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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赤眉仰望着远处金城城池上飘『荡』的金吾卫战旗,阴沉着脸,心情糟糕得无以复加。
至今他都搞不明白,金城到底是怎么丢的。从他看到城头的烽烟报警到闻讯赶来,这其中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功夫。赶到时候,却看到战斗已经结束了,城头上悬挂的已是金吾卫的旗帜了。
这一刻,李赤眉真有种不顾颜面破口大骂的冲动:城里留守的王八蛋们,你们得废材到什么地步,才能被人家这么一转眼功夫就把城给夺去了?哪怕撒泡『尿』都还要解裤子吧?
想到那个连杀自己数十部下的黑豹铠斗士,李赤眉更是恨得牙齿痒痒的。这人不但武艺高强,演技也甚是了得。他假装要谈判,蒙骗了自己,背后却是突然动手,拿下了金城。自己直到看到烽烟时候才发现大事不妙,回想起那时自己的震惊表情,李赤眉都觉得羞愧难当——自己怎么就这么笨呢,这只是很粗浅的瞒天过海、调虎离山计而已啊!
部下们随在李赤眉身后,同样神『色』凝重。大军的后路被截断了,这意味着什么后果,大家都同样清楚。
一个营官越众而出,向李赤眉请战:“旅帅,让我带兵马前去试探攻打一番,也好查探城中敌军的虚实。”
孟聚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
此时,他已经看到了在城头上晃『荡』的敌人铠斗士,有不下百人之多。按照常规来说,铠斗士要留下一半休息备战的,那就说明,敌人起码有两三百铠斗士在城中。这样的兵力,即使与自己的赤眉旅在野战中遭遇了,自己也是输面多。何况敌人还是占据了城池,占据地利,以逸待劳地等着自己?何况,敌人中间,还很可能有那个“黑豹”铠斗士?
要强攻夺城,李赤眉并无信心,但他还有一条出路:金城虽然被夺,但他还可以带着兵马绕城而过。但这同样存在风险——金城的敌人会放着自己轻松地过去吗?好吧,或许斗铠部队强行通过没问题,但除了斗铠以外,自己还有三千多人的步、骑兵呢。
要在敌人面前将数千人的兵马横向展开,以斗铠掩护步兵通过,这是个非常有难度的军事动作,但这并不是李赤眉烦恼的主要原因。
最让他揪心的事是,即使自家能从金城前杀出一条血路,冲回边军大本营,但回去以后,自己该怎么交代?
拓跋寒都督被俘,金城得而复失,李赤眉自认在这次惨败中,自己并无过错——即使有也只是很小的过错。但问题是,包括拓跋寒在内的五个旅帅以上级别将领,自己是唯一活着回去的人,这也就意味着,自己将独立承受元帅的怒火。现在,拓跋寒落在金吾卫的手上,他万一有个好歹,元帅势必会迁怒到自己身上,自己怕是要小命不保了!
这时候,李赤眉甚至动了这样的念头:大不了,老子投金吾卫算了!
在这个礼乐崩坏的『乱』世,武将另投明主,这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尤其交战双方都是鲜卑皇室,这更是让李赤眉觉得,反正哪边都算是大魏朝朝廷,自己投过去也不算丢脸。何况,一直以来,自己特立独行,在边军内部的人缘并不是很好,不然的话,以自己的名声和战绩,也不至于到现在才是区区一个旅帅而已了。即使投了过去,自己也没有多少良心上的压力。
但李赤眉也只是想想而已,真的要投过去的话,他还是不敢。
一来,现在的形势是边军大好,金吾卫那边节节败退,只是勉强支撑而已。投过去,万一到时候慕容家战败,自己可真的没处逃了;
二来,李赤眉也存有顾虑,南下之初,自己立功心切,把金吾卫那边打了个稀里哗啦,光是旅帅级别的将领就宰了两个,杀的那些管领级别的军官更是数都数不过来了。洛京的将门世家都是沾亲带故、同气连枝的,自己把他们着实得罪得太惨了,估计把自己恨入骨头里了。这帮人打仗的本事稀松,耍手腕却是一流的。倘若真要投了金吾卫,自己一个降将,没后台没靠山,还不被这帮家伙活活整死自己?
想来想去,李赤眉还是觉得,当务之急是先查清楚,拓跋寒那个废物到底死没死?弄清楚了这件事,自己才能定夺下一步的去向。他叫来个部下,对他吩咐了一阵,后者甚是惊奇,再三确认后才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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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边军那边要求谈判?”
