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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梦中杀人
欧阳晴一笑,“阿修罗?!没得给人家这么奇怪的代号。”
江可荣扫她一眼,“我这样叫他是有原因的。等下再解释。这位阿修罗刚刚成年,目前就读于本市最好的一所大学。可是他有一个困惑,多年来无法纾解。他的困惑是这样的——他总是做同一个梦,准确地说,是总是做同一个梦的开头。梦中他穿行在一个很长很长的走廊里,走很久很久,才看到一扇大门。他费力地推开大门,发现与华丽、沉重的大门不相符的,是门后出现的,不过是一间非常普通的简陋的房间,雪白墙壁,一桌一椅。”
简单几句话语,却勾勒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神秘空间。气氛渐渐诡异,欧阳晴把双腿收到太师椅上盘起来,打个激灵。她脑中开始浮现画面,似乎自己也正渐渐置身在那条走廊里。她既想继续听下去,又想逃走。
江可荣像是努力要描绘细节,又像是要尽量规避患者私隐,皱着眉措辞,“阿修罗每次穿行走廊的时候,都非常突兀。没有开头,没有从哪个洞口或者门口进入的感觉,像是突然之间就置身于走廊中央,前面望不到底,身后也一片黑黢黢。他很害怕,但是仿佛往回走会更恐怖,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越是这样,走廊里的东西他越是忍不住要看。这条走廊很古老,也很华丽,雕梁画栋,就像朱漆的深墙大院,上下左右四个方向都绘满壁画。但是虽然华丽,这条走廊却到处掉漆,斑斑驳驳,同时灰尘扑扑。”
欧阳晴再忍不住,摆摆手打断他,“等一下。大国手,我没有明白,我一定要听这个故事吗?”
江可荣望着她,不置可否。
但他的眼神,是无助的、微微带点祈求的,这是欧阳晴认识他数年以来,从未见过的眼神。
她顿时有些歉意,磕磕巴巴地解释道,“那个,呃,我的意思是,连你都解答不了的问题,找我这个专门和小孩瞎混的人,会有用吗?”
江可荣挥挥手,“对不起,我忘了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梦中,阿修罗不是现在这个成人,而是一个很小的小男孩,这是我今天来找你的一个重点。”
欧阳晴还是没有头绪。她现在也就像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开始矛盾。故事已然开头,而且会困扰到江可荣同学的,必然藏着重大玄机,不听完恐怕要难受到折寿;可是小男孩、黑黢黢的长廊、充满陈腐和死亡气息的墙壁、沉重的大门,在心理学角度里,常常代表性、往事、障碍或者恐惧症。不是好兆头。
她想想道,“梦中的阿修罗,是一个小孩。所以按照成年人的思路,没有办法分析这个梦吗?”
江可荣困惑表情一点都没有减少,甚至在听完她的话之后更加严重,“是,也不是。”
欧阳晴沉默。
他却误解了她的心理活动,轻声道,“不过你像是不感兴趣,对不起,我停止,告辞。改日再约。”
他站起身。
欧阳晴跳起来,“大江哥!”
