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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岁腊月,返京述职的各郡县仆射长官多携妻女同行,过得正朔大朝,却是独自先行返回派任地,将妻女留在长安。
原因无他,春祭大典过后,泰安公主便要出降,下嫁大农府商部少卿桑弘羊,县府官员府上的女眷或许没资格前往观礼,然如郡守般的封疆大吏,其妻女还是要留下交际应酬的。
大汉的任官体制尚以世家政治为主,对于世家权贵而言,外放他乡任官仅是一时的,经营好京城人脉,巩固家族根基才是可长可久的。
身为人臣者,最忌彼此间过从甚密,免有结党营私之嫌,然府上女眷往来却无太多顾虑,故在大汉朝,夫人政治还真算得上门“显学”。
今岁春分是为二月廿三,清明则在三月初九,也就隔着小半个月,故要为泰安公主挑选正婚的吉日倒也无须太费思量,定在三月初一。
阳春三月,上朔之日,花共人语,人比花俏,自是最为合宜的。
泰安公主乃太上皇幺女,皇帝幺妹,向来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且因诸位亲王和公主都已成婚,太子刘沐又仅虚年十岁,可预见在接下来的数年内,大汉天家是不会举办甚么婚典了,故泰安公主正婚时的排场自是极为盛大。
大汉有头有脸的世家宗妇皆是出席,其中不少是特意不远万里赶来的,非但是要给天家贺喜,更是要参与诸多聚会筵席,且在席间借机看看是否有端庄贤淑的适龄贵女,也好为家中子嗣张罗门好亲事。
何况朝廷颁布王侯京居令后,各地王侯皆纷纷迁居入京,这意味着大批“金龟婿”都在长安,各地世家想要将府上贵女高嫁,自然要不断找由头携女入京,参与各式聚会,让王侯宗妇们过过眼。
王侯宗妇们亦有此意,才貌俱佳的世家贵女本就是“稀缺资源”,现下长安城权贵云集,各家子嗣要娶得称心如意的媳妇就更是要抢破头,但凡府上有尚未出阁且才貌双全的贵女,不断登门的媒妁都要将门槛踏破了。
在某种意义上,长安权贵们不免心生感叹,生儿不如生女,为儿子的婚事愁白了头,却为女儿的婚事挑花了眼。
事实确是如此,过得清明,泰安公主出降引发的热闹劲尚未完全消散,突有传出婚讯,郎中令齐山将迎娶卫公的嫡长孙女卫敷荣。
汉承秦制,从未敕封公爵,能带“公”字,且得大汉君臣普遍以此称呼,仅有那数位年高德勋的四朝元老。
卫公无疑是指卫绾,太子蒙师,太学祭酒,光禄大夫,帝师!
四大头衔个个响亮,沉甸甸的。
卫敷荣的才情相貌在大汉贵女中皆堪称上乘,意图求娶她的世家子弟能从北阙甲第排到泬西邑去,然真有信心延请媒妁登门的却不多,实在是这门第太高了些。
倒不是说卫绾的权势通天,却是他太过无欲无求,从不贪恋权势,反倒更得天家信重,且他乃太学的创立者,又担任祭酒二十载,门生故旧满天下,故其地位极为超然。
声名达到卫绾这等高度,手中有无权势已不是那么重要了。
正因如此,世家权贵们闻得卫敷荣将嫁给齐山时,端是惊诧哗然。
齐山是甚么人?
郎中令,统掌内卫和暗卫的郎中令,内卫是为天家死士,且不去提,暗卫可是让世家权贵们闻之胆寒的存在。
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然世家大族多是枝繁叶茂,林子大了甚么鸟没有,即便算不得藏污纳垢,多多少少会有些腌臜事,就看皇帝想不想遣暗卫去查了。
齐山统御暗卫,自是知悉诸多世家权贵的阴私事,又向来不与群臣往来交际,说好听点是孤臣,说难听的无非是皇帝陛下的鹰犬。
皇帝若要收拾谁,齐山必是最为锋利的刀刃,下手必是快准狠,绝不容情!
卫府,齐山,二者给大汉臣民的印象完全不同,处世风格更是南辕北辙,故齐山迎娶卫敷荣的消息简直颠覆了世人的三观。
不少对卫敷荣仰慕已久的世家子弟暗自腹诽,以为齐山必是仗着权势逼嫁,他们的长辈却是对此等荒唐的揣度嗤之以鼻。
卫府若是不愿嫁女,谁能逼,谁敢逼?
何况齐山与卫府联姻不是小事,说嫁就嫁,说娶就娶么?
若无皇帝陛下准允,这婚事可成不了!
别看皇帝陛下没为齐山下旨赐婚,皇后却是为卫敷荣请封乡君的,天家的意思还不明显么?
