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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兴八年10月17日,吉林市平北大街9号,原东北军区司令部,现在亦是东北方面军司令部。
大院内深绿的松柏在大风中摇摆,落叶树光秃秃的灰色枝干交叉分割着天空,树间的草坪早已枯黄一片,花圃中只剩下廖廖几朵稚菊,萧瑟的气息四下蔓延。东北的秋正走向落幕,冬的东北即将登台,在剧目变换之前,当然要事先清扫好舞台。
两名肩上顶着金龙纹卷四星军衔的中年军人在苟延残喘的秋风中相遇。
“老钟,快来看报纸,特大新闻。”
其中一人挥动着手中的《时政快报》,声音轻快明亮。
他身材偏瘦,模样干练,举止文雅,鼻子上架着一副薄片眼镜,乍看之下颇有些文弱。
他姓邓名简,当年三十七岁,乃刘云老嫡系中的骨干分子之一,甲午战争时任第一步兵师师长,中俄战争爆发前任东北军区司令,现任东北方面军参谋长。
从邓简手中接过报纸浏览的那人身材高大壮硕,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战士的脸,举止大方,动作有力,说起话来犹如在人家耳边敲响巨钟。
他姓钟名夏火,当年三十九岁,乃刘云老嫡系中的“三巨头”之一,甲午战争时历任禁卫第二师师长、北方军团司令官,因汉城战役中纵容部下大斩日兵首级,并悬挂于汉城崇文门上,造成不良影响,被迫去职回国担任预备军司令,后又转调东北军区司令。1896年光兴丁案后钟夏火出任禁卫军司令,八年来一直掌握帝国最精锐的战斗部队,可见刘云对他的信任。他现在的职位是东北方面军司令官,负责掌控对俄作战的绝大部分部队。
“文易到南方养病去了?让咱们刘队长代行总理职权?这不是好事嘛。”
钟夏火摇着报纸呼喝道,他曾在刘云任大队长的特种兵大队中当过小兵,就一直把刘云队长队长的叫,刘云也从没介意过,但在刘云的新旧嫡系中,也只有钟夏火敢怎么叫,其他人对于刘云,一般都是称呼爵位名和官职名。
邓简扶了一下鼻上的眼镜,轻声道:“话是这么说,可是我总觉得文易那个人,不会这么爽快地丢下总理位子跑开的,他一直都是那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现代诸葛亮模样,只会发了狂的工作,怎么会想到跑出京城去养什么病呢,要真想治病,京师的医院不是全国最好的吗?”
“难不成他跟咱们刘队长闹翻了?”
邓简耸了一下单薄的肩头:“这个,谁也不好说。不过我倒是听到有传闻说,文易患了绝症,恐怕将不久于人世,照传闻推测,如果是文易觉得自己将死,而把总理位子提前让给武威公也说不定。”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早该这么做了,那样子的话他可能还会多活几年!”
