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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夏,奴与隶是两个概念。后世所谓奴隶在此时单是指“奴”,反倒是隶还有一定 “事业单位编制”的味道。
从有历史记载至朱慈烺此时,从未根除过。只能说从宋朝开始,儒学得到了空前发展,民本民粹地位高涨,由此产生了对奴的保护。
只是这个过程很快就被信奉奴隶制度的蒙古人打断。又因为蒙古人打下了世界史上罕见的广阔疆域,更是将各色奴隶带到了中国。在元大都的贵人之家,若是没有黑厮劳役、棒子奔走、朝鲜女奴侍寝、南女歌姬演奏……那这家人家就会被整个权贵阶层嘲笑。
国朝承接蒙元,虽然志在恢复大宋制度,但不可否认蒙元的九十七年就像是白绢上的墨点,只能靠时间来冲洗,而且未必能洗得彻彻底底。这也就是国初在许多制度上仍旧带有浓浓的蒙元气息,比如蓄奴。
作为一个民族主义者,太祖朱元璋废弃“行省”不用,而改用三司,对于蓄奴的问题也是大加限制。
首先在蓄奴的资格上,庶民不许蓄奴。这是因为奴在许多法律层面的权力其实与“凡人”一致,所以庶民与奴的分界线不大。
其次,对于有资格蓄奴的勋戚、官宦之家,蓄养奴婢的数量也有规定。公、侯之家不能超过二十人,一品官员不过十二人,二品不过十人,三品不过八人。
在太祖皇帝的高压铁腕之下,大量奴仆被解放出来,成为自由民,为国初的休养生息提供了人力基础。太祖高皇帝对《大明律》的期望是“万世不易之法”,为了避免蓄奴之风的再次兴起,大明律中还有“禁止奴婢典卖”、“禁止逼良为奴”的条款。
谨以黄世仁与杨白劳为例,则黄世仁犯了“庶民蓄奴”、“典质奴婢”、“逼良为奴”三项罪名。若是杨白劳讼至官府,黄世仁可能受到“杖一百”到“流三千里”之间的刑罚,喜儿还是得放还自家。
朱慈烺知道如今这种局面。乃是两百年沉疴所致,是法纪驰废的结果,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而且据他所知,奴婢之中还有农奴和奴工两种。
尤其是奴工。在江南蔚然成风。那个毁誉参半的徐阶徐阁老家中就蓄养了上千女奴,为其纺织,然后拿出去贩卖。一刀切地废奴,非但无法解决被废奴仆的安置问题,还可能摧毁现有一些新兴行业。
虽然没有人明面上提出来过,但朱慈烺能够从江南拿到巨大批量的廉价棉布,这本身已经成为了一种经济依赖。
“我从南方招兵,但凡有奴籍者一旦入伍便脱奴为良,本意就是怕有奴变之类产生。怎奈竟然还是避免不得。”朱慈烺一向是以自我为中心,坚信自己的举措都是对的。而在奴变这个问题上竟然有先见之明却无应对之策,显然是对他的一记重击。
陆素瑶上前劝道:“殿下的本意自然是好的,只是地方上却实在过分。那些蓄奴的大户不肯放人,官府竟然也用巡检司、警察防止奴仆逃走、参军。虽然殿下开了口子,下面却将这口子堵死了。着实可恶!”
也有人认为参军还不如为奴,不过陆素瑶不会往这方面去说,否则也太不会聊天了。她只是秘书,却不是采风使,应答只求真实,不求全面。
朱慈烺也是气得牙痒。在他意识到自己出现负面情绪的瞬间,他立刻深呼吸。将情绪牢牢控制住,道:“先让刑部出一道公函,告全国各警察厅、局、所,所有警力不得为追捕逃奴而用。从接函之日起,凡以任何借口抓捕逃奴移交故主者,一经查实。以逼良为贱罪论;再令,大都督府各总部抽派人手到地方,联同都指挥使司相关职官,彻查各府县擅动巡检司之事!”
巡检司相当于后世的武警部队,是留守地方的军事力量。主要是镇压暴乱、剿灭土匪。这支人马虽然不能跟六大主战部队比拟,很多甚至是淘汰下来的辅兵,但擅自被基层官员调动却是国家体制的大问题。
各巡检司巡检恐怕还是存了武不如文的惯性思维,一看到县府出文不敢不动。而县尉多半也是没有深刻意识到自己编制转入都指挥使司的内涵,仍旧以为自己是知县的佐贰官,唯知县之命是从。
这种情况也就只会发生在东宫势力照耀不到的南方,北方哪有官儿会做出这等蠢事!
