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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簌簌落了一夜。
鹤纸窗透着莹白,映得屋内朗朗。过了整夜,矮案上的一品沉香尚在寥寥。刘浓睁开眼睛,昨夜睡得浅,听了彻夜的萧萧。
撑起身子,正准备唤一声,想了想,不作声。鸡还没打鸣呢,太早了,就让碎湖多睡会。昨夜前半宿,自己练字,她也一直陪着,怕是刚阖眼不久。
穿上新制的月色夹袍,袍身暗布着绣纹,是海棠。这是自己的老师,杨少柳所绣。嗯,看来她真是极喜海棠。
扯了一根飘带,把头发一拢,系了。
蹑手蹑脚的穿出卧室,经过中室,墨香犹凝;来到前居,侍榻上的被子微微拱着,从斜角里探出一把秀丽的青丝。
触眼一截雪藕歪歪的搁在床边,嗯,怎么把胳膊露在外面,不怕着凉吗?
刘浓皱了皱眉,上前轻轻抬起她的手臂,想往被子里塞。触手一片软滑,像是捏着一团温热的海绵。心中不由自主的一跳,手上就加了劲。
“嗯……”
碎湖醒了,懒懒的把被子拱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才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小郎君正在床边傻呆。
懵懵懂懂的问道:“小郎君,怎么起得这么早?”
刘浓不答,眼睛是直的。
碎湖呆呆的看着他的眼睛,顺着往下一瞅,唰!整张脸红透了!啾的一下,缩回被子里,半晌,才后知后觉的憋出了一声尖叫。
“呀!”
刘浓被这叫声一惊,猛地转过身,嘴里乱嚷:“我不是故意的,我啥也没看到,真的,我一下就蒙……”
骗人!
晋时女儿的亵衣为罗裙,薄似蝉翼,方便透汗。刚才一翻注视,虽是隐约,可巧巧突突,又怎能说没看见。
碎湖钻在被子里,羞得手脚都在打颤,转念一想:小郎君还小着呢,就算看了也没啥呀,而且我是他的近身侍婢,终有一日,还是要让他看光光的。听他还在嘟嚷着,又觉得有些好笑,咬着嘴唇,扯了被子外面的中衣,藏在被窝里穿好了。这才推开被子,却发现小郎君正往屋外走去,赶紧叫道:“小郎君,你还没有束冠呢!”
刘浓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一团糟赶走,镇了镇神,说道:“不用了,想去外面看看雪景!”
“等等……”
碎湖胡乱的穿上外衫、襦裙,急急的下了床,拉着他走到矮案边坐下,一边给他梳头一边道:“一会还要去杨小娘子那儿习书,不束冠怎成,不可失了礼数。”
替他束了冠,又跪坐着替他理着袍摆,也不敢看他,嘴里低声道:“这两日,我按小郎君给的图样,制了一套箭袍。等下半日,试试看合不合身。若不合身,我再改。待穿上它,和李先生一起习剑,也能轻快一些。”
“嗯!”
刘浓轻应一声,掠眼而过,便见在她的床头,叠着一件月白箭袍,腰身修长,袖口窄小。往日穿着大袖宽袍习剑,确有不便。
碎湖给他穿戴好,取了热水洗漱毕,又把自己整理了一翻,这才开了门。刚一开门,她便呼了一声:“哇,好大的雪!”
外面是净白的世界,就连廊上的边角也积着雪。
刘浓走到廊上放眼一看,昔日庄严肃目的庄子,如今尽染作白。仿似披着白绢,层层素裹,一路铺到视野的尽头。辩不出屋顶,亦分不清进落,只余这片静澜。四下里悄悄的,没有鸟鸣,也无人语,胸中展满安宁。
雪积得很厚,深时有尺许,浅亦有半尺。穿上桐油糊过的长靴,抱着楠木暖手炉,和碎湖一起下了楼,径自往庄门行去,身后留下四窜脚印。碎湖时不时的回头打量,嘴弯得像月芽儿。
“哈,嘿!”