邓简摊开手:“传闻而已,不能全当真。”
钟夏火把报递还给邓简,轻蔑地笑道:“我倒是宁愿相信传闻。哼,总理算什么,咱们刘队长早该把那爱新觉罗家的狗屁皇帝踹下去了,凭什么咱们刘队长不能当皇帝?不叫皇帝也行,主席呀总统呀都好,反正头顶上不能再有别人。切!什么总理,屁股后面还挂个尾巴叫大臣,还是要向那狗屁皇帝低头,我他妈就是不服,我只向咱们刘队长低头,那没用的皇帝就只配给咱们舔鞋底。”
邓简苦笑一下,摇头道:“皇帝给咱们舔鞋底的话,那作为朝廷大臣的武威公该怎么办?既然武威公决定把皇帝留下来,咱们也没办法,武威公总有他自己的打算吧,政治总归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钟夏火鼻子一哼:“你们呀,都是同一种调调,都以为政治复杂,我们不了解,所以不能碰,其实政治太简单了,拉一派打一派,不就是那么回事嘛,我早就说过,这个……”
邓简懒得再听钟夏火那套简单政治理论,拉住他就要去办公室:“走啦,司令官大人,让大家等久了可不好。”
方面军司令部的联合参谋室设在原军区司令部的体育馆内,由素色屏风分隔出不同的科室。参谋们早已就位,作战参谋们趴在几张巨大的地图上用彩色铅笔画着写着,情报参谋们在满天的文件中筛选汇集,后勤参谋们忙着应对潮水般的电文和表格,传令员和报务员往来穿梭,惟一纹然不动的只剩下肃立在参谋室门口的卫兵。
司令官的办公室设在体育馆的工作人员专用室内,隔音效果非常好,也很宽敞,有一张可供十人开会的圆桌,另外还有一张司令官用的书桌,副官的小桌子安放在办公室门外。
钟夏火和邓简穿过参谋室,来到了司令官办公室,紧跟在后的钟夏火的副官姜子昌中校快步超到两人前面,为两位长官开门。
钟夏火边进门边吩咐姜子昌:“我和邓参谋长还有话要谈,先不要让别人进来,有人要报告的话,记下来,等会儿我再召见。”
姜子昌没有说什么,只是两脚一并,稍稍低了一下头,他是钟夏火的亲信副官,早已习惯无条件无怀疑地执行长官的一切命令。
门关上了,邓简却有些纳闷:“不是要开作战会议了吗?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谈?”
钟夏火先不回答,只坐在了自己办公桌后的皮椅上,挥手示意邓简也坐下。
邓简边坐边咕嚷:“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跟你讨论一些战争结束后的问题。”
邓简扬起头,别有意味地“哦”了一声。
“我问你,你知道咱们刘队长最想要什么?”
“这个,关于武威公的事情,是不好妄加评论的。”
“不要扯开话题,你就随便说说你的想法。”
邓简看看关着的门,又看看钟夏火,低头道:“武威公最想要的,恐怕就是‘天下霸业’这种伟大武功吧,让中国在这个世界称霸,是他一直向我们宣扬的理想嘛。”
钟夏火手压在桌子上,声音若洪钟般响亮:“是的,正是天下霸业,一个称霸世界的大中华帝国,一个从来未出现过的威服全地球的大中华帝国,就要在咱们刘队长,不,咱们的伟大领袖、真命天子领导下被创造出来,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辅佐这位领袖,这位皇帝,为他,为那无比伟大的理想而战!可是有人却在千方百计地拉我们大家的后腿,文易那个政治小丑,还有他的那一帮所谓精英分子,卑鄙地利用我们领袖的宽容和仁爱感情,企图架空领袖的权力,搞什么乱七八糟的君主立宪,设立了一大堆束缚我们实现那伟大理想的障碍,实在该杀!不过还好,虽然我们的领袖能够忍受他们的压制和束缚,但是最关键性的军队依然在同志们的手中,只要我们能一心一意地联合起来,就没有任何人能阻挡我们!狗屁的君主立宪,国会算什么?一阵枪子过去,那帮老爷议员还能不逃命?宪法就更可笑了,在我们那时空的史书上不是记载着,身为国家主席的**手捧宪法怒斥凌辱迫害他的造反派,最后还不是被虐待而死?哼哼,如果文易那伙人真的要拿宪法跟我们玩,管叫他们比**死得还惨一百倍!”
邓简的手指在下巴的胡渣上磨裟着,犹豫道:“难道是要像丁介云那样搞军事政变?”
钟夏火拍着桌子道:“你没听清楚呀,丁介云是反对领袖的,也就是反对我们理想的叛徒,所以他的军事政变就是背叛行为。而我们是支持领袖的,我们都是心怀理想的真正的同志,我们是要拥护领袖,铲除领袖身边的恶人,清除束缚我们实现理想的障碍,我们就算搞军事政变,也是正义的,无可指责的!”
“可是如果武威公不赞成军事政变呢?总不能背着武威公乱来吧?”