她以为他生气了。
但江可荣眉头紧锁,侧头朝她,却实际并没有看她,像是透过她的身体看着某个虚无或漂浮物一样,说道,“不,你误会了,我没有生气。我突然发现自己很不厚道。我不应该拿这个故事困扰你。困扰我一个也就够了。也许我能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是真的。他没有在介意她是不是要听下去,他也没有介意自己是不是疏于礼貌,他是真的困扰至极。
欧阳晴把他生生再按回沙发,故意恶狠狠说话,增强他信心,“你给我说完,不然我寝食难安。”
江可荣揉一揉太阳穴,“我怕你听完了,才真的寝食难安。”
欧阳晴重新坐回椅子上,好整以暇,“真寝食难安,我就趁机减肥。好,说吧。”
江可荣得到她鼓励,这才又继续下去。
“在梦中,阿修罗是小孩,这一点,确实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但是,等我讲完你才会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我先继续。梦中的他,每次都能走完这条走廊,每次也都能推开走廊尽头的那扇门。门后面,桌椅后面,也都坐着同一个人。
“这是一个老太太,非常慈祥,满头白发。老太太在灯光下看书,每次看到他,都会微笑,伸手召唤他走近。老太太叫他‘小宝’。对,你没有听错,老太太叫他‘小宝’,声音很温暖,笑容很和煦。正因为这样——背后大门关上,把黑暗关在了外面,阿修罗看着老太太,感觉特别幸福。”
欧阳晴大力呼出一口浊气,“还好。”
江可荣冷笑一声,没有回应她,继续道,“这个老太太有时给他吃糖,有时教他认字,总之这是梦的开头。我前面说过了,到现在为止,梦的开头都是一样的。多年来,这个梦重复很多遍,开头总是一样。
“有时候梦到这里就断了,阿修罗醒来。有时候会继续做下去。这就是梦开始分岔的地方。如果继续做下去,梦中的老太太都会交给‘小宝’一个任务。他统计了一下,完整的梦一共出现了四次。分别在2007年、2008年,以及2012年两次。
“这四次,依次的情形是:老太太给了他一把匕首,让他推开一扇小门——对不起,这里很混乱,阿修罗自己也记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总之莫名其妙就会出现一扇小门,每次都类似但每次好像又都不一样的一扇小门——总之,2007年的这一次,老太太叮嘱他,推开小门就会看到一个恶魔,‘小宝’必须要用匕首杀死恶魔。因为老太太让阿修罗觉得很幸福,所以老太太交待的事情,阿修罗也觉得一定要照做,不做就不能得到幸福、不做就要重新回到刚才那条黑黢黢的走廊里。于是他就乖乖地、毫无恐惧地推开小门,用手里的匕首捅死了恶魔。”
欧阳晴再度忍不住开口,“大江哥你稍等,恶魔?你说恶魔?阿修罗确认是匕首?要知道,会选匕首做武器的小孩,心理通常有严重问题!还有,他是否小时候被性侵过?”
江可荣摇头,“你别急,迟些再分析。我尽量讲快点。可是漏掉细节,又怕你影响你的分析。”
欧阳晴被老太太的“温暖”放松在先,又被“杀死恶魔”吓一跳,满腹狐疑,莫名恐惧。
江可荣竖起手指,“这是第一次,也就是说,2007年,老太太让他用匕首杀死了一个恶魔。然后就是2008年那次,老太太交给他一把枪,非常奇异,居然是把散弹枪,阿修罗在老太太的叮嘱下推开小门,朝一个妖怪胸口连轰数枪,阿修罗亲眼看到那个妖怪在自己枪口下血肉横飞。2012年的第一次,也即第三次,老太太给了他一条缎带,让他打开小门,从背后悄悄靠近一个巨人,勒死了他。”
欧阳晴惊叫失声,一把抓住椅子扶手,正襟危坐,脊背因为用力过度而绷得笔直,“这不可能!小男孩怎么可能勒死巨人!”
江可荣望着她,不语。
开口后欧阳晴才发现自己的严重失态和入戏太深。她完全忘记自己是在听一个梦境!
她瞠目结舌。太奇异了,这个梦境可怕可怖,又像具备魔力一样,让她短时间内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江可荣看她恢复意识,继续道,“2012年的另一次,也就是第四次,老太太让他到小门后拉一个把手,他拉完把手,一颗巨石滚出来,碾死了一个坦胸露背的壮汉。”
说到这里,江可荣反倒开始苦恼和后悔,迟疑道,“如果,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想继续听,我马上停止。马上结束。”
欧阳晴差点跳起来,“还没结束?!你让我分析的,到底是什么?”
