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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南邑,南郊。
汽笛鸣响,火车缓缓驶出站台,往东南驶去。
京南铁路已是全线贯通,非但载货列车,便连载客列车也迅速投入使用。
火车头安装的蒸汽轮机虽已大幅改进,行驶速度仍是不快,若不算停车补煤加水的时间,空车每个时辰仍只能行驶区区百余里。
载客列车的行驶速度虽比载货列车稍稍快些,然因乃是单轨铁道,饶是沿途大驿增设有岔道和扳道设计,中途还是要通过各驿站间的简易电报机彼此联络,以预留让车的时辰,免得火车相撞。
两千余里的京南铁路,载客列车若从长安城外的塬南邑出发,要抵达南阳郡治宛城,得昼夜行驶近愈三日光景。
若放后世华夏,乘客定是要骂娘的。
然在当今之世,这无疑令人惊叹。
无须畜力,只烧些石炭,就能将数万钧的货物或上千乘客在短短三日间,运送到两千里外,过往是想都不敢想的。
庄葱奇此时亦在火车上,看着车窗外缓缓后掠的树木,心中颇多感慨。
去岁进京国考,他从梁郡启程,坐的是驿车,是帝国邮政司行之多年,早已遍及全境各驿的四轮马车,票价低廉,寻常百姓也坐得起。
然若家赀富足者,近年多半已改为乘坐东风汽车,也就是“东风客运”所经营的蒸汽机车。
东风汽车行驶速度快,饶是遇着地势过于陡峭崎岖的特殊路段,要进行换乘,却也能日行千里,且车厢宽敞舒适,又不似马车颠簸,故深受世家权贵和豪商富贾喜爱。
尤是腊月间,返京述职的地方官员,但凡该郡县往长安有蒸汽机车运营路线的,多半就不再乘坐马车了,携妻儿进京,只为坐车过把瘾的也为数不少。
庄氏虽是乡里富户,阿父舍得在“光宗耀祖”的儿子身上花销,可他身为人子,却是执意不受的,仍是坐着驿站马车进京。
现如今,他已外放任官,离京赴任,且公府提早支了半年秩俸,虽仍舍不得坐东风汽车,新开通的京南客运列车却是能坐坐的。
票价不贵,塬南邑至宛城,单程票,两百钱,平均里程价算下来,若在两处相隔十里的驿站间短途搭乘,只须一枚大钱。
虽说每日从塬南邑和宛城相向发车的,仅止一列,沿线地域的百姓们还是欢喜的,多等些时辰没甚么,好歹比马车省钱啊。
过往舍不得坐马车的,还得靠双脚赶路,现今有了载客列车,又快又廉价,岂不美哉?
当然,若是行礼过多过重,譬如背着大量货物的商贾,票价就得额外增加了,货物实在超出太多者,甚至无法搭乘客运列车,免得商贾将载客列车硬生生当做自家的货车。
票价低廉,乃是朝廷普惠万民的善政,可不是随意教商贾投机占便宜的。
况且,饶是商贾自身无有载货车驾,也可出赀向“帝国物流”租借或直接交由其代运,非但价格不贵,若货物在运送途中有甚短损,帝国物流更会适度加价赔偿,毕竟是皇室实业名下产业,股本雄厚,赔得起,且极为看重商誉和口碑。
庄葱奇的行礼不多,因带了两个随从,拢共六百钱的车赀。
只不过,他要到汝南郡赴任,故到得南阳宛城,尚得转乘驿车,先到汝南郡治平舆县,入郡府册簿注记,再乘船渡过汝水,抵达吴房县府就任县丞之职。
“唉,待得京南铁路铺延至汝南郡,就没这般折腾了。”
庄葱奇望着窗外,微微感叹,虽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期待和信心。
吴房县,为汝南郡辖地,却居汝水北畔,与郡治平舆县隔水相望。
春秋定公五年,吴王阖周弟夫概奔楚,封此,故曰吴房。
汉置县,高帝封功臣杨武为侯邑,朝廷颁布王侯京居令后,吴房侯举家迁居长安,封邑废黜,邑内民户赋税皆还县府。
大汉现今商贸兴盛,货运繁忙,汝南西边的南阳郡又是工业重镇,货物吞吐量极大,使得平舆县的水陆码头日渐不堪重负,装卸货物的船舶皆要等待许久,才得以靠岸。
尤是吃水深的中大型货船,若随意找片滩涂地装卸货物,极易搁浅甚或触礁。
汝水的最上游,居河南和南阳两郡的接壤处,已修筑了水陆货运码头,并以支线连通京南铁路。
故汝南太守与郡府属官商议良久,决定在吴房县也大举兴建码头,以此分流部分船舶,今后唯有进出汝南和南阳两郡的货物,其载运船舶才须在平舆县装卸转运。
饶是如此,吴房码头的吞吐量定然也极大,船舶无论是中途停靠,还是要就地水陆转运,皆会大量停泊在此地。
盖因更上游的淮阳郡各县,与北面的货物运输往来,多数会直接走陆运,就可运送到颍川和河南两郡,进而转铁路运输或大河船运,没必要经汝水转运,装卸多次凭白耗时耗力,唯有与南面的货物运送,才须要经过当地的水陆码头,转由船舶水运,经汝水,入淮水,大幅减少运送成本。
故而,辖地囊括汝水中下游流域的汝南郡,乃是中原腹地极为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汝南不通,货流难畅,南阳郡的长久发展也势必受到不小制约。
庄葱奇出身梁郡,又曾在淮阳书院就读,对汝水流域的水文地理皆是熟悉,民风民情更无消多说。
虽非土生土长的吴房人,然换了后世的说法,就是汝水北边那旮沓的。
华夏百姓,自古有种纯朴而奇特的地域意识,山东山西,水南水北,饶是只隔了处水洼的两个小村庄,也要唤作洼上村和洼下村。
平舆县乃汝南郡治,为郡府所在,发展自然得到偏厚,吴房县与之隔水相望,发展却较为滞后,所谓的北岸那旮沓的百姓,自然不服气南岸这旮沓的。
咱有不是后娘养的,凭啥甚么好处都教平舆县拿去了?