钟夏火的大脑温度又提升了一层:“领袖一定会了解我们心意的!他嘴上当然不好说要我们去搞政变,但是他肯定看到了那些束缚在他身上的链子,他是希望我们去帮他解除那些束缚的!”
邓简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也应该知道,因为我们是同志,我们心怀共同的理想,我们的心一定是相通的。”
邓简突然站起身,来到钟夏火面前,伸出手,贴在他额头上。
“干……干什么!”
钟夏火恼怒地拍开邓简的手。
邓简又把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探了探,舒口气道:“原来真的是发烧了。”
钟夏火狰狞起来:“你……你这笨蛋,我才没有发烧,我说的全都是真的,你就不能认真想一想吗?”
“如果你没发烧,就更可怕了,当然也就更没有认真去想的必要了。”
“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
“这种话不是应该由我来说的吗?”
邓简把手扶在桌子上,锐利的目光透过眼镜片,散发着一种冰冷肃杀的气息。
“我知道你对武威公忠心耿耿,我也知道你想要为武威公献身的热情,但是我更明白,以你那种不考虑后果蛮干硬战的行为方式,不但帮不上武威公的忙,反而有可能使他陷入麻烦中。汉城的崇文门事件,就没有给你带来一点教训吗?我不是要教训你,我也知道我没资格教训同为上将的你,但是作为同事,作为战友,作为朋友,我必须告诉你,政治的事情真的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如果你真的把刘云当领袖,想要帮他的话,那就一切听他的指示行动,千万不要擅自妄为。”
说完,邓简的目光瞬间清澈了,钟夏火感受到了那清澈,也不得不作出真诚的回应:“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虽然心里还有些疙瘩,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请放心,我早就把你当兄弟了,兄弟的几句话都听不下,那就真没得混了,我会再好好考虑的。”
邓简用力地点一下头,扶住钟夏火的肩头:“那么开会吧,明天禁卫野战军就要对海兰泡发起第三次总攻了,如果这次能一口气拿下海兰泡要塞的话,禁卫军就可以转到赤塔方面去了,刘百良的第一集团军也就能松口气,兼代了总理职务的武威公也就能在战事方面少操点心吧。”
“恩,我已经下了死命令,这次再拿不下海兰泡,禁卫军司令就撤职严办,那个梁天河,老是磨磨蹭蹭的,非得刺一下才有劲。”
钟夏火以拳击掌,摆出一副要生吞某人的模样来。
一千六百公里外的海兰泡前线,禁卫野战军前进指挥所内,某人猛然打了个寒颤。
“冷吗?我怎么不觉得?”
禁卫野战军参谋长张一叶看见野战军司令官梁天河在椅子上缩成一团,随口说道。
“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一阵恶寒……”
“哦,有人想你了吧——你那些寂寞空虚无聊的老婆们都在盼着你回家呢。”
“切,鬼知道她们正在哪里偷汉子。”
张一叶立即仰起脸做恍然大悟状:“怪不得会恶寒,原来是怕老婆们偷汉子,哎,你真是太没有自信了——所以我说嘛,数量是没有说服力的,质量才是关键,像我,根本就不担心我那小可爱……”
梁天河嘴巴里“哧”地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你呀,还是小心点,我这边呢,一个两个偷汉子,不要紧,还有另外两三个是好的,你那边一个就是全部,一线展开,没有预备队,打起仗来要冒很大风险的。”
“少拨弄你的乌鸦嘴……”
“轰隆隆……”
一阵低沉的巨响传来,指挥所内的地面微微颤抖起来,张一叶和梁天河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朝指挥所掩体大门外走去。
门外跑过几个年轻的列兵,吵闹着往第三重炮阵地的方向去了。
“那种声音……不是三零五攻城炮,要比它更低沉、更有震撼力……一定是昨天刚架设好的三八零巨型迫击炮,要去看看吗?”
