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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不能动怒的天神
诸比丘!世间有一类之比丘,于诸善法,有速谛察忍,又具受持所闻法质,又能观察已受持法义,又知表意、知本文、行法随法,又调善言词,善良语音,成就圆满、流畅、无过、无脱、能知义语,又示现同梵行,劝导、赞励、庆慰。
——佛经《增支部》《阿修罗品》
第一场阿修罗道
香樟树下,阳光形成的斑驳树影如金片般闪动;草地的绿如此之浓,以至于姑娘们的裙角都染成蛋青色;微风吹动喷泉吐向天空的水珠,它们飞花溅玉一般散开,落在路过的每一个同学身上。
时值课间休息时间,校园里人来人往,嬉闹声不绝于耳。
自大学毕业以后,欧阳晴很少回到校园。试想想,从18岁进大学,熬到26岁博士毕业,居然在同一个地方呆了8年!她一度无比憎厌学校,尤其无比憎厌母校。
再工作两年,转眼“二八”,好好一个少女,直接熬成老姑婆。
小时候觉得三十岁就可以去死去死的欧阳晴,赫然发现自己就要到“去死去死”的年纪,却还什么都没有做。
甚至连一场像样的恋爱都没有谈。
读书的时候,她一根筋,就只是读书,学问是长了,事业倒也做得顺利,可是心头遗憾到滴血,无人知。
所以更加投身工作。
反正不能失去更多了。
她读心理学,比谁都清楚自己。
无比倔强地拒绝,往往因为不能够再失望。死不认帐,往往因为生气。
生所有人的气。
你们!男生!眼睛瞎了吗?你们看不见我貌美如花?你们看不见我温柔似水?你们为什么不追求我,苦苦拉住我的石榴裙,天天吟诵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想到这里,她兀自一个人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笑起来。
因为约在校园见面,她特地把头发扎成马尾,肩上斜挎一直大学时代就背的大包包,白衣布裤平底鞋。骤眼看,倒也与一般大学生毫无二致。
输人也不能输阵!她看着周边青春逼人的少男少女,假设自己只有18岁。
错有错着。因彻夜工作早上起晚了,害怕迟到,她不敢开车,搭地铁然后一路狂奔过来,若穿的是高跟鞋,恐怕要上隔天校报头条。
她一边兀自笑着,一边咬着便利店买来的鲔鱼三明治当早餐。失心疯了你,欧阳晴,谁说你貌美如花温柔似水?你要才没才要貌没貌,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
突然一个颀长的身影走向她,在离她没几步的地方停住。
欧阳晴逆着光看过去。
他至少185公分高,白衣布裤,不长不短的头发被阳光染成金色,在微风中飞扬。他一只手把书包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闲闲适适地站在那里,望着欧阳晴这个方向。
等眼睛一点点适应了逆光的黑,欧阳晴总算看清他的脸。
阿修罗啊。
她像是被定身魔咒禁锢了身体和大脑,措手不及。
如果柏原崇和李钟硕合体,大概就会长成这样。
他有一张好看到简直不合理的脸庞!
他的脸型是刚毅和柔美的完美结合。高高额角,两鬓延伸到下巴的那根线条让人想伸手抚摸。他的鼻梁高挺,上唇微微上翘,下唇丰厚,眼睛明亮而清冷,眼角似乎蕴着笑又似乎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这张脸,配合着颀长健硕的身形,整个美到几近妖异。
更奇怪的是,他静静地站着,却似有股子杀气,混合着性的魅力,如同美洲豹一般,优雅、冷峻、随时能够把人撕咬成碎片。
欧阳晴发愣半晌,头皮的酥麻感觉终于一点点消失后,才发现自己含着满嘴三明治都忘了嚼。莫说这个,全身上下每寸血肉这时候才逐步恢复知觉。她刚准备把东西收一收站起来,他却突然转身,反方向离开。
“喂!是沈零吗?”欧阳晴胡乱把包理理,追上去,“你等一下!”