刚刚穿过园中小亭,从假山的另一边便传来呼咤声,绕过假山,在那开阔的院子里,有个人正在舞剑。
剑光霍霍,时纵时伏,激得雪花四飞,颇有几分狠戾。
是来福!
来福看见了小郎君,正准备收了剑势,有人在院角用剑挑了一团雪,狠狠的砸在他的脸上,随即喝道:“练剑,怎可分心!”
来福只好抹了脸上的雪,继续舞剑。剑式不见花哨,大开大阖,剑剑寒凛,是杀人之剑,军中剑招。
刘浓走到院角,朝着那人稽首道:“刘浓,见过先生!”
这人正是白海棠李越,他拄着剑,漫声道:“起来得倒早,自行先去玩会,小娘子估计亦还未起。下日来,我会考究你的剑!若还是鸡抓鸭舞,没有半分力,就自己打上一千遍五禽戏,再来找我习剑!”
“知道了!”
刘浓再度一礼,埋着头徐徐而走,他现在半日和杨少柳习书,半日和李越习剑。两个老师都是厉害角色,稍有不适就得挨骂受训,还不敢不恭。可他是一个还不到九岁的小屁孩,才拿着木剑比划了几个月,哪来的力!
碎湖抿着嘴偷笑,碎步跟上。
对面行来一群人,当头的是刘訚,见了他们,疾步迎前,稽首道:“小郎君,怎地起来这么早,小心冻着!”
刘浓扬着手炉,笑道:“哪里能冻着,穿着夹袍呢,咯,还有手炉。”
刘訚自被他罚一回后,说话作事更显恭敬,低声道:“小郎君,可要去看看作坊?第一批竹叶青已经送出去了,成效甚好。再待一些时日,便可以在由拳建酒肆了。”
刘浓问道:“建邺卫府和郭参军那儿都送了?”
刘訚道:“小郎君放心,新酒一出就送了。匠人们正在赶制琉璃,只是成色不太好,想来是火候不到,风箱也还在改进。”
“嗯,不着急,慢慢来,你去忙你的吧,我想到庄外走走。”
刘浓笑着走过,琉璃就是后世的玻璃,这项工艺并不繁复此时已有,只是色彩较为浑浊且极为珍贵,而这也是他唯一能记住,并且尝试着捣鼓的东西。至于风箱,他也只曾经在《天工开物》里,见过双活动式活塞风箱的制作流程。有了这些,便可以敛些钱财,用以满足日后所需。
不可过急,不可贪多,急贪必生事端。
突然,刘訚似想起了什么,转身折回,奔到他的身边,沉声道:“小郎君,带上罗环。最近,外面好像不太靖平!”
“嗯!”
刘浓皱了皱眉,江南的雪来得晚,现在已是公元313年一月中旬,再过四个月司马邺便会在长安称帝,封司马睿为左丞相、大都督,都陕东诸军事;并诏镇勤王。司马睿提兵二十万直入洛阳,而吴兴周勰便会趁此机会作乱。
吴兴周氏,江东豪强,起于名将周处。周处的儿子周玘,是吴兴太守。最是痛恨北地世家主掌朝柄,一心和王导不对付,便联合着流民帅夏铁,想诛杀北地世家,事情泄露。司马睿闻之后,畏惧其郡望,用计将其几翻调离,最终撤职。周玘一气之下,死了个干净,留给儿子周勰一句话:杀我者,乃北伧,汝当我为复仇。
而刘浓,正是北伧啊。
吴兴离此地,不到两百里。但愿这里偏僻,引不起那复仇的周勰注意吧。不过,却不得不防着!