江可荣凝视她双眼,“小晴,如果你接受能力有限,我——”
欧阳晴打断他,“我是喜欢一惊一乍,不过我的接受能力绝对超越你想象。快快继续,不然你休想走出我家大门。”
江可荣像是下了莫大决心一样,微微点了一下头,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欧阳晴这才发现他简单得和自己一样,不喜欢带包,零碎物品放口袋即可。
江可荣娴熟地用手机点开网页,像是登录到一早保存好的什么链接上去。
欧阳晴伸长脖子看,后来嫌麻烦,索性坐到他身边去。
江可荣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看小师妹,伊人完全不顾男女授受不亲,满眼渴望,几乎坐到他怀里。不过他清楚知道,她“渴望”的其实只是网页而已。
幸得有她这插科打诨的本事,减低了他内心的恐惧。
没错,他很恐惧,尽管他一直在掩饰。
终于网页逐个打开,他把手机递给她,叮嘱道,“自己左右滑动来看。我一共打开了三个网页,你看了就明白了。”
欧阳晴接过手机。这款手机是最新潮物,时尚先进,可是此刻如铅块一样重。
她有很不好预感。
她努力遏制呼吸,定睛看去。三个网页,每个网页一个主题,或者是类似同一条新闻的不同报道。但主题就是这三个。
“某小区发生煤气爆炸事主当场身亡面目全毁”。
“工作压力过大外科医生上吊于自家豪宅”。
“货车高速公路翻车成吨钢铁翻倒司机惨死”。
新闻字眼虽然简洁明了,但欧阳晴反而完全不能理解。
她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终于朝江可荣晃动手机,道,“等一下。我没有明白,这些死亡事件各自独立啊!而且我看了,它们不全部发生在同一个地方,你看,气爆发生在上海,上吊发生在杭州,车祸发生在高速公路上。另外,它们和阿修罗梦中的谋杀行为也不一致啊。”
江可荣抿一抿嘴,“你仔细想想。”
欧阳晴满腹疑惑,再把这三个简单新闻主题,看了三五遍,左左右右来来回回。突然有如惊雷闪过脑海,她头皮开始发麻,渐渐耳朵也开始失聪。
一直麻到心肝脾肺肾,手指脚趾全体不能动弹。
她几乎快要听不到,耳边如同自动答录机一样,重复播放的是江可荣刚刚讲过的话。
——第二次,散弹枪,气爆。血肉横飞。
——第三次,缎带,上吊。窒息气绝。
——第四次,巨石,钢铁。碾压致死。
饶是如此,欧阳晴还是硬着头皮,强辩道,“好吧,我仍然不觉得有何不妥啊。这个阿修罗如果不是凶手,就是心理暗示超强的人。总之他每次看完新闻或者杀过人,就会梦见相关的谋杀场景。只是在梦中,他稍微修改了自己的谋杀手法而已。”
江可荣闻言却苦笑起来。
欧阳晴不是笨蛋,她看着大江哥的苦涩笑容,喃喃道,“就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江可荣说,“所有真实的死亡事件,都在阿修罗发梦后一周左右发生。小晴,你听明白了吗?是——梦在前,现实在后。”
梦在前,现实在后?!
“直观地看,”欧阳晴努力稳住心神,轻轻握拳道,“最合理、最简单的解释:阿修罗就是凶手。”
江可荣“哎”一声,“好吧,我们不用再绕来绕去讲故事了。职业道德告诉我,必须为患者保密;可是良心道德告诉我,这件事情恐怕不能视作一个秘密那么简单。”
他顺着她的意思往下推理,“阿修罗确实是我的一个患者。我反复思考过他是凶手这种可能性。他的梦也许纯属虚构,他来找我只是故意炫技,表示:他毫不畏惧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反而为把所有谋杀案都完美的设计成了自杀或意外而感到骄傲。但是,小晴,这种可能性很低。如果你认识阿修罗的话。
“初次见他,才14岁。他是一个沉默、低调的孩子,看起来并不是擅长演戏和喜欢演戏的那种人。而且,他既不具备杀害这几个人的动机,也不具备时间。”
欧阳晴问,“你调查过?”
江可荣点一下头,“是。2007年他初次来找我的时候,还只是因为被一直重复的梦境所困扰。但是当2008年气爆案发生后,他赫然发现了自己的梦境和真实之间的诡异联系。此后平静了几年,直到2012年。突然梦见勒杀的时候,他的情绪简直可以用‘恐慌万分’来形容。那时起我就开始了简单的调查。调查资料,回头我会整理一下发给你。你看完就知道了,参考意义不大。没有任何一种迹象表明阿修罗和案件有关,反倒是有很多细节表明他的无辜。所以这些资料我今天都没有带过来。”
剩下那句话不言而喻:以免旁支末节影响我们对主要事件的分析。
“不是臆想吗?”欧阳晴说出第二种可能性,“我的意思是,梦是真实的,死亡也是真实的,但它们之间没有关系。阿修罗做梦,隔几日出了命案,死法有些类似,所以他以为跟自己有关。没可能是这样吗?”