张一叶在使用问句的同时,脚早已经向前迈出了一大步,梁天河自然不必再浪费口舌做答,两人各带着一名贴身警卫员,小跑着奔向第三重炮阵地。
绕过两个小山丘,在一条小山谷里,三座钢铁巨兽正昂首向天,周围堆满了一人高的炮弹,旁边的高地上则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大多是年轻的新兵,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好大的家伙……”
“刚才开炮的时候我耳朵都快聋了……”
“太厉害了,有老毛子好看的了……”
“妈妈的,那炮弹该有多重呀,看起来好象比我还要高……”
“这么大的炮弹,真担心那装炮弹的吊车会突然垮下来……”
“不知道会炸出多大的坑来……”
“反正老毛子的工事肯定扛不住啦!”
梁天河和张一叶一走上高地,小兵们一看到两人肩上扛着的金龙纹卷星星的将军衔章,慌忙跳起来立正敬礼,一个个把胸挺到了天上。
梁天河向大家摆摆手:“大家坐下吧,咱们一起看。”
小兵们唰一下全坐下了,一个个盘紧了腿,挺直了身体,双手扶在膝盖上,憋着嘴,脖子向上拧着。
梁天河向张一叶苦笑一下:“完了,大家都这样子,作为将军,我们也不能有失仪态呀,只好老老实实学他们的样子了。”
两人也只好盘腿坐下,准备观看巨炮发射。
阵地上的指挥官——一名眼尖的炮兵中校——发现了身穿藏青色毛料制服的两位将军,忙下令停止炮兵作业,跑上高地,向张一叶和梁天河敬礼道:“第七十一特设炮兵营,对海兰泡要塞目标射击作业中,请长官指示。”
“继续。”
“是!”
炮兵中校兴奋地跑了下去,向部下们咋呼起来:“司令官和参谋长阁下就在那个山头上看着我们,大家加油!把老毛子的要塞轰个稀巴烂!”
炮兵们也兴奋起来,纷纷向梁天河所在的山头挥手致意,有的还把军帽扔飞上了天。
“这种情况下司令官应该起身回礼的。”
张一叶在梁天河耳边说道,自己却先站了起来,以神似某领袖的模样向热情的炮兵们挥手致意。
梁天河站起身,贴近张一叶耳边:“居然抢司令官的风头,要罚你,把哈德门烟交出来!”
“遵命。”
张一叶一脸奸诈地掏出烟盒,递到梁天河手中,梁天河定睛一看,发现不对。
“这个是……梅门牌,没听说过啊……”
“是啊,‘没门’嘛,配发给士兵的,你当然不会注意啦,作为领军大将,有时候也要体察士兵生活的嘛,老是抽哈德门那种没办法报销的贵族烟,怎么能够拉近与士兵的距离呢?”
张一叶说着,又掏出了两盒“没门”烟,和蔼可亲地向周围的士兵们派发。
梁天河捏紧拳头,心头大骂张一叶卑鄙狡猾——却不曾反省他自己一天到晚剥削别人高档烟的罪恶行径。
旁边的士兵们小声嘀咕起来。
“原来司令官和参谋长也抽跟我们一样的烟啊……”
“笨蛋,将军们才不舍得把他们自己的高档烟发给我们呢……”
“你猪头啊,有得抽就不错了,现在一天才发两根烟,根本不够嘛,附近又没有商店,白送你一根,你还唠叨个屁!”