阿修罗像是没有听见,继续走。
他走得太快,步子太大,欧阳晴一路嚼着食物,一路小跑,却仍没法短时间追上他。四围的同学纷纷闪避,窃窃私语。
活脱脱就是校草被平凡女穷追猛打的戏码。简直狼狈透顶。
终于她能够把手拍上他的肩头,“喂!你!站住!”
他这才站定,转过脸来。
她匆促咽下食物。不知是因为跑步的关系,还是狼狈的关系,近距离下猛然再看他那英俊到极致的脸,几乎没有晕倒。
“什么事?”他问,直视她的眼睛。
美色,令人目眩神迷。
对这句话嗤之以鼻的人,一定是没有和真正的绝色照面过。
欧阳晴从来都没有发现自己如此好色,直至今天。
她几乎没有办法看他,一旦看了,又几乎没有办法把眼睛挪开哪怕一寸。他不说话的时候,她迷恋他的眼睛,那里似清澈又似深不见底,似无情又似深情;他说话的时候,她迷恋他的嘴唇,那里仿佛是他身上最柔美的地方,不停散发着妖异气息——“来,吻我”。
她只能看一看他,马上又强制自己转过头去,故作镇定。
大江哥说什么来着?
——但是,小晴,这种可能性很低。如果你认识阿修罗的话。
——他是一个沉默、低调的孩子,看起来并不是擅长演戏和喜欢演戏的那种人。
我的妈呀大江哥,你的措辞真是谨慎到家了。
面前这个花般美男,何须演戏,他只要一个眼神,都胜过无数演技好吗?
欧阳晴闪躲着他的直视目光,磕磕巴巴地问,“那个——我——你——难道你不是沈零?”
“我是。”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你为什么躲开?”
他冷冷回答,“因为你看起来并不像我可以信赖的人。”
欧阳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都算够没心没肺、说话直接的人了,没想到阿修罗更甚。
好吧确实,从刚刚开始,她就持续的以最丑最蠢的样子在他面前出现。可是?
她内心的骄傲有点被激怒。一时间她忘记了他的魅惑,同样以直视回敬他眼底,微微笑道,“如果光是看一眼,就能够对人进行准确判断,你又何须寻求心理咨询?”
他微微一愣,深邃眼眸里添了几丝涟漪。
“我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
“你不害怕?”
“是。”
沈零不再说话。他望向远方,过许久,才冷冷地道,“没有用的。”
“什么意思?”
沈零没有理她,转身要走,欧阳晴抓住他手臂。
“喂!”
他的手臂坚实得像石头,看起来细长却肌肉分明。欧阳晴暗自叹口气,这种皮相,纵使虚妄,也是每个人——无论男女——都梦寐以求的吧。
沈零就这样背对着她,回答道,“你要拯救我梦境里的那个将死之人吧?没有用的,即便我画出画像来,你准备把画像发给警方吗?还是你要自己找到这个人,大声告诉他:小心,你要死了?”
他的声音里,始终饱含戏谑,却泉水汩汩、小溪潺潺般如有回声,比常人来得更好听一些。
欧阳晴看他没有转身的意思,老实不客气地走到他面前,再度抬起头直视他双眸。
“谁说我要拯救什么?你以为我关心那个倒霉蛋?”
他戏谑之意更甚,“那么你预备要拯救我?”
“不,我毫无此意。”她终于看到他的眼中出现疑惑,心底居然涌起有如得胜一般的感觉。“我只是你的心理医生,我的职责不是拯救任何人包括你,研究患者心理疾病才是我的职责。”
她故意把“患者”“疾病”两个词说得无比清晰。
“是吗?”