听闻部下的奏报,孟聚很是吃惊——尼玛的李赤眉,你是谈判谈得有瘾了?刚刚就因为谈判吃了一个大苦头,你还要继续谈?你脑子抽筋了?
但对方要求谈,孟聚自然也不惧——他坐在城池里有吃有喝有歇息,自然不怕在野地里扎营的李赤眉耍拖延之计。而且孟聚也很好奇,都这时候了,李赤眉还有什么想说的。
赤眉旅派来的谈判使者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军官,他被人用吊篮吊上城头来,被带到孟聚跟前时候,脸上很明显地『露』出了恐惧:他已经认出来了,眼前这个全身黑铠的黑豹铠斗士,就是刚刚屠杀了赤眉旅一个营的高手。
所以,在孟聚面前,他显得非常恭顺,小心翼翼地转达了自家长官的请求:李赤眉表示,既然金吾卫已经夺回了金城,那也该按照先前谈判中约好的那样,把拓跋寒都督交还给边军。古人云,无信不立,阁下身为一军之首,岂能言而无信呢?
孟聚差点没笑破了肚皮。李赤眉这家伙,实在太逗了,他还真当自己是那些死读书的酸儒啊,这种程度的激将法就想让自己交人,想得也太便宜了。
“你回去告诉李赤眉:金城是咱们自个动手拿下的,可不是他交出来的。所以,要想换拓跋寒,让你们李帅再拿出点新东西出来吧。”
仿佛对这句话早有准备,孟聚话音刚落,那军官便立即接上了话头:“大人说得是。倘若大人您能交还拓跋寒都督给我们的话,我们这边还有点好处奉上——请大人您过目一下,这是礼单。”
孟聚接过了礼单,一扫眼望去,即使以他的见多识广也不禁心头微颤。礼单上琳琅满目,写满了各式的珍宝和金银,光白银就有十万两。
孟聚狐疑地盯着那军官望了一阵:“为了赎回拓跋寒都督,你们还真舍得花钱啊。不过,李赤眉有那么多银子吗?”
“大人请放心,我们军中的储备足够支付。不过,我们李帅希望,交易时候,能亲眼见到拓跋都督。”
“这样就好。这样吧,就在城头前的那块空地上,你我两边各出一个人。看到你们的李帅带银两来了,我们就下去。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
那军官连连点头,告辞而去,还是照旧乘着吊篮从城头下去了。看着他的背影,孟聚隐隐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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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部下奏报时,李赤眉神『色』凝重。他反复追问:“你确定,他答应得很爽快,一点犹豫都没有?”
“是的,旅帅。那人只问了卑职一句,问我们是否有那么多的银子来赎人,卑职说有,于是他就立即答应了——卑职看不到他的脸,但听他答应得很是干脆,毫不迟疑。”
李赤眉沉『吟』良久,挥手让部下退下。他的脸『色』阴沉得像是要下雨了,半天没说一句话。
部下们不解:“旅帅,既然敌人答应拿钱放回都督,那不是好事吗?”
李赤眉苦笑良久,哀叹一声道:“倘若我所猜不错,拓跋都督,他此刻该已不在人世了。”
部下们都是大惊,追问缘由,但李赤眉只是叹气不语,心中苦闷:将心比心,倘若敌人手上真有拓跋寒的话,肯定不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赎人的,定然还要在赎金数额上跟自己讨价还价一番。现在,敌人一口就答应下来,这说明对方其实并无交易的诚意,打的恐怕还是到时杀人抢银子的主意罢了——好吧,李赤眉承认,其实自己派人去谈判,本来也没打算诚心交易。
李赤眉吩咐部下,用几个铁箱装满了石头和泥沙,然后吩咐几个力大的铠斗士将这批箱子搬到了城前的空地上。
他一个人站在箱前,等着对方来交涉。约莫一刻钟后,金城方向来人了。
看到远远走来的那熟悉的黑『色』身影,李赤眉只觉头皮一麻——尼玛的,又是那杀人如麻的货来了!
他立即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对方没带拓跋寒出来,看来那蠢货多半是挂了。自己再不走,等对方发现箱子里装的是泥沙而不是银子,还不当场斩了自己?
“李帅,乐平一别,已是久违了。没想到,我们是在这里再见啊!”
李赤眉停住了脚步,他狐疑地盯着正缓步走来的铠斗士:“你是谁?”