前行,迎面行来一队部曲,三十人,俱是健汉,腰悬长刀,身披白色风氅。领头的罗环,是北地流亡到江左的军士。二十三四年纪,长得脸正眉阔,有一手好刀法。部曲应主家需要,忙时为农,闲时操练,是庄园经济的武力保障。顶级门阀,随时可以拉起上千人的精锐,便是这部曲之功。
罗环行到近前,躬身稽首道:“小郎君,可是要去庄外?”
刘浓抬首,瞅了他一眼,见他暗皱着眉,心道:难道,外面的风声,已经传得这么响了?这不应该啊,还有几个月呢!
说道:“嗯,想去看看雪景,外面可是有何异动?”
罗环按着刀,答道:“回禀小郎君,倒也无妨,只是些流民聚散,成不了什么气候。前些日子,杀了三人,想来数十里内的贼人,都会有所收敛。不过,小郎君若要出外山口,罗环便得跟着!”
外山口,刘浓来到此地的首要之事,便在那里建了简易的栅栏,设了箭岗看守。若有风吹草动,内腹便可尽知。只待日后财物有余,便可在那里建上一栋庄子,两厢一围,小国度就成了。杨少柳的钱,还是尽量少借为好。虽然在整修庄子和接收流民的时候,她处处都在帮衬着。
有着十八个神秘的剑客在,庄内和气升平。
刘浓顿了顿,心道:原来不是和周氏有关,看来周玘还没死。便笑道:“去外山看看也好,你们稍待,我先去见过阿姐!”
对外人和下人,刘浓称杨少柳为阿姐。
回身上了西楼,嫣醉拿着小手炉正转过廊角,看见他来,暗中忍着,浅了浅身子,声音像蚊子叫:“嫣醉,见过小郎君!”
前些日子,她正在调戏刘浓,却让杨少柳给抓了个现形,狠狠的训了一顿,说她上不上、下不下,若再不知收敛,就要让她去做隐卫。刘浓明白,这是做给他看的。不过,整个庄子就她一个女婢天不怕、地不怕的,着实不像话,也惹人扎眼。
碎湖和嫣醉并行在他身后,不用看,两个女婢一定在斗着。不过,嫣醉一般不是碎湖的对手,这不,她们比着手势令。(注:手势令由汉而始,逐渐简化为剪刀、石头、纸)嫣醉伸了两根手指,碎湖捏了一个拳头,嫣醉又败了!
杨少柳跪坐在梳妆台前,夜拂给她梳了个堕马髻。铜镜映着她娇好的面部轮廓,就连此时她亦蒙着丝巾。听闻刘浓来邀她一起出庄访雪,她愣了愣,随后也起了兴致,点头道:“也好!”
雪大,不能行牛。
刘浓和杨少柳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五个女婢:碎湖、夜拂、嫣醉、革绯、红筱。罗环带着二十个白袍部曲,缓缓的坠在后面。
杨少柳穿着雪白的襦裙,身上披了一件大红的斗蓬,边角的雪狐毛将她的脸蛋夹的小小的,巴掌大。
庄子外面铺了厚厚一层雪,道上正有荫户们拿着极大的竹叶帚扫雪。见到他们前来,纷纷低了头,呼道:“见过小郎君,小娘子!”
沿着平原往上走,渐呈坡地,到了前山口,耸立着一道栅栏,在险要处,置有箭岗,三面封闭,只余前口。在那箭岗上,山外的一切,被一揽而尽。箭岗中有值勤的部曲轮流守护,刘浓赐了一坛酒。
出了山口,杨少柳见刘浓左右四顾,知道他在找什么,微微歪过头,轻声道:“你在看什么?这大雪天里,他们匿不了形的,没跟来。不过,有夜拂她们在,也就够了。”
刘浓被她一语道破了心中的想法,却故作未知,指着远方,笑道:“阿姐,前面有个亭子,咱们去那里赏雪。”
杨少柳倚着夜拂的手臂,一脚浅、一脚深,行得缓慢,冷声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居”何解?”这是前日她曾教导过的题目,现在是拿着来考刘浓了。
刘浓眉毛扬了扬,朗声答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居在上善,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是以,陋因君子而有容,居因君子而行道。道纳百川为海,不为大,终成其大;君子居之,居在道善。”
阐述的极好,都是杨少柳曾经教过的内容。杨少柳教导方式颇是新颖,同时教《论语》、《老子》,结合着马融郑玄注释,不时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她像是想起什么教什么,极是散漫,但这种方式,却正适合博而不精的刘浓。
杨少柳心中极是满意,笑得暗而无声,继续问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何畏?”