“是。”欧阳晴还是以简单一个字,果决回答他的反问。
沈零再没质疑,只是垂下头看向什么地方。一缕刘海垂下来,阴翳覆盖在眼皮上,令他的脸部轮廓更加立体。欧阳晴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一直握住他的手臂没有放开,像个贪恋**的登徒子那样。她赶紧松开手,突地心跳加速,好不羞赧。
他继续往前走,这一次,步子慢下来。
欧阳晴跟着他亦步亦趋,来到花坛边长椅上坐下。
他长手长脚,占去长椅的大半位置。欧阳晴靠着他坐下来,总觉得太近,似碰到又似碰不到,他的热力源源不断传过来,皮肤上像要燎出血泡。
“可以告诉我,关于你的第五个梦了吗?”她问。
沈零沉吟半晌,才缓缓道,“你真的是医生吗?”
“什么?”
他侧过头来凝视她,“你真的是医生吗?没有办公室,随便就按我的意思约在学校见面,没有助手,邋里邋遢——我为什么要信任你?”
欧阳晴声线提高八度,“什么?嗳,你很无礼耶!”
沈零不依不饶,“还有,我应该怎么付给你费用呢欧巴桑?”
他的声音戏谑而冷淡,欧阳晴怒极反笑,腾地站起来,“有没有办公室或是助手,对于解开你的梦境,有帮助吗?”
她背转身,气得发抖。完蛋,从小到大就不会吵架,早知道练习一下。
随便?邋里邋遢?她真想拂袖而去,一口恶气又咽不下,刚举步就停下来,“因为我的病患多数是小孩,且通常异于常人,所以我需要——我也愿意迁就他们上门诊疗;还有,很显然我如果打扮得像穿普拉达的恶魔那么时尚,不会比‘邋里邋遢’更合适!”
走一步,又停下,转回身瞪住他。“还有,你不知道吗?从我出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计费了!每半小时500元,”她看看腕表,伸出手掌,摊到他眼皮底下,“一共一个半小时,1500元。你是预备刷卡还是付现金?”
沈零的目光在她手掌上伫留数秒,继而沿着她的手臂游走到脸庞。欧阳晴感觉他的目光像是激光束,一股灼热贯穿半边身子。
可是待他们对视,她才发现他的目光并无热度,甚至冷得像冰。
欧阳晴毫不示弱地看回去,手臂依旧伸得直直的。
臭小子刚刚说什么?欧巴桑?
气死我了。你要是真敢现在给钱,欧巴桑马上就跟你同归于尽。
沈零纹丝未动,就这样微微仰着头,眼神冷漠如冰,嘴角挂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说道,“鱼缸。”
欧阳晴愕然,“什么?”
真是蠢到家了,今天。问了无数次“什么”。
沈零重复一遍,“鱼缸。”
“鱼缸?”欧阳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推开小门,把一个妖精的头按在鱼缸里,淹死了她。”
欧阳晴顿时明白过来,赶紧收回手,重新坐下,“你是说第五次梦境杀人?”
沈零没有作声。
欧阳晴端详他平静如镜一般的面孔,想起大江哥的那句话。
——他的情绪简直可以用“恐慌万分”来形容。
恐慌——万分吗?
五年前他还是孩子,现在已经长大,欧阳晴从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恐慌万分”的蛛丝马迹。
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又来了。莫非她看漏了什么东西,或者,她的内心比表象更邪恶,为什么不但找不到“恐慌万分”,反而觉得沈零甚至有些得意呢?为他具备梦中杀人的能力!
欧阳晴再度探出手,捏住沈零的手臂,稍稍用力,“够胆听我说几句话吗?”
沈零不置可否。
欧阳晴清清嗓子,“1984年某天,美国一个叫詹妮弗的女性被强暴。她迅速报案并画出了疑犯肖像。警方根据她的口供和肖像锁定了一个叫科顿的人。詹妮弗面对科顿后指认他确实就是那个坏蛋。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叫作博比的人,夸口说强暴案是自己犯下的。詹妮弗看过博比后,否认曾经见过他,并维持原有口供。那个最初被她指认的科顿被判终身监禁两次,送进监狱里服刑。”
沈零静静听着。
欧阳晴继续道,“直到1995年dna技术得以应用,这个强暴案才真相大白。真凶确实是那个夸口的博比,而此时科顿已经坐了11年冤狱。警察再次对詹妮弗进行讯问,她非常懊恼,也非常吃惊于自己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
沈零冷哼一声,“你究竟想说什么?”