那黑豹铠斗士摘下了头盔,『露』出了一张俊朗而神采飞扬的脸。看到他,李赤眉愣了一下,失声叫出来:“你……你是东平的孟镇督!”
乐平的败绩,堪称李赤眉一生的耻辱——当然,现在还得加上金城了。所以,他对孟聚有着极深刻的印象,一眼就认出来了。
李赤眉懊恼不已:自己真是太蠢了,跟孟聚面对面说了这么久的话,居然没把他认出来。虽然他穿着斗铠和遮面,但看身高,看体形,听口音,还有,在传说中,孟聚不是号称“血豹”吗,看到这身豹式斗铠,自己早该想到的——咳,自己真是笨,这样层次的高手,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啊!
孟某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远远就冲着李赤眉抱拳,大声道:“情非得已,孟某得罪了,还望赤眉兄莫怪。改日回了东平,孟某定当摆酒向赤眉兄赔罪。”那份谦逊客气,直如老友见面,哪里看得出是在战场上的敌对双方?
看着孟聚,李赤眉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己的部下离得并不远,孟聚这么一吆喝,大伙可是都听得清楚了。
他望望脚边的装满“金银”的几口箱子,脸上苦笑——自己在算计孟聚,对方何尝不是在算计自己呢?对方答应见面,压根就不是为这笔“金银”,而是要彻底断绝自己的后路。
上次在乐平,自己在孟聚手上全身而退,军中本来就有传言,说自己与孟聚暗中有勾结,只是幸好元帅大度,总算揭过了这事。这次自己再次在孟聚手上惨败而归,丢了金城,也丢了元帅儿子的『性』命,却是孟聚又把自己活生生地放了回去——要说这其中没点猫腻,不要说别人了,就是李赤眉自己都不信: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碰到孟聚也罢了,别人都死了,唯有你赤眉旅的兵马完好无损地回来,两次都是这样!
孟聚这么亮明身份一吆喝,已是彻底断了自己的退路啊!
李赤眉苦笑着拱手:“孟镇督不但威武盖世,而且计谋过人,李某输得心服口服。最后这手釜底抽薪,更是使得神出鬼没啊!”
“唉,惭愧惭愧。孟某先前小胜,全靠使诈所为,并不磊落啊。”
“战场上,无所不用其极,大丈夫斗智不斗力,这也是常事来着。”
彼此都是聪明人,李赤眉倒不是很怨恨孟聚。战场上,大家各为其主竭尽全力,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上次,孟聚在占了绝对优势的情形下,并不斩尽杀绝,而是放了自己一马,然后又赠还了一批斗铠,让李赤眉可以跟上官交差,李赤眉觉得,这位孟镇督很够朋友。
寒暄过后,孟聚将手中捧着的一个木匣子交给了李赤眉,他沉重地说:“李帅,你一直在找寻贵军拓跋寒都督的下落,袍泽情深,令我也深为感动。我令手下查看了下,发现拓跋都督已在昨晚的混战中不幸身亡,还望李帅千万节哀。这是都督的首级,这就转交李帅你带回吧。”
李赤眉沉着脸接过木匣,打开看了下,然后长叹一声,合上了木匣。
此刻,他的心情反倒是踏实下来了——已经掉到谷底的人要比悬在半空的人要安心得多,拓跋寒确实死了,自己再没什么可犹豫了。
他呆滞着脸:“谢谢镇督了。”
“李帅,先前使诈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现在大局已定,孟某还是愿讲交情的。李帅和贵部兄弟倘若要归去的话,孟某不会加以阻挠,金城驻军也不会出城攻击,这一点,孟某可以保证,也请李帅放心。”
孟聚说着,一边观察着李赤眉的表情:“但是李帅,这趟贵军兵败失城,主将战死……某家听说,拓跋元帅的度量并非很宽广,你这样回去,不知有无妨碍?”
李赤眉沉默地听着,他弯下腰,很随意地把装首级的木匣搁在地上,然后站直了身子,眺望着北方的天际好一阵。然后,他转过身,对孟聚苦涩地说:“镇督所料不虚,边军那边,确实已无李某容身之地。镇督,李某愿降,不知贵军可否愿意接纳我这落魄之人?”
