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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雪师兄见字如晤:小弟横戈马上,久疏问候,愧疚至极。听闻先生业已高升,师兄亦见用于朝,甚是感念。如今弟在军中一切安好,不日当有远调,惟愿立功沙场,脱师尊犯官之名,亦无憾事矣。师兄独自在京,犹当保重。切切。弟王翊拜上。”
王翊写完信,小心翼翼地放进信封里,等着自己的勤务兵来收。如今他肩上稳稳扛着白银质地的星徽,已经是名正儿八经的少校把总了。想想自己从军以来的日子,似乎并没几天,却又像是干了一辈子似的。
在这封信之前,王翊已经写了家书和遗嘱,由邮卒送回山东家里。这回调动甚急,就连军议会上萧将军的脸色都不好看。东虏集结了八万大军,将主攻方向放在了辽南,攻破了盖州堡垒群,看样子是要一鼓作气打到旅顺去。
近卫第一师因此受命调往旅顺增援。
打头阵的自然是精锐中的精锐,第一千总部坦克司,也就是王翊担任把总的部队。
王翊并不知道自己写给黄睿雪师兄的这封信会大费周章地送到大都督府,然后又转到礼部,最后才找到已经升为文教清吏司主事的黄睿雪手里。他所谓的“高升”还停留在黄尊素升兖州知府,黄睿雪升八品巡视的时候。
“王翊!”刘肆放肆的声音在军帐外炸开。
王翊当即一整军装,快步冲出帐篷,行了军礼:“职部在!”
刘肆如今已经扛上了上校军衔,距离将军一步之遥。然而他就是死了心不肯识字,挂着副千总的军职,几乎常驻坦克司。让王翊这个正牌把总颇有些当小媳妇的感觉。
刘肆看到军容整肃的王翊,并不觉得是自己最好的接班人。这人总有些文气,不像自己这样挥洒得开。不过话说回来,王翊打出之战后。谁都不能否认这小子有老侍卫的风骨——一样是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能打硬仗。
“走,喝酒。”刘肆闷声闷气地对王翊道。
“报告!军令已经下发,军中禁止饮酒。”王翊朗声应道。
刘肆撇了撇嘴。暗道:对,我差点忘了为啥不喜欢你了……
“出去喝!”刘肆不由分说,将王翊拖住往外走。
在坦克司的驻地,这两人就是最高军事主官,说一不二。即便如此,王翊还是向训导交代了一声,才跟刘肆往驻地外的酒肆去了。
这些酒肆并非当地固有的铺面,而是专门有一批行商,跟在大军后面贩卖酒水、饮食,收取钞票。现在谁都知道平板玻璃和四轮马车是好东西。但排队购买就得排到猴年马月去了。所以从军中收钞票,然后高价转手,也就成了一门暴利生意。
“我要走了。”刘肆与王翊对面而坐,握着酒盏一饮而尽,说不出地萧瑟:“以后坦克司就全靠你了。”
王翊对这突如其来幸福有些无所适从。看着一脸消沉的刘肆,低声道:“长官要调去哪里?”
“义乌营。”刘肆道:“第一千总部千总。”
从十九年三月第一次编练南兵之后,前后一共三个批次,共五万多人。义乌营就是第三批受训兵,全部由义乌籍子弟组成。
当年戚继光守备浙江,认为浙兵不堪战,请求派遣北兵。无意间遇上义乌矿徒为了抢矿而私斗。深感义乌人作战坚韧,号令严明,再不说练北兵的话,而改练义乌兵,由此才练出了鼎鼎大名的戚家军。
义乌该地多山少田,壮年除了开山挖矿之外罕有别的出路。因为是山地。所以民风彪悍,出了戚家军之后更是家家习武。开征南兵之后,义乌从军者众多,最后索性单独编练义乌营了。
“义乌兵也是天下罕有的强兵……”王翊安慰道:“长官大可再带出一支坦克司来。”
刘肆显然不这么看。作为赵人,他更喜欢粗犷悍勇的作战方式。每次打仗都要酣畅淋漓才行。而义乌营……他去看过他们操练,精准有余酣畅不足,就像是个木偶似的,只要给足军饷吃饱饭,让他们干什么都行,就是没有坦克司谈笑生死的气魄。
“其实你去义乌营更合适些。”刘肆道。
“我也更喜欢坦克司啊。”王翊笑着,心中暗道:要是给我个千总,为什么不去!