“在我们心理学界,科顿事件反复被提及。我们随时需要告诫自己: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记忆。”
沈零皱皱眉,“你是在指,我的梦境不可靠,我对于梦境的回忆更不可靠?”
真聪明。欧阳晴愣一愣,嘴角扬起,“虽然有些刺耳,不过,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沈零抓起书包,起身告辞,“再见。”
“喂!”欧阳晴有些气恼,“你这个家伙!”
沈零头也没回,“我要上课了。下课后,那边茶室见。”
欧阳晴凝望他远去的背影。如初见他时一样,颀长、瘦削,却有着匀称的黄金比例。这是一个介于男人与男孩、天使与恶魔之间的人。
大江哥称他为“阿修罗”,真是恰如其分。
可是,在他背影消失之后,压抑许久的挫败感终于涌上心头。
这算是什么?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奇怪的医患关系。在阿修罗场里,自己反倒像是跳梁小丑,阿修罗端坐其中,气定神闲:来,试看看你能做什么?
她转身反方向走开。
她没看到沈零一转过街角,就接起手机。这是来自江可荣的越洋电话。
“见过面了?”
“嗯。”
“所以?”
“真是跟你风格迥异。”
“哈哈,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相信我,她是最棒的,超过我。”
“是吗。”沈零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丝毫没有掩藏语气里的轻蔑。成年人的世界真幼稚,自以为是到极点,指着桑树骂桑树都听不出来。
“所以,你不打算转到她那儿了?”
“也不是。”
“嗯?”
“可以试试吧。”沈零伸出右手,按住还留有欧阳晴余香的左臂,仿佛她的手还握在那里似的。
江可荣吗?即便江可荣不去美国,沈零也不会在他那里逗留更久了。
他也许是上海最贵最负盛名的心理医生,但在阿修罗面前,也不过是手下败将。
这种男人上海滩一抓一大把。有些学历,有些运气,自称专业人士,娶个老婆放在家里生儿育女,再找个红颜知己随时能够喝酒聊天甚至上床。他们其实除了赚钱花钱,什么都不懂。他们什么都干不了。
沈零的左侧嘴角扬起来,露出欧阳晴绝没见过的奇异笑容。
阿修罗。有一次他很无意知道江可荣这么称呼自己。这称谓倒是精准得出奇。
但是她,这个欧阳晴小姐,很强大。
虽然只认识了短短几分钟。
几乎每一个适龄女生在他面前,都会出现同样的混乱。
他知道自己的杀伤力在哪里,就像太阳知道自己灼热、花朵知道自己妩媚一样,他知道自己魅惑,让人混乱。可是她的混乱里藏着利刃。她始终不忘初衷,而这利刃,既像是能够杀人,又像是能够切除毒瘤,居然让他只能选择转身离开。
他不能置信。我逃跑了吗?
真混蛋。
他在兀自气恼的时候,很强大的欧巴桑也同样被他惹得气鼓鼓。本来想直接回家算了,但也许天气太好、风景太美、离开校园太久,她一时涌起“饶过你这一次”的念头,径直找到茶室坐下。
她要一杯冰红茶,拿出纸笔,边回忆边信手涂鸦。
阿修罗啊。
人们站立时,姿态如果挺拔则性情稳重,反之亦然;阿修罗,端如白杨,静如松柏。欧阳晴落笔记下。啊回忆这样的美男子真是叫人愉悦。
人们沉思时眼神落点如果频频朝左侧,是内心真实流露,反之亦然;阿修罗,眼神十分坚定,极少漂移,偶有恍神,也是往左。欧阳晴一边涂鸦,一边不由自主哼起歌来。
人们说话时辅助动作往往表达内心,比如捏拳代表决断与紧张,托腮捂嘴揉鼻子都有犹疑的意思;阿修罗,多余动作没有,举手投足干净利落。不过他双拳常常半握,尤其喜欢婴儿握法,即四根其余手指包住大拇指。嗯,值得思考。
人们微笑时,如果嘴角本来是对称的,当偶尔左边先扬起的时候,通常是面对心爱之人——欧阳晴的彩色铅笔突然停下。
他笑过吗?