江可荣摇摇头,“最早我也这样想过。我甚至觉得,是不是有人知道他的梦,故意找出新闻来牵强附会,吓一吓他。可是不,新闻都是阿修罗自己找到的。最奇异的是,他说,像是受到某种昭示,突然某个时间点他就要去上网搜索新闻,而且必然在这一刻,不早不晚,就会发现相关网页。”
欧阳晴瞪着他。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在“瞪”,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
从业这么久,她从未碰过这么血腥、恶性的事情。即便之前和小刘一起经手过的少年杀父案,也比这个好一些。
欧阳晴站起身,她的背脊已经一片冷汗。不行,必须要缓一缓。
她打开电视,调到体育频道,让呼啦啦的足球播报声充斥整个房屋;又开启洗衣机,开始洗早上晨跑后换下的运动服。洗衣机的嗡鸣声和电视声搅到一起,杂乱却听着踏实。
她甚至整理了一下书桌,给桌上的盆花浇了浇水。
江可荣也不急不躁地看着她做这些事情。他懂得,白噪声此刻是最佳舒缓音乐,而琐碎家务能分散注意力。
事已至此,他不再想离开。欧阳晴显然比他想象中更坚强勇敢,他知道他找对人了。
果然十分钟后,欧阳晴回来,面色平静温暖,甚至带着一点点舒畅。
“大江哥,我们继续吧。”
江可荣微微笑,“你准备好了?”
欧阳晴点头,“嗯。”
江可荣轻轻道,“最诡异的来了哦。”
欧阳晴再度点头。
“阿修罗说,新闻里的那些人,面孔和他梦中的那些妖魔鬼怪一模一样。”
欧阳晴嗒然坐下。果然,不仅是连环杀人,还是梦中预知。
“我刚刚猜到了,不是这么诡异,你岂会来找我一起分析。”她有点惨然,又有点迟疑,“我也开始明白你找我,是为什么原因了。”
“说说看。”
“好,我一边整理一边分析,你随时可以打断我。”欧阳晴说。
“首先,我先分析阿修罗为什么每次都会梦见自己变成小孩后,才会杀人。我觉得这个问题最关键。
“我们都知道科尔伯格的那个关于道德的理论。科尔伯格认为:人的道德阶段可以通过你对假设的两难推理的回答来决定。亦即是说,对于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推理’比‘这样推理会得到什么答案’更重要。比如警察在调查各种案件时,经常会对嫌疑人进行侦讯和审问。他们会从侦讯本身得到答案吗?不一定,至少他们不认为会得到真实答案。但是,警察往往会从嫌疑人回答问题的表情、语速、前后是否矛盾、逻辑等等细节,来对真实答案进行推理和判断。
“所以,我最关心阿修罗为什么设定自己是小孩。”
江可荣点头赞许,“好极了。我从未这样想过。小晴,你的思路让我耳目一新。请继续。”
欧阳晴道,“科尔伯格还认为:儿童的道德发展水平分为三个,初级、中级和高级。初级水平是指,儿童遵守道德规范是因为怕受到惩罚;中级水平是指,儿童知道自己遵守道德规范会得到更大利益。高级水平接近于成人,即对法律、秩序和自然规则的尊重。阿修罗每次在梦中都把自己减龄为儿童,表面看是对小时候的某种回忆,实际可能是他自己也觉得将要做坏事,很不道德,所以必须把自己放在道德初级水平上。
“在幼儿园我们经常碰到类似情景:老师,花瓶掉到地上了;老师,茶杯破了。儿童往往会用这种方式表述事件,好像花瓶和茶杯是莫名其妙坏掉的,跟自己无关。大江哥我说清楚了吗?对不起,我恐怕语无伦次。我的意思是,阿修罗的心路历程恐怕是这样——我莫名其妙来到一个地方,莫名其妙要干一件坏事,我不干这件坏事会受到惩罚。所以我不对任何后果负责。”
江可荣凝视她脸庞,他的双眼在镜片后熠熠发亮。
他真没看错人。不管她的推理是否正确,至少思路很清晰很细致。他没看错人。
欧阳晴没注意他的目光,继续道,“其次,我非常好奇一点:他做过四次梦,实际死亡事件却只发生了后面三次。第一次去哪里了?还是第一次时间久远,他忘记查了?或者匕首杀人案特别多,查不到?”