民患寡,也患不均嘛,实属寻常。
各郡发展程度有所不同,郡内各县亦如是,无论甚么年代都是避免不了,为政者只能尽力而为,稍作平衡。
亦因如此,汝南太守去岁返京述职,以吴房县的发展规划作策论,得到了公府赞赏,皇帝陛下更是不吝于褒奖,当殿称他勤政爱民,为治臣表率。
实在风光啊!
汝南太守虽是意气风发,却未得意忘形,心知现任的吴房县令没读过“新学”,勤勉有余,灵便不足,恰逢县丞出缺,便是特意请公府外放,帮着挑个适才适所。
既要能辅佐县令兴建码头和管理船运,又不能太过恃才傲物,得懂官场伦理,谨守分际,别终日想着抢班夺权,妄图架空县令。
要晓得,不少外放地方的京官,身上臭毛病多得紧,常与本地官员闹不和,非但无有建树,反倒耽误事儿。
汝南太守也是京官外放,曾官居丞相长史,故对此极为重视。
封疆大吏,且刚得皇帝赞扬,又在相府有人脉,现下向公府要人,公府自是要挑最好的待诏秀才。
庄葱奇年岁不大,然国考优异,公府再三评鉴后,更觉他出身经历合宜,才学品性也属上佳,故是荐予汝南太守。
汝南太守特意单独接见他,聊了小半日,觉着此子甚是合意,便是复禀公府,欣然应下。
于是乎,庄葱奇尚未及冠,刚进京待诏,便得外放吴房县丞,秩俸三百石。
各县官员的秩俸,以其县辖地范围和治民数量有所不同。
如长安县令,其秩俸高达千石,寻常大县的县令,秩俸为六百石以上,若是治民不足万人,不称县令而称县长,秩俸为三百石至五百石。
县丞的秩俸,则皆在二百石至四百石之间。
吴房县虽不及郡治平舆县富庶,却也绝非小县穷县,这要看与谁比了。
吴房县令秩俸六百石,县丞秩俸则为三百石,着实是不低的。
要晓得,待诏士子刚入仕任官时,绝大多数官秩皆为二百石,庄葱奇相较同辈,.asxs.无疑高出不少。
尤是吴房县方兴未艾,又得汝南郡府乃至朝廷重视,是攫取政绩的好地方,出身寒门的他,能得着县丞之位,便连不少世家子都眼馋。
木已成舟,或许没人敢背地下绊子,然盼着他出岔子,等着他折戟而归的,等着取而代之的,也不在少数。
这是人性,免不得的。
庄葱奇亦是心知肚明,故在志气满满之余,也是戒慎恐惧,不敢得意忘形。
早在去岁腊月,他就拜谒过汝南郡府官员,更是数度拜谒吴房县令。
吴房县令徐庸乃是典型的汉官,为官威严刚正,为人谦逊随和,素来廉洁奉公,勤政爱民,官声极好。
然其年岁偏大,已年愈五旬,这辈子估摸再擢个郡府掾史就到头了,自得知郡府打算加大力度经营吴房县,徐庸又不免多了些心气。
一者,让治下百姓过上更为富庶的生活,乃他为官之愿;
二者,任内若是有所建树,今后指不定能更进一步,迁调京城,到中央府署任官。
要晓得,中央府署诸官相较各郡县官员,年龄普遍偏大,这是必然的,没在地方历练完整,文官是极难以往上走。
便连跟脚硬实的张骞和桑弘羊等人,昔年也都曾外放历练,只不过.asxs.甚高,得牧守一方。
依着徐庸的年岁和资历,待得县令任满,若擢入郡府任官,此生难以更进一步,若是迁调中央府署,且非闲职,再做出不小建树,指不定能位列朝堂,那就光宗耀祖的。
虽说很难很难,然终归比过去多了希望。
人生旅途中,往往只须遥远的前方现出些许光亮,就能教人鼓足勇气,竭尽全力的迈步前行。
仕途,亦如是。
中途放弃,不肯咬牙拼搏,总归难以位列公卿。
见得庄葱奇态度恭顺,且言谈间条理清楚,治政想法虽稍嫌生嫩,却又不乏独到之处,徐庸对这未来下属也是颇为满意。
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自身缺点所在,故近年来在尽忠职守之余,也不忘研读些新学典籍,然终归公务繁忙,所学有限。
现下太守特意招了这么个县丞,从旁辅佐,他非但没有丝毫怨气,反是心怀感念的。
妒贤嫉能?
真正的聪明人,且深谙为官之道,居上位者,要懂得用人。
若手下皆是蠢材,倒是无须妒嫉忌惮了,可想有所建树,难不成要事必躬亲?
那光是打理县府公务,他都真真要鞠躬尽瘁,累得死而后已了!
身为县令,县丞若做得出彩,还少得他的功劳?
至少,公府考鉴时,少不得批句“治下有功,用人得当”。
总之,在汝南太守和吴房县令眼中,庄葱奇此子是不错的,第一印象是极好的,对他就任后的表现也是颇为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