她仔细回忆,能够想到的却完全是别的画面。
——因为你看起来并不像我可以信赖的人。冷淡。
——我应该怎么付给你费用呢欧巴桑?戏谑。
——我要上课了。他甚至老是背对她说话!
咄,真倒霉。你已经直接从“没有男生追”晋级称为“看都懒得看”的欧巴桑了欧阳晴!
刚才的好心情突然消失,她的怒气渐渐凝结到笔尖,几乎把涂鸦本画得稀巴烂。
手机突然响起,是江可荣的助理辛姐。
她气呼呼把纸笔往桌边一推,接听电话。
“欧阳小姐你好。”
“你好。大江哥已经顺利抵达美国了吧?”
“是,谢谢你的关心。刚才沈零告诉江医生,说决定要转到欧阳小姐这里继续心理咨询。所以我特地打电话告诉你一声,等一下还会马上将所有相关资料转发给你。”
“好,谢谢。”
“不客气,应该做的。”辛姐挂断。
欧阳晴望着手机,忍着忍着,没忍住,仰头放声大笑起来。
咖啡店里一众少男少女纷纷侧目。
他居然接受了?阿修罗?
可是,喂!欧阳晴,你醒一醒!
沪上想找你的家长不知多少,如果你愿意,日程表也可以排到明年圣诞!为着这个冷冰冰、甚至都没有朝你笑过的阿修罗,他接受你,就值当这么高兴?
失心疯了。失心疯了。
她啜着红茶,忍不住,笑了又笑。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嘴里的红茶全数喷出去,桌上的绿萝倒霉地被“洗礼”了个遍。她狼狈地转过身,就看到沈零静静站在背后。
“你是鬼吗?走路没声音?”她看看他的腿。奇怪,窄脚裤很少有人能穿得如此熨贴,还有,平底鞋在他脚上怎么就好看得像广告招贴画?
沈零再度毫无声息地走到她对面坐下,放下书包,叫杯矿泉水来喝。
和其他九零后一样,他用的手机、背的包包、穿的衣服都很时尚,包包上甚至还吊着风格简洁独特的吊坠。但与普通九零后不一样的,是他的举手投足里既有男孩的张狂,也有男人的性感。
欧阳晴几乎要收不回目光。
突然他看见她的涂鸦本。
“这是什么?”他眉头微皱,嘴角上扬。
因为刚刚接到的辛姐电话,欧阳晴突然觉得和沈零之间的关系改变了。
他接受了她。所以,他也从之前——冷冰冰——的陌生人,变成了等待保护的弟弟。他那翘翘的嘴角,此前看,充满戏谑,现在看竟有一种调皮的亲切感。他的眼神里,更多了孩子般的稚气;放在桌上的手臂,健美之余,汗毛仍如幼童般细细绒绒。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欧阳晴压抑住心头的愉悦,故意恶狠狠道,“我可不是计程车,中途给你下车然后重新计费。”
“哦。”淡淡的。
“哦什么哦?你不知道我的时间很贵?”
“是很贵。”还是淡淡的。
“那你还去上课?你不会逃课吗?”
居然让我在这里空等一个多小时!我一定不会忘记给你账单。
岂料沈零摇摇头,“不能逃课。因为我是老师。”
欧阳晴哼一声,“19岁的大学老师?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小屁孩?”
居然叫我欧巴桑!好,成全你,我也对你不客气。
沈零白她一眼,低声喃喃道,“欧巴桑果然爱记仇。”
“喂!”欧阳晴几乎要跳起来。
沈零把手覆在涂鸦本上,又问一遍,“你也没听见我说的话吗?这是什么?”