江可荣回答,“这个我给你答案。虽然时隔已久,但他查了,只是没有查到什么。”
欧阳晴一脸疑惑。
江可荣解释,“阿修罗说,每一次噩梦出现,他会下意识在某个特定时间查询。也许当天发生过好几起类似事件,但是他每次都能一眼就看出哪起是和梦中吻合的。也说不清是地点、名字、或是死者面孔给他的启示。唯独这第一次,毫无头绪,直到后来发现梦境与现实的惊人巧合后,他联想到第一次梦中杀恶魔,现实中也一定对应有死者。结果上网查了很久,几乎看遍那前后几天所有报道过的新闻和血淋淋照片,都没有找到心中映证。”
欧阳晴仍旧一脸疑惑。
“我解释得不够清楚?”他问。
“不,”欧阳晴愁眉苦脸,“我只是隐约觉得这里隐藏着很重要的信息。”
江可荣刚想说什么,小妮子又使出惯用手段,甩甩头,像是要把刚才这个小烦恼甩到脑后去那样,“算了,现在不想它。我们继续吧。
“分析阿修罗变成小男孩的决策过程后,我们看看变身小男孩之后发生了什么。前面我也说了,深不见底的走廊,糟糕的触觉视觉感受,代表安全感的老太太,这些都可能意味着他曾经受过性侵犯,或是幼年有过糟糕的经历。老太太让他杀人,不是‘命令’或者‘强迫’,甚至不是‘唆使’,而是‘叮嘱’——我记得你的用词——所以老太太对于阿修罗来说,始终是温柔的。老太太的原型很可能是阿修罗的某个亲人或者老师。
“在梦中,每一次阿修罗杀人,都需要推开一扇小门。这是很强的心理定势。这扇小门,是道德的界限,越过去,就是不道德的。所以必须有一扇小门。小门的位置不固定,也可能代表阿修罗自己心中道德界线的模糊。
“再来就是关于梦境外的事情。梦境外的阿修罗上网查证了那些谋杀案。先放下他是不是凶手这件事情,我们只讨论查证过程。我们都知道‘记忆重构’是什么意思。但是记忆重构会产生偏差,而暗示的力量也不容小觑,这就是为什么同一目击者,在不同的环境里,可以画出完全不同的两张疑犯照片,指认疑犯也常常出现错误。所以我刚刚想到,现实中的阿修罗上网查证到的那些人,甚至地点、面孔,可能都没有太多实际意义。”
她说到这里,江可荣点头替她补充道,“是。如果阿修罗喜欢虚构与想像,那么他习惯在真实的记忆里增添想象的部分,渐渐他也就变得不能够分离虚构和真实。这就是‘源遗忘症’现象。俗话说的,‘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被骗’,就是这个意思。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大脑受损——这是小晴你喜欢的进化心理学范畴。我们都知道,如果大脑海马体受损,就会在不伤害患者认知能力的情况下,只造成他记忆或者片段记忆的混乱。
“比如我有一个患者,他能准确地告诉我,他刚吃过午饭,问他吃了什么,他说吃了牛排。过一会儿再问,答案变成川菜。而且前后两次都言之凿凿。家人以为他有神经病,可是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犯所谓的‘神经病’,是从一次轻微车祸开始。
“后来的病理检查果然证实:就是这次车祸导致了他大脑皮层和部分海马体的损害。他已经不能够对实事、新闻甚至人脸形成持续性记忆。所以他还是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就是不能够记起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欧阳晴侧目看看他。他懂得她的意思,摇摇头,“没有。我为阿修罗做过很多次心理测试,他没有‘源遗忘症’倾向。他也没有受过类似的脑部损伤。我为他做过脑部核磁共振检查,也反复核查过结果。”
欧阳晴沉吟道,“可是,你仍然不放心。”
江可荣不语。
欧阳晴替他回答,“你不放心的是,阿修罗每次梦见杀人的,都是儿童状态的自己。所以很多适用于成人的分析不见得可靠。也即是说,现实的阿修罗——现在这个成年的阿修罗不擅长演戏,但儿童的阿修罗未必,对吧?”