孟聚很严肃地说:“李帅是北疆首屈一指的名将,你愿意加入,此乃孟某的荣幸,我军上下愿倒靴以迎。”
与其向别的金吾卫军将投降,向曾有过交情的孟聚归降,这让李赤眉觉得好受些。所以,当孟聚再次流『露』招揽之意时候,李赤眉很爽快就答应了,还说出自己的担心:自己在金吾卫那边的仇家太多,投了金吾卫,自己怕遭人报复和暗算。
“倘若李帅在担心这个的话……”
孟聚沉『吟』片刻,爽快地说:“李帅,你所虑确有道理,金吾卫各个世家将门的关系盘根错节,怕是连慕容破都头疼。倘若看得起的话,你不妨来我这边如何?
我们东平陵卫跟金吾卫只是盟友,不是他们的下属。打完了这仗,我们就要回北疆去了。我就不信,那帮人还有本事把手伸到北疆来报复你?当然,我们庙小,比不得金吾卫的财大气粗,怕是要委屈李帅一阵了。”
李赤眉却是很高兴,连连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也!李某愿追随大人羽翼,为大人打马开路,效死厮杀!”——在李赤眉看来,孟聚气度宽宏,用兵如神,自己平生所见枭雄,再无第二人能与他并肩的。东平陵卫眼下还不是很强,但孟聚这么年青又能打,又坐拥一支劲旅,在这个『乱』世里,要出头是很容易的,将来就是割地封王也不足为奇。何况,他又是汉人军头,自己跟随他,总比加到金吾卫这帮鲜卑贵族扎堆的地方好。
至于李赤眉的另一个担心——即金吾卫战力孱弱,在这场战争中最终可能无法取胜的顾虑,他压根就没提起。亲眼在战场上见到了孟聚,李赤眉立即就知道,这场战争,金吾卫赢不了。有了孟聚和他麾下东平强兵的加入,金吾卫的兵马就补上了自己的短板——何况还有自己的倒戈加入呢?
整整一个镇的近万边军兵马成编制地被歼灭、投降——此消彼长,李赤眉不敢自大地说这是对拓跋雄的致命打击,但起码也是影响战局的大逆转。
既然决定了归降,李孟二人都是实干的人,也不废话,很快就进入正题。孟聚问李赤眉:“李帅,勿怪我得罪,你手头可靠的、真正能掌握起来的人马,到底有多少?”
“斗铠队的一百多号人,我平时视若手足,同吃同住,对他们,我是有把握的;骑兵营从管领到伍长,都是我亲兵放出去的,也不会有问题;步兵的四个管领,一个是我的同族,一个是我老乡,另外那两个管领也不会碍我们的事。麻烦的是我们的旅司马,他是上面派下来的,可能不会跟咱们走——镇督放心,那些不肯跟咱们走的人,咱们让他跟拓跋寒走就是了。”
要临阵倒戈,易帜换旗,这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件重大而危险的事。不是说把旗子换一面就行了,还得做很多细致的准备工作,倒戈不成反倒被忠心原主的士兵们反弹干掉的将领,历史上可是屡见不鲜。
李赤眉久在军中,十分明了其中关键:关键是要把部属们煽动起来。回去以后,他立即召集心腹军官们,开诚布公地跟众人说了当前的处境:金城丢了,大军的后路被断,辎重和粮食都被夺了,拓跋寒都督也死了,大军处境艰难。
就算运气好,大家能绕过金城逃回去的话,结局也不会好,因为拓跋元帅死了个侄子,他肯定会迁怒众人。士兵们可能还能有一条活路,但军官们——就是在座的众人——生死难仆,至于李赤眉本人,那是毫无悬念的,那决计是难逃一死的。
“李某无能,把诸位弟兄带到了这般绝地了,对不起诸位弟兄。现在,李某是六神无主了,该怎么办,弟兄们都说说吧。”
李赤眉声音低沉,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悲伤。悲哀又凝重的气氛笼罩全场,众军官都是脸『色』凝重,悲愤又彷徨。
“旅帅,拓跋寒那废物自己找死,怎能怪罪到我们头上?”
“李爷,我不服!我们流血厮杀,跟金吾卫拼命厮杀,死了多少弟兄,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拓跋寒那废物,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弟兄!倘若不是为了找他,我们早就回金城了,怎么会让金吾趁虚而入偷了城,又怎会落得这个下场?现在还要责罚我们,这还有道理吗?”
“道理,元帅什么时候跟咱们讲过道理?这么多年了,咱们赤眉旅拿最少的饷,苦仗硬仗却是一场没落下!”