“别吵了,好象要打*炮了……”
士兵们不约而同地紧紧捂住耳朵,梁天河与张一叶当然也聪明地照做不误。
一门巨炮的炮口一闪,冲击波立即扩散开来,大炮周围的地面抖动着,腾起了一片烟尘,强烈的音波震荡着数百码范围内所有人的心肺,张一叶甚至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
第二、第三门炮吐出了耀眼却一瞬即逝的闪光,第二、第三阵巨响打击着周围人类的**,显示着工业时代机械的可怕威力。
一九零三年式三八零毫米攻城炮,又称巨型迫击炮,采用12倍径中型炮管,装设在左右射界各十五度的固定炮架上,配备大型液压反后坐装置和半自动装填系统,全炮重达七十九吨,发射的炮弹重七百五十公斤,最大射程五千七百米。这种超级大炮于1903年5月定型,陆军向北洋重工订购了12门,专用于要塞攻击战,到开战前仅有包括原型炮在内的四门装备部队,其中三门配备给第七十一特设炮兵营,首先用于海兰泡要塞攻击作战。由于巨炮过于沉重,第七十一特设炮兵营于9月8日从部队驻地唐山开拔,把巨炮拆成几十大件用火车运到瑷珲,再用驳船运过黑龙江,沿着专门架设的轨道由小型机车拉到前线,直到10月17日才在海兰泡前线完成装设,今天的发射算是这种超级巨炮首次参与实战。
“今天这个营预定要打掉一百五十发炮弹的吧。”
梁天河放下捂在耳朵上的手,转向张一叶问道。
“每门炮一小时只能打五发,还要考虑炮管冷却的时间,从早打到晚,每门炮发上五十发也不错了。”
“这么说,明天总攻前即使按计划组织四小时的炮火准备,这种巨炮最多也只能发上二十发?”
“足够了,这三天来全部的三零五和一五零、一零五重炮都在向敌人猛烈开火,再加上今天这巨炮的份,俄国人也够受的了。”
梁天河“唔”了一声,站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泥土。
“走吧,没什么看头。明天就要开始第三次总攻,钟司令下了死命令,23号前拿不下要塞,就要严惩我这个野战军司令。”
“早着呢,今天不是才18号嘛。”
“没多少时间了,只能一举攻克,这一次再拿不下,就得重新编组部队制订计划,这样一来就不能按时完成了。”
“放心吧,禁卫军的战力不是空喊出来的,前两次没能拿下主要是因为斯沃博德内方向的敌人赶来支援,我们必须抽出兵力来打援,现在斯沃搏德内与赤塔方面的联系已被我军切断,斯沃搏德内方面之敌已经无力再向海兰泡支援,我们这次可以全力攻城,有那么明显的兵力火力优势,一举拿下是没问题的!”
“希望如此啊。”
梁天河说道,走下了高地,身后的小兵们又慌忙站起身,对着司令官的背影敬礼。
两人沿着回前指的小路踱着步子,暂时没有什么事可做,因为一切计划都已经制订完毕,一切细节也已检查完毕,现在只能等待,等待那个预定时刻的来临,顺便也等待可能出现的有意义的新情报。
“参谋长,战争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
梁天河闲着无聊,随后问道。
张一叶耸耸肩:“打算啊,还不是跟着上面的安排走,武威公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好了。”
“我是问你个人的打算。”
张一叶挠了一下头顶,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个,其实……其实我想要个儿子,虽然已经有了三个女儿,但毕竟有个儿子比较有意思,真想看看自己儿子穿上将军制服的样子。”
梁天河嘴角翘了起来:“那有什么难,让老婆生就是了。”
“可是……哎,老婆一直生女儿,我也没办法。”
“那就多加两个老婆啊,你看,我那大老婆原先也连生了两个女儿,后来还是三姨太先给生了个儿子。”
“这样也太对不起婉月了……”
“笨蛋,现在是什么时代,入乡随俗嘛,这里又没有重婚罪。”
张一叶摇头笑道:“我还是希望,那个儿子是婉月的,她对我太重要了,我只能对她好。”
梁天河把嘴里的烟屁股“扑哧”一下吐了出去:“你这小子——玩什么纯情,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跟十几岁的毛孩子一样没见地,男人嘛,尤其是成功的男人,必定要有博爱的胸怀,才能让自己的生活充实而有趣……再说了,你那个婉月,总有一天会老吧,你能这样对她一辈子?”