“是。”江可荣推一推眼镜,微笑道,“我最担心的问题就是:成年的阿修罗,自己都未必清楚儿童的阿修罗是何种性格。这是我找你的最重要原因。小晴,业界都说你是儿童心理领域的顶尖高手,名不虚传,我真高兴。”
“换言之,”欧阳晴没有在意他的夸赞,“你仍然怀疑他是凶手。”
江可荣补充,“或者和凶手有重要关系。”
欧阳晴若有所思,“从儿童的角度来看,儿童的回忆也并没有比成人更真实或是更歪曲。但很显然,儿童年龄越小,受暗示的容易度越高。麦克马丁幼儿园**案发生后,人们对于儿童何时说谎何时不说谎进行了调查。他们派去一个男人和儿童共处了一段时间,然后问他们:‘那个叔叔打你了吗?’,同样一个问题,同样给予‘如果说打了就给你奖励’的暗示——虽然那个叔叔根本没有打过人——但小班就有高达80%的儿童为此暗示说了谎话,而大班说谎儿童的比率只有30%不到。”
她停一停,补充道,“所以这里就有一个很重大的矛盾!
“阿修罗在梦中,是以‘不需要很强道德观念’的儿童身份出现的。儿童阿修罗或许受到了暗示,或许很会演戏,总之看起来非常无辜;成年的阿修罗发现自己可能有罪,并为此不安和困惑,所以来找你进行心理咨询。但矛盾就是:会演戏的、缺乏道德观念的阿修罗,只在梦中出现,不具备作案可能;不会演戏的、罪恶感很强的阿修罗,又不具备作案时间与动机。”
江可荣兴奋得站起身来,来回快速开始踱步。
他们两个的默契已经在此前的几个小时里磨合完毕,他很自然地给她接下话头,“——更何况,会演戏的、缺乏道德观念的阿修罗,不可能通过梦境授意现实中的另一个人。”
“也就是说,”欧阳晴竖起手指,“一、如果阿修罗是凶手,成年的他是怎么完成不可能犯罪的?还需要兼具狂野的自大和高超的演技!
“二、如果阿修罗只是帮凶,凶手另有其人,儿童的他——或者说梦境中的他,又是怎么授意其他人为自己完成罪案的呢?
“三,如果阿修罗和案件毫无关系,他又何须自寻烦恼,把所有的意外和死亡跟自己联系起来呢?
“大江哥,我的这三个总结,没有遗漏吧?”
江可荣诧异,“小晴,你太让我震惊了。今天来找你,一定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哗,居然敢说‘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欧阳晴伸个懒腰,笑道,“最正确的决定不是迎娶了嫂子吗?给她听到你这句话,会生气伐?”
他看她突然露出专业之外的妩媚一面,也笑了。
“不过,”他站定,半是赞许半是疑惑地问道,“为什么现在,你反而好像不怎么害怕了?此前我觉得你就快要透不过气来。”
欧阳晴笑,“因为反正情形不能更坏。”
江可荣一愣,仰头哈哈大笑,完全不似他平常稳重作风。
可是笑着笑着,变成苦笑,呜呜咽咽。
欧阳晴心惊,懒腰伸到一半,身体僵住。
江可荣苦笑半晌,才沮丧万分地回答道,“不,情形还能更坏。”
欧阳晴看牢他。
江可荣摘下眼镜,闭起眼睛,像是下了诺大决心那样,“更坏的情形就是:今天早上他打我电话。说是昨夜梦中,他第五次杀人了。”
欧阳晴默契地接下去问,“所以,我需要帮你做的决定就是——到底要不要报警——对吧?”
江可荣点头默认。
欧阳晴也跟着他苦笑起来,“因为在警察叔叔眼里,阿修罗和我们,三个人都是神经病。”
(第一幕第二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