“昨晚,眼看着要拿下金吾卫的辎重了,那死鬼拓跋寒还不是把我们支开了?倘若不是这家伙贪心想吃独食,把各路兵马分开了,又怎会被金吾卫反击打得这么惨?”
“这就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贪心的家伙果然不得好死!”
群情激愤,军官们骂声不断,越说越是出格,李赤眉却没有出声制止,而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不时还唉声叹气一阵,以示他心中的愤怒与众人一般无二。
终于,有人喊出了那句李赤眉一直在期待的话:“李爷,元帅赏罚不公,处事不明。老子受够气了!不如……我们不回去了!”
众人都是一窒,然后齐齐望向李赤眉——年青的武将阴沉着脸,依然沉默着。于是,众人都明白了,旅帅并不反对这个提议。
捅破了这层纸,大家也没什么顾忌了,拓跋雄一直压制着赤眉旅,军官们早就心埋怨恨了,大伙纷纷表态:大伙一身本事,在哪边不是当兵吃饷?只要旅帅一句话,大伙都跟你走,没说的!
这时候,李赤眉才向众人交了底:他已经打探清楚了,对面的金吾卫指挥官就是当年在乐平遭遇过的东陵卫镇守督察孟聚。
听闻是孟聚,众军官都是面『露』喜『色』:“孟镇督在的话,那事情就好办了!”
当年的乐平事件,虽然李赤眉做得隐蔽,但这种事历来都是瞒上不瞒下的,军官们事后都知道了事情真相。孟聚放过了赤眉旅众人,事后还给了一批斗铠让他们可以交差——对比屠豹旅、杜锋旅、张翼旅等几路兵马全军覆没的悲惨结局,赤眉旅虽然损了一批斗铠,但并未死人,运气可以说好得不得了了,众人都很承孟聚的情。在这时候,恰好能碰到一位有交情的敌方将领,这不能不说是天意了。
当下,众人都是众口一词:“孟镇督仁义够朋友,我们就投他去!”
笼络了心腹们,李赤眉这就着手投降事宜。士兵们怎么想的,那倒不是很打紧,关键是军官们——尤其是那些由六镇都督府下派到赤眉旅的军官,届时,他们才是危险的因素。
庆幸的是,在赤眉旅中,下派的军官并不多,也就那么二十来个。他们中间,有胆子敢冒出头来反对的,也就三五个人。但为了以防万一,李赤眉还是采取了措施,派出心腹盯住他们。
入夜,赤眉旅兵马在荒野上扎营歇息时候,行动开始了。大批东陵卫的铠斗士从夜『色』中毫无预兆地出现,毫无阻碍地进入大营中。
面对大群斗铠,赤眉旅的官兵都很聪明地放弃了抵抗,在军官的带领下有秩序地交出了兵器。他们惊恐又疑『惑』:为什么没听到斥候的预警,也没有外围兵马的抵抗,敌人就仿佛从地里钻出来一般出现在大营中?
很快,军官出现在他们面前,解答了他们的疑『惑』——总而言之,太复杂的事跟你们说了也不懂,反正你们只需知道一点就够了:打从这刻起,大伙就不再吃拓跋家的饷银了,而是改吃朝廷的皇粮了!
整个接管过程十分顺利,除了赤眉旅的行军司马户明在混『乱』中被东陵卫斗铠格杀以外,这基本算是一场不流血的政变。士兵们很顺从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什么大不了的,在哪边不是当兵吃粮,不就是换了个发粮的老板吗?头儿咋说就咋办好了。听说金吾卫的饷银和待遇要比边军的要好得多,不少士兵已在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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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满天,夜风习习。
伫立在金城的城头,眺望着满天的星辰,孟聚沉浸在思绪中,直到身后的脚步声打破了他的思绪。
“启禀镇督,赤眉旅已经安顿清点好了。官兵一共三千二百二十三人,其中军官七十三人,战马六百二十三匹,斗铠一百五十三具,至于其他的兵器还没来得及清点。”
孟聚转过身,对齐鹏和李赤眉点点头:“辛苦了,李帅,齐管领。事情还顺利吗?”
“镇督,李帅和一帮弟兄十分配合,没起冲突就把事情办了。虽然事发突然,但赤眉旅的官兵大多还是服从命令,留在各自营帐里等候安排,由此可见李帅带兵得力,深孚众望。
我们过来,是有一件事要请示镇督的:今晚我们要如何安顿赤眉旅的兵马呢?是让他们入金城安歇,还是让他们在原地扎营呢?”