“到时候我也会老啊。”
梁天河脚上给石头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你这个人——没救了……”
张一叶扶住梁天河:“话说回来,战后你又有什么打算呢?当然是说私人方面。”
梁天河点上一根自备的大前门烟,吐了口随风而散的烟雾:“其实我不大想干了,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已经腻烦了,希望能换一种活法,比如开个公司,或者买一大块地做个农场主,自己干多少得多少,不像现在还要小吃一下国家,总觉得不大塌实。”
张一叶点了点额头:“小吃国家也是没办法的事,要建立对部队的绝对控制,光靠权威是不行的,我们的薪水加上分到的那些土地公司股票红利,也只够我们稍微奢侈的花销而已,要支付收买人心的花费,不小贪一下怎么行,反正还不都是武威公的意思。”
梁天河皱了一下眉头:“可是听说武定国被隔离审查了……”
张一叶不以为然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还骂他大蛀虫吗?他做得太过火啦,树大招风嘛,舆论早就盯住他了,况且他主要都是自己享受,周围的人吃不到好处,当然有怨恨啦,武威公要解决他来平息众怒吧。”
“不管怎么说,现在这种日子还是觉得不安宁,出生入死的事情我都干过了,武威公的恩情算是报完了,以后我想走自己的路。怎样?你还是打算走这条路吗?”
“恩,我还是习惯在军队里呆着,出到外面的话,恐怕很难适应。虽然像现在这样,有时也总会感到不安,但是原本大家不都是抛弃了生死之念才跟着刘云走的吗?我那一点热情,还没有完全烧尽啊。”
“是嘛……理想主义的青年,也还没到死绝的时候哪……”
梁天河在心里嘀咕着,加快了脚步,迎面碰上了一连步兵。
领头的连长慌忙下令:“立定!向长官,敬礼!”
齐唰唰地一片手臂抬起来,士兵们都显得神气十足。
梁天河还过礼,随口问那连长:“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那个长脸小耳的上尉连长挺直了胸膛:“报告长官,这里是1团2营7连全体战斗员,我是连长铁群!”
张一叶在旁补充道:“许旅长的部队嘛,前两天刚从莫斯科维季诺前线调回来的,打过几场恶仗,明天总攻时整个第一旅将作为攻击线上的左翼主力。”
铁群连长连下巴都仰起来了:“长官说得是,我们明天将在许旅长率领下,冲破敌军防线,拿下敌酋格勒恩格斯罗中将之首级!”
张一叶转向梁天河,歪着嘴巴笑道:“不愧是‘千头斩’许魂的部队,说话都离不开首级什么的。”
梁天河点头道:“很好嘛,这样才显得出气势,好吧,铁连长,明天就看你们的了,那个格勒恩格斯罗中将的首级,届时拜托你们务必奉上。”
无须铁连长领头,全连官兵异口同声呐喊起来:“请长官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其中一个胸前佩着贰等忠勇勋章的一等兵,脑袋仰向后面,简直是在嘶吼。
他叫吴俊,七连三排一班代理副班长,一个全旅闻名的拼刺刀高手,迄今为止已经被确认的战绩是挑杀二十七名敌人。
呐喊过后,连队继续向前行进,几分钟后转进了禁卫第一“云龙”团的兵营中。
铁连长让队伍立定,训话道:“从现在开始,到晚上熄灯为止,为各人自由时间,有什么事情未了的,就抓紧啦,好,解散!”
队伍一哄而散,纷纷涌向宿舍帐篷。
吴俊与本班班长牛豪中士走在一起,他们凑巧是同乡,一向以兄弟相称。
“牛哥,真快啊,明天就要杀进海兰泡了,两个月前我们还在长辛店的军营里哪……”
“这算什么,以后还有得打呢。”
两人掀开帆布帐篷的门帘,低头走进去,牛豪屁股刚落在床上,就翻出纸笔准备写信。
吴俊瞟了一眼,问了一句:“写给嫂子的吧?”