欧阳晴看看自己那幅揉合了“’米罗”“毕加索”“莫奈”和“神经病”风格于一体的神作,抿抿嘴,“这是我为你画你的画像。”
刚巧沈零仰头喝一口水,此刻全数从嘴里喷出,绿萝再度遭殃。
“什么?!”
“这就是你的画像。”
“哎你真的是医生吗?欧巴桑?!”
“你又真的是老师吗?小屁孩?!”
两个人竟都浑然不觉地斗起嘴来,你来我往,声线之高,表情之愤怒,再度引来众人侧目。
欧阳晴不好意思看看四周,咳一咳,压低声音,“怎么,后悔转到我这里了吧?”
沈零瞪住她。
欧阳晴得意一笑,“对不住,这当下,你所有资料恐怕都已经在我邮箱里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细节?”他突然说这么一句。
“什么?”
“细节。”
欧阳晴终于严肃下来,“你说淹死妖精的细节?”
沈零像个骄傲的王子那样,脊背绷得笔直,“对啊。从前江医生都会仔细询问我细节。”
“为着解析你的梦?还是为着破解即将发生的死亡事件?或者,更异想天开的,想要赶在它发生之前试看看能否阻止?”欧阳晴摇头,“不,我告诉过你,你想错我了。我不是正义的化身,我不是警察、律师、法官,我只是你的心理医生。对我而言,研究你的心理,解梦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环节。我还说过——”
他很认真地听着,此刻给她很顺便地接上去,“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记忆。”
“对。”欧阳晴笑,“所以,我关心你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多过关心这个梦本身。”
“所以你预备做什么?把我的脑子切开来研究吗,欧巴桑?”
欧阳晴闭上眼睛,狠狠咬一下牙齿。
“你这个小屁孩!”她恶向胆边生,拍案而起,“喂,你们九零后都喜欢这样无礼的吗?”
沈零还来不及回答,旁边一桌的两个女生先嚷起来,“欧巴桑,你吵死了!”
欧阳晴马上道歉,“啊,对不起!”
两个带着夸张蝴蝶结、浓妆艳抹的女生不依不饶,叽叽喳喳,“从刚才开始就在那里又笑又吵!”“害我们都没办法好好刷**!”“欧巴桑,他不也这样叫你?”“老牛吃嫩草——”
投向沈零的目光,倒是温柔妩媚。
欧阳晴有点生气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得任凭她们谩骂,一迭声道歉,“我——真不好意思——”
沈零突然站起身,把大家吓一跳。
他冷冷地扫那两个女生一眼,如美洲豹发现猎物般,眼神里投射出猎杀前的蔑视之笑,“那我们就酒店房间见吧。”
两个女生愣住。
“你在胡说什么?!”欧阳晴拉一拉他,又转向两个女生,赔笑,“不好意思。”
两个女生却无暇理她。其中的一个惊恐地望牢沈零,“你干嘛偷听我们讲话?”
另一个赶紧拉住她,“不是!你看!——我刚打完字,还没有发出去!”
“这个家伙,怎么知道——”
两个人不置信地瞪牢手机,像活见了鬼一样。
沈零冷哼一声,“你们有那么缺钱吗?”
两个女生又羞又气,簇拥着仓促离开。
“你为什么——”欧阳晴瞪着沈零,“是我太吵了,不怪她们。”
沈零坐下,拿起水若无其事地喝,“她们讲话太难听。”
“咄,不会比你更难听。”欧阳晴也坐下,奇怪,“她们是被你吓到了还是什么?为什么逃走?”
沈零沉默。
欧阳晴再想一想她们的神色,忽然明白刚才那几句对白的含义,瞪大眼睛,“等等!她们援交?!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一直在跟我说话?你什么时候注意到?”
沈零懒得理会她连珠炮似的问题,只白她一眼,“连援交都知道?欧巴桑与时俱进嘛!”
