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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人再次鼓掌,其声音穿透店内的水烟之气,抵达四个角落。说书人江先生慢吞吞地喝下半盖碗的茶汤,他捋捋胡子,清咳一声,他的招牌笑容爬到脸上,代表着今晚的工作正式开始。
“很高兴,诸位在这样的冬天里,赏脸捧在下的场。”开场白没有读书人那种文绉绉,而近于玩杂耍艺人的口吻,但熟悉此人的听众,此地的食客皆习以为常。说书人,其实并不完全算得上是这个世界里的读书人罢。
江先生站起身来,再次对着四周作揖一圈,有了开场白之后,其人像是将今晚的所有听众,都纳入眼内,之后方稳稳的坐了下来。
云帆所在的位置,不必整个头部扭过去才能看到江先生的,他只需要往左边挪挪屁股,就能看到那说书人江先生所在的小舞台了。大师兄居中,另一边自然是胡铨。端着碗的田鹏飞和吃饱了的胡铨,随着江先生的这一作揖,顺势将目光放在了彼处。
说书,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新奇的事物,他们的兴趣,来得不慢。
“上一回,咱们讲到哪个地方了?”故作健忘的江先生,呵呵一笑之后,抛出了他的一根引线,跟平时一样,他的听众中,很有知道其人习惯,且做好了功课的,闻言便出声接道:“江先生,上次讲到那个王真人路过中条山时,无意之中遇到一只老虎。”
“对,这位兄弟这样一说,老夫就记起来了。呵呵。”江先生满意的点着头,“上一回讲到,那学有所成的王真人,下山之后,要到中条山去访友,那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月光大抵是没有的,他只提着一只灯笼。”说到这里,江先生从他旁边的地上抓起了一只灯笼,笑道:“就跟这样的灯笼差不多,大家都知道,这样的小灯笼,照不了多远的。”
“先生说得没错,我家就有一个,还是我小时候玩过的。”某个热心的听众,在江先生恰好一停的空隙里,插了这么一句话。
“嗯,”江先生略微扫了扫店内的食客们,这也就是他今晚说书时候的听众,只见到吃饱了的人神情专注般望着这里,做出了仔细聆听的样子来。自然,这些都是他的老听众了。而尚未吃饱的人,吃着东西的同时,是不会忘记,要关注场中的这个故事的。
“那个黑漆漆的夜晚,在这样的荒郊野岭之中,也幸亏了是王真人这样有本事的人,换做是普通人,当在这样的晚上,遇到一只如此凶猛的老虎,在座诸位可以想想,这是多么怕人的事情呀。”继而捋捋胡子,江先生想营造出一种逼真的气氛,好让自己的故事更加生动,更加吸引人。
“一人一虎互相盯视着,灯笼光的照映之下,那饿极了的老虎舔舔舌头,露出了它那锋利的牙齿。王真人,正如咱们前面所说的那样,是有真本事的人,他以前就曾在郊外遇到过野狼,可老虎嘛,还是第一次遭遇。”稍微一停,江先生打开了他手中的折扇,刚才抓在手中的灯笼,不知何时已放回了远处。像这样的小动作,在江先生的每一次开讲故事,都是不少见的,这是他的个人特色,也是他的个人习惯,熟悉了江先生这样风格的人,会感到亲切,感到这样的小动作带有浓厚的说书人风采。当然了,跟其他说书人相比,像某些有板有眼,过于正统者,也很可算是他们的风格,同样有喜欢者追随者的。
“王真人虽有本事在身,可也不是喜好杀生的人。像他眼前这只老虎,只是饿极了,见到生人就想将他扑倒,从而可以大吃一餐。我们做为一个人,自也是很珍爱自己性命的。老虎要吃人,而人要保命,这就显得有矛盾了。”手中的纸扇轻轻一摇,江先生眉头一皱,“对于王真人来说,他应该要怎么做呢?老虎呀,真是凶猛的野兽,讲不得道理也听不懂道理的,就跟那大伙都知道的中山狼那样,存不得半点的仁慈。”
“以王真人的本领,立即离开,或者冲过去将老虎制服,应该不难吧?”这是江先生比较喜欢的听众的疑问,许多时候,他就需要有这样的听众出来,以听众们的好奇,听书人的参加来圆满他心中的故事。
“对,这位兄弟说得对。王真人嘛,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会法术的世外高人,刚才说的人需要保命,自然是对于咱们这些普通人来说的。若一个平常人遇到老虎,心惊胆颤手脚酸软是最正常的反应,若有胆大之人临危不惧,或逃离或者上前去赤膊对付老虎,也说得过去。只可惜这样的人并不多的。”手中的纸扇收了起来,江先生笑眯眯着道:“但王真人跟老虎相互盯看的这一阵子,实在是不长的。他很算得上是胆大之人,艺高人胆大嘛,于世外高人来说,向来如此。而老虎不是咱们这些听众,它不懂得王真人的厉害之处,仅仅停了停,舔过舌头之后,老虎就发起攻击了。”
听到这里,云帆打了一个哈欠。这江先生确实是一个“奇人”,一人一老虎的遭遇战,居然能够铺垫出这么多的话,放在他的前一个世界,若将之视作一部作品,那么,这样的话语,十之**都是废话,根本就不符合一部作品的精简朴实,不啰嗦废话这样的标准。说到底,这也就是说书,而不是文字上的创作。一个人的口水太多,讲起故事来的时候,便只能以尽可能通俗的语言来完成心中的故事,因为说书嘛,它所要面对的,是这么些底层之人,他们的文化毕竟是有限的。以文言上的那一套,以书面语的那一套,确然对付不了听众们的需求。