“坦克司……知道这称号的意思么?”刘肆又干掉了一壶酒:“坦荡,克敌!一旦上阵,没别的,我就是要压过去杀人!”他说着,杀气立现,重重一拳捶在柳木桌上:“我就喜欢压过去杀人!让他们看到我的脸就腿软!要是没有这份气魄,就不配呆在坦克司!”
王翊收敛起轻笑,道:“职部明白。”
“别这么一本正经把自己裹起来。”刘肆嘟囔一声:“这回去辽东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也不知道能回来多少弟兄。”
“我不会拿弟兄们的性命搏前程,刘长官放心。”王翊表态道。
“错!”刘肆猛然吼道:“你这就不是坦克司把总该说的话!”
王翊哑然。
“身是坦克司的人,死是坦克司的魂!你该说:你要让每个弟兄都死得其所!咱们就是冲着死去的!”刘肆大声咆哮着,吓得酒保躲到了后面,生怕这两个军官打起来。
王翊浑身不自觉地颤栗,终于明白了刘肆对他不冷不热的原因。
他不怕死。
但他不愿意死。
诚如他初次上阵时喊的:我们要让敌人去死。
“我就是怕你把我们坦克司的魂给打没了……”刘肆抹了一把脸,这才看出来隐约的泪水:“这些魂都是我们弟兄一捧血一条命地积起来的呀。”
王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陪着刘肆一碗一碗灌着烈酒。
酒之为物果然最适合通情,两人什么都没说,却像是什么都说尽了。回到营中的时候脚下都有些踉跄,精神却是无比亢奋。
刘肆站在夜幕之下,环视寂静的临时校场,仿佛看到自己当年初入营伍时候的样子。他还能记得自己第一个队长和身边弟兄的容貌,只是如今这些容貌却在酒精的影响下一个个淡入空气。
“当年跟我站在一起的人呐,现在都没了啊。”刘肆低声嘟囔着,眼中流出两行清泪。
王翊陪着刘肆,也想起了曾经站在自己身边的战友,只是三年时间,已经去了大半。都说跟着皇太子不容易丧命,实际上东宫打的许多恶战,一样有大量弟兄阵殁沙场。如今坦克司要带打到辽东去,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活着回来。
——我们坦克司不怕死,怕不死!
刘肆的声音撞击着王翊的耳朵。
巡营哨兵不知道两位主官有什么用意,不敢上前打扰,只是路过的时候行个礼,却也不见两人回礼。好不容易等到天色蒙蒙发亮,哨兵才发现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从这天起,王翊像是变了个人,操练起来越发严苛,对违规士兵的惩处也越发手重。老把总刘肆却像是消失了一样,再没有在营中出现过。
崇祯二十年四月,坦克司随同本营部队登上了运兵福船,在战船的保护之下,借着西北风扬帆起航,侧风驶向辽东旅顺港。
海船在旅顺靠港补给之后,直接驶往盖州。
盖州的东虏大军已经退去。他们已经没有了与明军对阵的勇气,攻打盖州只是防止明军在辽东扎根。
照多尔衮的计划,大军肯定要从盖州继续南下,最好是攻破旅顺,但是明军在盖州的堡垒群战斗力远超东虏想象,虽然最后不得不弃守,但东虏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无法再行南下之策。
这让陈德颇为恼火,责怪情报有误。
三月份收到的东虏情报上,分明写着攻击目标是辽西走廊的近卫第二军,战略目的是控制大凌河,建立城堡,扩大耕种区。结果东虏大军在沈阳集结,到了太子河和浑河的岔口时,突然南下盖州,打得辽东师措手不及。
“若是一开始就放下来倒也对了,正好一师从东虏身后登陆,让他们不死也脱张皮。如今一师到了,东虏却跑了,盖州这边只留下了一堆废墟,大半年的活都白干了。”茅适站在陈德身边,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欲哭无泪。
对于一个犯了罪过充军来的军官,陈德并没有计较茅适过往的经历,反倒待之以礼,让他出任了辽东师参谋之职,负责作战、操练。像茅适这样经验丰富的战士,若是真的闲置或是当苦力,那可是暴殄天物。
茅适自己也闲不住,虽然觉得辽东师的兵员有些“弱”,但好歹也是兵,对于弱兵更是倾注了十二分心血。然而辽东师是劳工、苦役打的底子,属于先天不良,就算后天再努力,终究还是欠了几分。
别的不说,同等数量的近卫师战兵负责驻守盖州堡垒群,绝不可能让东虏人马得逞。
退一万步来说,若是侦察部队得力,或是参谋部门足够精细,这一仗也不可能打得如此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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