息地领着蝉儿退了出去。
“大夫不是说宝钗的咳嗽已经好了许多的么?怎么又不舒服了?”薛王氏昨夜睡得晚些,起身便迟了,身边的丫鬟正给她梳着头,便从铜镜的倒影里瞧见莺儿进来;听了莺儿的叙述,薛王氏顿时着急起来,她一辈子只得这一双儿女,虽说养儿防老,女儿终究是人家的,但是与游手好闲不肯上进的薛蟠比较起来,薛宝钗的乖巧确乎是薛王氏如今的一大慰藉。
莺儿本就是藏不住话的,听薛王氏这样连声发问,她也有些招架不住,想了想薛宝钗的低落,不由得咬咬牙说出实情:“禀太太,姑娘早上起来的时候,便不大开怀,后来不知听了蝉儿那个小蹄子说什么了,更是遣了婢子出来……还求老夫人去瞧瞧姑娘吧!”
薛王氏怜爱却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孩子,但凡有什么事情总是闷在心中,一个人挨着,这样可怎么行呢?”看向莺儿的目光很是满意:“好孩子,有你在边上伺候着,我也能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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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儿,你受了恁大的委屈,怎地也不和娘说呢?!”薛王氏将宝贝女儿搂在怀中,抚摸着薛宝钗娇嫩的脸颊,不由得潸然泪下:“你这个傻孩子!”
薛王氏不禁后悔起当初自己的想法来,入京的时候若是依着儿子,先住进自己家的宅子慢慢收拾便好了,也不至于闹得现在这般落人口舌。女孩子的闺誉何等重要,自己怎么就听信了姐姐的话呢?
一双眸子盈盈含泪,薛宝钗倚在母亲的怀中,闻言哽咽着叹道:“如今这般,女儿能怎样呢?老太太根本就看不起咱们家,哥哥又不是能上进的,眼见咱们家里的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咱们能占的不过是个财势,若是连这一点都没了……”她不由得悲从中来,将脸埋进薛王氏怀中低泣着。
见女儿哭得伤心,薛王氏也酸了鼻子,想起前几年丈夫去世后孤儿寡母艰难的日子,眼中滴下泪来,搂着薛宝钗:“我苦命的儿啊——”
却原来昨日里,百灵嘴上没个把门,在蝉儿面前说了一大串的话,其中便提及说起如今在荣国府内传的消息,只说宝姑娘是个没心眼傻愣的,散财童子做得像模像样;还有薛大傻子,和族里的爷们混着没一丝正形,难怪薛家败了下去,堂堂四大家族之一,上京来还要投亲靠友……更有那起子促狭坏心的小人,竟然传出什么宝姑娘与宝二爷之间如何如何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虽说空穴来风,但是也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薛宝钗狠狠地哭了一通,捏着帕子拭去泪水,坚决地说道:“娘,这荣国府咱们不能住下去了!别的不说,只看哥哥他,成日里只被东边府上的人勾得胡混鬼闹——”薛宝钗咬着下唇,只把红艳艳的唇瓣咬得惨白:“还有孩儿的名声,就算和宝玉真的……日后,在这府中,女儿也抬不起头来了!”
薛王氏原本尚且有些犹豫,然而,在薛宝钗搬出薛蟠的时候,她便被说服了,毕竟不管怎么着,儿子上进才是最要紧的,何况还有女儿日后的终身大事横亘于此——她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