“最后,让内阁商议一下,起草一份圣谕。大致意思就是,无论良贱,皆我大明子民,圣天子不愿看到子民相残。凡是愿脱籍而主家不肯给身契者,可自陈脱籍,视作良民,切莫以暴行施加故主,不然以欧凡人之律论处。”
奴婢欧打主人在大明律中要加欧凡人一等,朱慈烺取了轻罪,也是配合前面的这个“视作良民”。
这道圣谕的看似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其实却是偏向脱籍奴的。
至于主家,想必是很不乐见这道圣谕。但他们本身已经触犯了律法,或是不可蓄奴而蓄奴,或是超额蓄奴,这都是“杖一百”的罪刑,很可能被活活打死,只要脑子还清楚的人,多半不会顶风而上。
……
“贱奴作乱,国家不思剿灭,竟然姑息纵容!此致纲常于何地!”
钱谦益的绛云楼前,几个乡绅联袂拜访这位名流,希望他能出面制止这倒行逆施之事。
钱谦益一身布衣,看着他们却没来由一阵厌烦。
他虽然不赞同这种扰乱百年习俗的做法,但圣谕就是圣谕,身为臣子不能违抗。当初还有可能是逆储挟持天子,而如今储君南下,天子在北京仍旧发出这等谕旨,再没有半分理由质疑真伪。
因为这个道理,钱谦益在得知圣谕之后,就按照江南普遍流行的“雇工”制度,与家中奴婢改签了身契。凡是死契的,或长或短都改成了活契。为了避免麻烦,身契上的“奴婢”字样,也都改成了“雇工”,写明“俟尝身价,则许自去”的文字。
改过之后,钱谦益觉得也没什么变化,家里仍旧是按部就班做事,倒少了一桩心病。
“纲常之中,本无主仆之说。”钱谦益淡淡一句顶了回去。
刚才慷慨激昂者顿时偃旗息鼓,强压怒气,忿忿不平道:“那些刁奴连身价都不偿还,吃用我多年,如今一朝脱籍,岂是道理?”
钱谦益摇了摇头,抬眼看他,道:“国法如此,你又能如何?”
“听闻皇太子已经到了南京,我等要去觐见储君,申明道理!”有人叫道。
钱谦益冷笑:储君颇类太祖,没见他讲过道理,你们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老夫足疾日重,不能远行,只好在此等候诸位佳音了。”钱谦益说完,随手端起茶盏,身边小厮连忙高呼送客。
这些乡绅讨了个没趣,只得告辞而出。
待这些人走了,柳如是方才从屋里出来,道:“老爷为何不劝住这些人呢?”
“劝甚么?这些人已经是利令智昏,能劝么?”钱谦益又长叹一声,道:“如今天下定鼎,大明江山却要变色了。”
柳如是对钱谦益仍旧是死心塌地,听闻此言,心中却是暗道:若是变得百姓安居,倒也是桩好事。传世之奴都已经得以解脱,只不知教坊贱女何日方能拨云见日……
“不过我看这皇太子还是能听人劝的,未必就是无药可救。”钱谦益道。
“老爷此言……是因为皇太子受了《谏忠王书》么?”柳如是问道。
钱谦益仰望蓝天白云,抚须颌首:“我本道他光复了京师,定要行灵武之事。如今看来,他却是受了良谏,终于没做出那等不忠不孝的事来,可见心中还是有一份良知。”
柳如是点了点头:“皇太子到底只不过十七岁年纪,一时为宵小所误,未必就是真的泯灭了良知。”
钱谦益点头道:“且再看看,若真的只是被奸佞所误,老夫也少不得出山,匡扶社稷。”
柳如是顿时心中激荡,再看钱谦益时,却从这老者皮囊之下看到了万丈豪气,暗自钦慕:果然是世间奇男子!大丈夫!
“最近《士林报》上也不妨呼应《通报》,到底是有些人做得太过分了。”钱谦益脸上浮起一丝不屑道:“我听说:西溪张氏家里蒸团子,因为奴婢没能蒸糯,其家主便计团子数目捶其手,场面着实不堪。”
江南民俗,凡时节喜庆,要碾白米、糯米成粉,用蒸笼蒸熟成糍,名曰团子。一笼大约五六十枚,每次蒸三四笼,或六七笼不一。如此少则百五十枚,多则有四百余枚,论这个数目打起来,哪个血肉之躯能够扛得住。
柳如是想起自己幼年时候,也是动辄挨打挨骂,心同此心,也是怒道:“这等人枉费读了圣贤书,半分恻隐之心都不曾有么!”
“多行不义必自毙啊。”钱谦益负手挺了挺胸:“我且进入编书目了。对了,朝廷任了张宗子执掌大图书馆,这等文章盛会,我家不能落后于人。你且去选些善本,送去给他吧。”
柳如是福了福身,应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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