孟聚望向李赤眉:“李帅是什么意思呢?”
李赤眉微微躬身:“全凭镇督大人定夺就是了,末将无异议。”
“既然这样,那我的意思是——”孟聚微微沉『吟』,出声道:“暂时委屈赤眉旅弟兄了,大家在城外继续过完今晚吧。”
李赤眉神『色』一黯,失望之『色』在脸上一闪而逝,他强笑着说:“好。镇督放心,那帮家伙壮实得很,平时也是风餐『露』宿,什么苦都吃过。一个晚上而已,冻不坏他们的。”
“李帅不必多疑,我倒不是信不过赤眉旅不敢让你们进城,只是大军初降,宜静不宜动,大家留在原来营地的话,会比较安心。贸然拔营,引起『乱』子就不好了。等军心稳定下来之后再移营,这样会比较妥当。”
李赤眉霍然开朗:“镇督思虑周到,这个,末将还真是没想到。”
“还有一个原因是——李帅,你觉得,赤眉旅中,有没有死心塌地忠于拓跋雄,不愿跟我们走的人呢?”
李赤眉很肯定地说:“有,肯定有。大伙在边军呆了十几年了,就是条狗都养出感情来了。有的人念旧,有人确实有些不得已的苦衷,他们的家眷还在边军那边呢。说到这,末将还想向镇督您讨个人情,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情呢?”
李赤眉犹豫了下,小声地说了:赤眉旅归降金吾卫,虽然大部分军官和士兵都是赞同的,但军中还是有不少反对者。虽然被金吾卫的斗铠监视着,他们也不敢明着反抗,但心里其实还是盼着能回去的。
“这帮家伙虽然不识大体、顽冥不化,但……唉,再怎么说,在一起同甘共苦了那么多年,平时一个槽扒食的伙伴,末将也下不去那个手。
所以,末将就厚着脸皮斗胆向镇督求情,求您放他们回去吧。反正也不多,就那么十来个军官,有他们不多没他们不少,也碍不了什么事。”
孟聚听着缓缓点头,他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转身望向远方的地平线。地平线上,一轮皎洁的圆月正在升起。
良久,孟聚才转过身来,沉声道:“李帅,其实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强扭的瓜不甜,他们想回去,我们即使把他们强留下来也没用。如果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强留下来,心有怨恨,反而事事给我们捣『乱』,甚至暗中与边军勾结,那我们的损失不是更大?”
“镇督英明,正是如此!”
“所以,我的意见是,赤眉旅暂留城外,今晚我们就不在营外设岗哨和巡查了。只在武库和辎重那边留下警卫。想走的人,今晚我们就给他们机会。军官也罢,士兵也罢,只要想走的,都可以离开——你们觉得,怎么样?”
对于孟聚的想法,齐鹏和李赤眉都甚是赞同,齐声赞叹孟镇督仁义过人——相比于同时代那些强征民壮、驱民冲阵的那些大小军阀,孟聚的做法简直仁慈到了『自杀』的地步。
而李赤眉更是心中愧疚,他以为,这是孟镇督体恤自己的为难,特意帮自己周全了兄弟之情。他在心中暗暗感激,发誓定要奋战,以报答孟聚的这番恩情。
听着他们夸奖,孟聚只是淡淡一笑。他说:“过完两天,那些有异心的人估计也走得差不多了,然后我们再把赤眉旅调进城里。”他在心里暗暗加了一句:那时候,估计金吾卫的增援兵马也该抵达了,就算出了『乱』子,自己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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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七日黄昏时候,也就是孟聚夺取金城之后的第三天,一路金吾卫的增援兵马终于抵达金城。事先已经得了通知,孟聚领着众部下出城迎接从行营过来的援军。
这次增援金城的部队兵马规模很大,足有四个旅,一万六千多人的步骑兵和六百多名铠斗士。孟聚事先已经得到消息了,这支增援部队是仓猝组建的,一部分是来自苦塘镇,原来金城驻军的残兵,一部分则是新调来的洛京兵马。
率领这支增援兵马的统帅是原舒州都督、原金城统帅、御史大夫乔颖,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将领。在城门处,孟聚与他进行了简单的会晤,担任介绍人的是随军一同过来的马贵马公公。
见面时候,乔都督一直在打量着孟聚,目光很是怪异。孟聚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呢,把脸『摸』了又『摸』,却没发现异样。
最后,孟聚干脆直接问:“乔都督,你这么看着……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啊,没有,没有!”乔都督连忙收回了目光,神『色』有些慌张:“久闻孟将军的名声了,没想到镇督您这么年轻。孟镇督,本镇听说,镇督大人只带了二百多人,就击垮了整整一路的边军兵马,这事不会是真的吧?”