“给你嫂子写一份,还要给我爹写一份。明天不是总攻吗?总归是一场大仗,生死难料,预先准备一下比较好。”
牛豪如此应道,其实他的话完全可以浓缩成“遗书”两个字,但这种话以他那轻松随意的口气说出来,却完全像是家常琐事般不值一提。
“恩,我也给爹写一份比较好。”
吴俊揉着脑壳说道,也要去找纸笔。
“你就不用了吧,明天一直跟在我后面,不会有事的。”
牛豪说道,向他扬了扬脖子。
吴俊却一个劲摇头:“不好吧,我是副班长,要冲的话也要跟牛哥一起冲在前面才行,落后面的话只会被人笑话。”
“那就随便你。”
牛豪说,低下头继续写。
吴俊也找出了纸笔,正要开写时,牛豪又问他:“小俊呀,你家的债还得怎么样了?”
牛豪所说的债,正是土地改革后农民普遍背负的国家债务,国家以赎买的方式将大地主手中的土地收为国有,其中大部分再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出售或出租给无地和少地农民,这些年来,许多地方的农民每年差不多要拿出收成的一半来支付当期应付款。吴俊家于光兴元年承买了二十亩旱地,八年来一直按时支付土地债款,但似乎还没到还清的时候。
吴俊叹气道:“别提了,就算一直风调雨顺没病没灾,也得再熬上十来年才行。”
“熬不起就转给别人呗,你们那还没搞起联合社吗?”
“我爹放不下,我们祖上当了好几代的佃农,都在别人的地上干活,好不容易有机会拿到自己的地了,怎么好干到半就扔掉了呢?至于联合社,我们村原来是搞起过一个,不过一起步就因为跟风种西瓜,加进去的各户都亏得一塌糊涂,所以就散掉了,以后都再没有人提这件事。牛哥呢?原来不是说家里打算把地转掉吗?转了吗?”
牛豪放下笔,摇头道:“难啊,本来想转给那个大正农垦的,但人家嫌我们的地在坡上,不好整,就没要,转给别人的话价钱又不合适……最近才收到我爹的信,说是准备加入村里的联合社。”
“那不挺好的?”
“好个逑,我们村那联合社太乱了,一开股东会就吵成一团,就是没个有本事的主心骨,吵来吵去,也没见里面有几户能整起来。不过邻近的宁胜村就不同了,他们的联合社请了个保定农学院的本科生来做技术顾问,又请了个天津商学院的专科生做经理,专门种京城里热销的银脂米,发得可是厉害,全社几十户人只干了四五年,就提前还清了原定二十几年还清的债。现在宁胜村全村的农户都入了社,整得可是红火。”
吴俊若有所思地点一下头,眼前冒出了父亲长满老茧的手和被沉重的担子压弯的脊背,心里微微泛起一丝苦涩。
吴俊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哥哥有些憨,只会低头干活,吴俊则从小就显示出一股聪明劲,父亲因此认为他有些读书的前途,便省吃俭用地把他送入了镇上新开的小学,由着光兴元年起推行义务教育的关系,吴俊得以上完高小(高级小学,即四到六年级),并因成绩优秀,得到县政府资助,进入了县城的初中。然而吴俊初中毕业后,面对高中的高昂学费,他不想再给已经被沉重债务困扰的父亲添麻烦,此时又正值军队普遍提薪,军官的收入十分可观,听到消息的吴俊便打算先参加军队,在军队里考军校,靠自己军官的薪水来帮助家里还清债务。参军时,由于保持了农民的强健身体,又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吴俊得以进入禁卫军,拿着比国防军高两三倍的士兵津贴,总算也能够贴补家用,但一想到那总额数百元的债务,吴俊总觉得那二十亩地真正属于自己家的日子,仍旧在遥远而漫长的未来蜗牛般地蠕动着。
相对于刘云、文易那种掌握亿万人命运的所谓伟大人物的理想,或者是钟夏火、梁天河、张一叶那种掌握数十万人命运的领兵大将的理想,一等兵吴俊的理想是微不足道的。
但对吴俊来说,那理想对他来说,非常非常的重要,或许,在某些情况下,还可以赌上命来实现。
他只想拥有,一小片真正属于自己和家人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