云帆的两个师兄,一开始听出了些味道,因他们的兴趣生发出来,便免不了要继续听下去,以满足心中的兴致。当听了好一阵子,一人一虎还未正式开始战斗,他们不禁要支起耳朵,关注着场中的江先生,这跟其他所有喜好说书的人一样:开头有吸引力的话,那么,对于后面的故事,他们心怀期待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大抵就是这个样子。
“王真人轻松跃开,所以老虎扑空了。这只饥饿中的畜生,一击不中之后,立即转过身来,说时迟那时快,老虎的动作过猛,第二次的攻击没能沾到真人的衣角,却是将路边的一棵拳头般大小的树干折断了。”江先生握握拳头,比了一比,“畜生都是凭着本能办事的,它受了饥饿驱动,不会轻易放弃嘴边的猎物。而王真人躲闪得轻松,几个回合之后,你们猜,会不会就分出了胜负?”将已收拢起来的折扇轻轻一拍,落在左手手心,江先生问道。
“先生,您就不要卖关子了,继续往下说吧?”还不待其他人说出心中的看法,一个沉不住气的家伙催促道。
这个故事吸引人吗?有其迷人之处吗?云帆感觉到的,只是普普通通的演说,普普通通的铺垫,似乎没有如何出彩之处。
“二牛,别打岔,听先生怎么说?”冲动者的同伙扯了扯他的手臂,劝道。
“嘿嘿,”江先生一笑,“怎么样,你们觉得会怎样?”
“肯定得将那只老虎打倒在地!”刚刚填饱肚子的某一个食客将手中的筷子一扔,大声接道。这时候听众之中,抱有这种想法的人是不少的,王真人这个故事虽然开始还没多久,而且因了江先生前一段时间家中有事,中间有好一段日子没有接上来,但了解江先生这个老说书人风格的人都知道,在先生处所听到的故事,一般而言都不会是让人郁闷,让人失望的。大多数时候,他们从先生处得到的故事结局,还有那整个过程,皆能领赏到“爽快”之感。这是说书人故事的魅力之一:有了听众的期待,可以给予听众愉悦的痛快感,那么,就算故事本身是烂大街的,他们都不会有太大的意见。
“对,将老虎打倒在地!”有憋着一口气的人,边附和便拍着手掌,似乎不将那只可恶的饥饿的老虎打倒,他就不会痛快得起来一样。
摇摇头,江先生显得并不媚俗:“这个呀,王真人不是普通人,但这只饥饿的老虎,亦不是普通的老虎。”
“先生此话,从何说起呢?”随着江先生的语调,故事之中,有了某些未知的变化,一时之间让听众生出了疑问。
“几个回合之后,老虎还是那只老虎,而王真人虽然可以轻松躲开这只畜生的攻击,但也没有伤害到这只老虎。因为在交手的这几个回合之后,真人发现了,此老虎跟别的老虎,有一处非常不一样的地方。”费了如许口舌,感觉嘴巴有些干了,江先生顺势将手边的盖碗提起,慢慢喝了一口之后,续道:“这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带着笑意,往四周的听众扫了一眼,发现绝大多数人都在注意着,自己开始了没多久的这个故事。只是在某张桌子上,有一个少年做出了一副无心听讲的样子来,但江先生没有丝毫的介怀。
“就在于,老虎头顶长着一只角。”这句话一出来,就有人忍不住要问了:“先生,如何老虎居然有角的?这不大可能吧?”也是,长着角的老虎,别说是这些食客,这些听众,连云帆这个穿越者都不曾听说过的,虽然,在某些小说中,于作者的想象力之下,确然有会魔法的,乃至于会飞的老虎,这些虚拟的老虎,长着一只角,不会令人感到奇怪,反而更能吸引住读者的目光:小说就是小说,成不了现实的小说,有虚构有艺术上的加工,是很正常的。
“对呀,先生,学生不相信,世界上居然有长着角的老虎。”第三者开始质疑了。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们先别激动,急着下结论嘛,且听老夫为你们慢慢道来,有角的老虎,其实还有一个名字,便是角虎。这种角虎,很不常见,而王真人恰好知道。”这样的解释并不能完全将听众心中的疑惑消除,而抱着尊重说书人,继续听下去的心思,好容易没人继续跟江先生抬杠,于是接下来的王真人跟所谓角虎之间的较量,又是一大匹布那么长的述说,叫兴趣不大的云帆取出了第二第三次呵欠,他差一点就要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立马离开此间火锅店了:晚餐已经对付过去,而对于说书,他的兴致实在不高呀。
但他的两位师兄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新鲜的事物,他们没有不耐烦,他们如其他听众一样,继续往下去听。尽管到后面,田鹏飞和胡铨皆发现,这样的说书,不会一个晚上就讲完一个故事的:这是连续而断开的说书,是特定时候的说书,追听下去,考验着一个人的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