“是真的。托皇上洪福、将士效死,末将侥幸胜出了。”
“本镇还听说,金城之战中,镇督大人跃上了三丈的城头,孤身一人斩杀边军兵马无数,城头血流成河,终得夺城——这该不会是真的吧?他们都说,镇督大人是飞上去的?”
说话的时候,乔都督一直低头看着地面,始终不敢抬头与孟聚对视,仿佛他是在跟自己的影子对话似的,孟聚听得很是吃力。
“那是以讹传讹了。金城战中,末将确实当先登城了,但并没杀多少人——好像只斩了三个人,眼看抵抗无益,守军就投降了。”
乔都督偷偷抬头望了一眼孟聚,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可以听得见,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本镇还听说,镇督以二百人之力,硬生生地『逼』降了李赤眉整整一旅兵马三千多人?”
“这件事,末将不敢偷天之功。李帅仰慕吾皇威德,弃暗投明,我也是顺水推舟,给了赤眉旅兵马一个机会罢了。”
孟聚说得很谦逊,但在场众人哪个不是聪明人,都知道事情绝不可能如此简单。李赤眉号称边军第一名将,在边军之中是红得发紫的人物。这样的英雄豪杰,倘若不是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谁愿意当降将啊?孟聚这样说,多半还是给李赤眉留面子罢了。
乔都督偷眼瞅了瞅孟聚,一个念头忽然闯入他脑海:眼前这年青人,他该不是常人吧?
两百多人打垮了一万多人的整路边军精锐兵马,穿着斗铠跃上了三四丈高的城墙,孤身『逼』降了整城守军,随后又『逼』降了十倍于自己兵马的北疆第一名将——这样的人物,是陆地神仙还是罗汉下凡?
想到这里,他对孟聚的态度更加恭谨了,腰弯得更低了,那态度,浑然不像对待一个部属将领,倒像是在接待长官上司。
这时,在场的还有马贵公公、胡庸管领等一众官员,但没人笑话乔都督——很显然,有着同样想法的并不止他一人。往常,这些人跟孟聚都是说笑不禁的,但这次见面,他们显得拘谨又恭敬,甚至都不敢正眼看孟聚了。
孟聚察觉了异状:“怎么?大家都这么安静?几天没见,老子莫非脸上长花了?”
马公公小心翼翼地偷望孟聚一眼,飞快地又低下头来:“镇督武勇,震烁古今,惊骇中外——镇督,您是天上的武星下凡,吾等实在不敢正目以视。”
孟聚哭笑不得,他正想着该如何解释呢,只听“啪啪啪”几声,有人鼓掌道:“公公说得没错,孟大人的武勇战绩,追溯古今,我想来想去,怕也只有当年的开国天武堪能比拟吧。”
孟聚微微蹙眉,他在慕容家的阵营中,被拿来跟当年的天武帝相比,这是件很忌讳的事——或许部下们也有这样的想法,但这王八蛋这么不懂事地公开地说出来,这是想害死老子吗?
孟聚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声音还带着青春期的稚气。这青年身材颀长,肤『色』白皙,眉目俊朗,穿着一身金吾卫军袍,那料子却是用明光绸做的,头上的发髻绑得甚是整齐。经历了长途跋涉过来,军官们都是灰头灰脑、风尘仆仆的,唯有这青年却像是刚从自家书斋走出来一般,一张玉脸上半点尘埃不沾,玉树临风,好不俊逸。人未走近,一阵脂粉香风已是扑鼻而来。
孟聚上下打量着他:“你谁啊?我大魏开国圣君的尊号,也是你随便说的?”
没想到孟聚会这么不客气,那青年一下子愣住了,马贵公公急忙上前解围:“孟将军,这位是陛下的三皇子,慕容南皇子殿下,请您休得无礼。”
孟聚又瞅瞅眼前的少年,眼前这小白脸就是慕容毅的弟弟,争嫡的对手?难怪他眉目间有着慕容毅的几分神韵,不过他的气质更斯文、更柔弱,肤『色』白皙得像是精挑细琢的瓷器。相比之下,慕容毅肤『色』更黑,显得太粗莽了。
听说在夺嫡战中,慕容毅老兄被这小白脸『逼』得很狼狈?不过,这小白脸气势很弱,看上去完全没压力嘛!