她虽只有十四岁,可身材修长,足足高了刘浓一个半头。刘浓抬头望着她,她还没教呢,怎地就问了。
杨少柳故作未见,安然以待。
这时,二人行至亭前,小亭掩雪,恰似一顶白帽。罗环带着人,上前以刀铲雪,铲出了一块地,仍要再铲,却被刘浓制止。如此正好,刚好可容他们落于其中,形成了小凹地,这样反而更暖和一些。
布上矮案,置上小胡凳,杨少柳落座,革绯和红筱端立在亭口,夜拂和嫣醉蹲着,轻轻的拍着她斗蓬下摆的雪。
她捧着手炉,问:“还没思出来么?”
嗯,畏何?何畏?
刘浓拇指轻扣着食指,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该以什么道经玄注来答,可对着她,心底就是不想认输,眯着眼睛说道:“后生可畏,畏在知之也。子曰: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知也,天下之本也;知也,天下达道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皆为道矣。朝闻道,夕可死矣;故,畏之于道也!”
杨少柳品了品,眉间渐翘,嗔道:“且不说应以道玄来解论语,就此论调,亦是怪论!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何故曲解也?”
刘浓愣了,这便是千年来的迷题了,倒底是“使知之”,还是“不可使知之”,除非孔子自己来解,谁又能辩得清?若再让她接着阐道,再引其而论,自己将会一败涂地。深深一个稽首,朗声道:“刘浓,谨记老师教诲!”
这时,夜拂抱着琴,问道:“小娘子,雪色正好,可要鸣琴?”
杨少柳挑眉看着刘浓,还不打算放过他,漫声说道:“你来,奏一曲《广陵散》!”
唉!
刘浓后悔了,早知就不该起心思,妄想打探她的那些隐卫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才刚学识谱,怎么可能弹得了广陵散,只能再度一个稽首:“阿姐,我弹不了!”
杨少柳微微一笑,细长的眉轻展轻展。
琴在案,素手上弦。
弦颤音冉,悠悠洒洒,沿着雪一路漫出去,正是稽叔夜的广陵散。刘浓立在亭中,遥望着满目的素白,被那琴音拔动着心弦。没有大起大落的音阶,亦没有复杂的轮指、拂指,就似一湖深水,静静的躺着。表面时有风拂,时有雨浸;渐或又有飞鸟掠过,天上一个,湖中一个。明光在深藏,看之不见,辩不之得,仿若危亭临渊。
曲尚未终,立于高处的白袍部曲指着远方,大声道:“小郎君,有人来了!”
唰!
罗环按刀而出,放目极视,只见远远的行来两辆牛车,牛车前后左右跟着十几名健仆,带刀!此时,前面的一辆牛车陷在雪中,健仆们正在用力推拉。
“小郎君?”罗环轻声示意。
“你去吧!”
刘浓点了点头,会是谁呢?在这大雪天里赶路!到了这里,来人就只有一个目的地,那便是刘氏庄园。
少倾,罗环疾步折回,沉声道:“小郎君,来的人,自称是沛郡刘氏族人,要你和主母前往相见!”
“哦!告诉箭哨,半个时辰后,方可放行。”
刘浓眉间一扬,总算来了,转身又对杨少柳说道:“阿姐,咱们先回罢,省得让人扫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