“喂,小屁孩,你——”
“只要稍微有点智商,就能从她们的对话里猜出来她们打算援交。”他冷冰冰回答。
她气结,缓缓摇头,“我一定是疯了,才会接受大江哥的提议。”
索性懒得理他。再吵下去,别说隔桌,连隔墙的人都要来投诉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静静喝水,眼神都没有再交会。
最后沈零放下水杯,往椅背后一靠,双手插进裤兜,悠闲问道,“那么,你决定报警了吗?”
欧阳晴反问,“为什么报警?”
“从我做完梦到现在已经两天了。你心里难道没有怀疑过我是凶手?”
欧阳晴把纸巾捏成小团,想一想,回答,“不怀疑。”
“为什么?”沈零终于露出好奇的神色。
“是有怀疑过。”欧阳晴说,“关于你可能是凶手的问题。有过一点点。不过现在不怀疑了。”
“为什么?”沈零再问。
欧阳晴伸出食指戳一戳涂鸦本,“因为这个。你的画像。”
“什么?”他更疑惑。
欧阳晴坐直身体,清清嗓子,拍拍胸口,“小屁孩,你不知道吗?我,是本世纪你可能遭遇的最好的心理学专家。我清楚地知道,在你的狂妄无礼背后,你真实的面貌是什么。你的肢体语言、你的说话方式,都告诉我,你不是一个爱说谎、以及喜欢暴力行为的人。”她望着沈零惊愕的面孔,得意,“听我这样的评价,很吃惊吗?”
沈零别转头去,面色逐渐恢复平静。
“一点都不吃惊。江医生早就这样对我说过。”可是眼睛不会撒谎,他明明仍然是吃惊的。
相比身体,他的侧脸更像孩子,秀气干净,睫毛长长。
欧阳晴回想他之前那句话。
——你决定报警了吗?
和之前又之前的那句话。
——你预备要拯救我?
突然发现,这个孩子聪明绝顶。他的思维维度很宽,思考速度也很快。又因为讲话直接,常常让不习惯的人跟不上他的步伐。所以看在别人眼里,更像鬼蜮。
欧阳晴收拾东西,“我走了,有事电话。”
她带着“总算盖住你了”的优越感,率先站起来,“哦对了,账单我会定期寄给你。”
“知道地址吗?”
“不用担心,”欧阳晴挤挤眼,“辛姐会事无巨细都转交给我的。”
沈零白她一眼。这个眼神,十足十像个孩子了。
他也拿起书包,跟在欧阳晴身后走出茶室。
才走到校园人行道上,就听到不远处闹哄哄的声音。
学生们围在台阶边,嘁嘁喳喳。不远处,救护车鸣响着笛声驰近。
有人赶着要上课,“别看了,还有课呢。”
“这个台阶也能摔死人?”
“也有可能只是晕过去了!”
“好多血!”
欧阳晴心惊,刚要上前,突然被人大力拉住手腕。
她回头看,只见沈零那张各种角度都完美如一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可怖的阴沉。
“那里。”他直视着某个地方。
欧阳晴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学生围起来的人群空隙处,倒地受伤者的手臂染满鲜血、毫无生气地摊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只同样染满鲜血的、眼熟而夸张的蝴蝶结头箍。
“啊!”欧阳晴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
沈零却仍旧死死拉住她的手腕,力气之大,莫说挣脱,简直令她动弹不得。
他盯住那只蝴蝶结,面孔泛起微微的光芒。
“邪恶的念头,”他轻轻道,“真是一点都不能有。”
“你说什么?”欧阳晴的心突突跳起来,她隐约也感觉不妥。
沈零声音更低沉,似喃喃自语,“从小就这样。我不喜欢的人,都会遭到惩罚。”
“我不明白。”欧阳晴故作镇定。
沈零面色愉悦,声音却几乎低到听不见,“小学时,嘲笑我个子太矮的那个同学,隔日从阳台跌落摔死;中学时,把我从保送名额里排挤出来的走后门的学生家长,没几天就发现罹患了癌症。你还不明白吗?我是阿修罗。我不能动怒。”
(第二幕第一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