“原来是皇子殿下,孟某是来自边荒的莽夫,不识殿下真容,方才失礼了。”
还没等慕容南说话,孟聚已经板着脸冲着马贵吆喝了:“马公公,皇子殿下身份尊贵,不好好在行营呆着,跑到前线来,万一被箭石损伤了,这罪过是你担还是我担?”
马贵被骂得懵了,他眨巴着眼睛,望望孟聚,又望望三皇子,小心翼翼地说:“镇督您误会了,慕容南公子不是偷跑出来的,这是经陛下允许的。镇督,慕容南殿下是担任乔都督的监军大使过来的。”
“监军?”
孟聚望望慕容南,再次拱拱手:“监军大人,末将失礼了。话说了,咱们东平陵卫这么辛苦,不知监军大人可有些什么说法不?”
兵马粮草补给、叙功、奖赏等职责都是监军的职责范畴,但对方刚刚抵达,立足未稳就吵着要犒赏,孟聚未免也有点欺负人的嫌疑了。
好在慕容南公子看起来脾气甚好,也未见恼怒,笑『吟』『吟』地说:“镇督不愧是猛将,直爽坦率,这样的『性』子我很喜欢。镇督此番的功劳,父皇已经知晓了。因为功劳太大了,最终如何赏赐,父皇还需与阁臣们进一步商议。但父皇体恤将士们的辛苦,已经吩咐我先带赏银过来犒劳大家了。”
孟聚轻哼一声,心想这还差不多。眼前这家伙是轩文科的外甥,慕容毅的对头,孟聚也没兴趣跟他敷衍:“乔都督,你是本城的镇守官,孟某已经吩咐部下移防了,都督不妨就派遣人手前去接管吧。”
那乔都督也是老狐狸,看着气氛不对,抱拳行礼,很爽快地告辞而去。
慕容南站在原地,温和地说:“孟镇督,我初来乍到,又没经验,一应事务都得倚仗您安排了,还请镇督多多照顾才是。”
“公子言重了。承蒙您看得起,末将定然尽心效劳。南公子,您远来辛苦了,请入城歇息吧。军情详务,接风宴时候末将再向公子您详细禀报便是。”
看着孟聚一脸不耐烦,显然是在言不由衷,慕容南也不着恼,反而凑近了身,一阵脂粉香风直扑孟聚鼻端,他不动声『色』地站开两步:“公子?”
“孟镇督,您武勇盖世,我实在仰慕,很盼着与您交个朋友。舅舅先前有眼无珠,得罪了您,我愿替他赔罪了——镇督,我们两家其实是自己人来着,先前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孟聚瞅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莫不是在路上颠晕脑袋了吧?看着自己能打,想拉拢自己,这倒不是啥稀奇事。但自己是汉人军将出身,跟你这个鲜卑皇族怎么说得上自己人?
“公子开玩笑了,你我初次见面,说自己人……末将实在担当不起啊。哦,差点忘了,末将跟令兄倒是生死之交来着,莫非公子所说自家人,就是指这个吗?这个,倒确实也算一份交情啊!”
孟聚软硬不吃,但慕容南的涵养甚好,不显丝毫羞恼,反而温和地笑道:“这事,镇督就真有所不知了——镇督,我听说,您与洛京叶家颇有渊源,您当年就是出自叶家门下的吧?”
孟聚一愣,他缓缓点头:“洛京叶家,确实对我有恩。”
“呵呵,这就对了,大家其实是一家人来着嘛!”慕容南如释重负,他说:“临来之前,我岳丈叶公爷托我向镇督您问候,并托我带一封信函转交镇督。公爷的意思是,先前的误会是小事来着……”
“等下!”孟聚捉住了慕容南的手腕,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声音变得沙哑又低沉,像一头受伤的豹子:“刚才,你管叶剑心叫什么?”
慕容南的手腕像是被一只铁钳夹住,他经受不住,吃疼叫出声来:“镇督,放手,快放手……父皇已为我与叶家定了婚约,我即将迎娶叶家独女叶梓君小姐,所以叶公爷是我岳丈啊……镇督,你快放手啊!疼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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