若说卫府里对这桩婚事觉得略微有些难过的,无疑是卫敷荣的双胞胎妹妹卫敷华,她虽为自家阿姊寻得如意郎君感到欢喜,却又难免顾影自怜,她对即将成为自家姊夫的齐山亦是倾心,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心,齐山终归是选择了卫敷荣。
嗯……这事且不去提,便说那齐山的婚事。
卫府行事向来低调,齐山就更是低调了,连带着各式婚仪都是低调得紧,且甚为干脆利落。
清明过后传出婚讯,没过数日,齐山便往卫府送去纳征礼,随后的请期连带亲迎正婚,相距不足三日,新媳妇就娶进门了。
无须多说,纳采、问名、纳吉必是早已行过,却是鲜少有旁人知悉,而正婚吉日也必是早已定下的,所谓“请期”无非是做做样子,走足六大婚仪的流程。
怪不得皇帝陛下不下旨赐婚,婚仪都已暗暗走了半数,若是得了赐婚旨意,可不得再重新再走一遍?
卫敷荣的正婚排场不大,仅是邀了些卫氏的亲朋好友和齐山的昔日袍泽前来道贺,然无人会因此小觑讥笑她,盖因其正婚当日,太子殿下亲临齐府道贺,且带来了皇后赐下的两尊珍宝,一尊金童,一尊玉女,皆是憨态可掬,即意喻齐山与卫敷荣,亦有冀其儿女双全之意。
卫敷荣自是羞红了脸,闻之此事的宗妇贵女们却是艳羡不已,心道再好的女子,也是要嫁个好夫君,才能摊上大好事。
齐山也不晓得自个能否做个好夫君,他本是军中遗孤,幼年尝尽人间冷暖,却从未得尝家庭温暖,虽说在遗孤院时有不少同伴,从军后亦有同生共死的袍泽,然终归填补不了他心头的某处缺失。
正因如此,在样貌相似,才情亦相差不大的卫氏姊妹中,他选择了恬静体贴的卫敷荣,而非爽朗欢脱的卫敷华。
唯有在见得卫敷荣时,他的心头才涌起那股温暖的感觉,便如这三月的暖阳,驱散寒凉,融化冰雪,让他这在外头手段狠戾的郎中令,回到府里仍能活成个普通人。
皇帝刘彻是过来人,见得这位心腹重臣日渐消去周身戾气,不禁大为欣慰。
虽说皇后阿娇和那卫敷荣的脾性大相径庭,然若非有憨傻耿直的阿娇不断胡闹折腾,刘彻只怕也要活成阴戾模样。
时时算计他人,又时时忧心被他人算计,这样的日子可不好过!
人自降生于世,就要不断寻觅能与自身互补的另一半,刘彻很庆幸老天早早为他安排好了,也无须费力寻找。
对忠心耿耿的齐山,刘彻亦是希望他能觅得良缘,填补感情缺失,免得因杀戮过重而人格扭曲。
郎中令,位列九卿,虽因统御暗卫而带有些许“情报头子”的意味,却也不能太过阴戾暴虐的,国之重臣讲求的是堂皇光正,将人抄家夷族也要有凭有据,做得底气十足,否则如何服膺天下万民?
历朝历代,多少兴兵谋逆者,皆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故天子近臣还是要谨慎行事,尽量避免落人口实。
卫氏历代经书传家,实打实的书香门第,卫敷荣又乃德才兼备的好女子,多少能“感化感化”齐山,且与卫氏联姻后,齐山在士族阶层的名声也不会太差,至少卫绾的诸多门生故旧是不会再对他的所作所为大加鞭挞了。
读书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往往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有人欢喜有忧愁,齐山和桑弘羊抱得美人归,裴虎却正自愁容满面。
他万万没料到,自个竟从宣曲骑营被迁调到京卫中营,硬是成了戍守长安的京卫。
宣曲骑营返京复命后,皇帝陛下召公孙敖即刻返京,着其除胡骑校尉之职,迁任宣曲校尉,原宣曲校尉卫青则迁任悬缺多日的细柳校尉。
至此,胶东王刘寄和广川王刘越完全卸去兵权,各自专心做中尉和军学祭酒,又因公孙贺为卫尉,李当户为京尉,公孙敖为宣曲校尉,李敢为建章校尉,故公孙氏和李氏在军中权势重归平衡。
囤驻京畿的五大骑营虽是同制,然论及战力,自是虎贲骑营和细柳骑营最为彪悍,比余下的三大骑营更胜数筹。
皇帝陛下着卫青迁任细柳校尉,提拔重用的意思已是极为明显了。
卫青年方二十四,虽已领兵多年,立下不小战功,然想要镇住桀骜剽悍的细柳将士绝非易事,故皇帝准允其从宣曲骑营抽调部分信得过的将官,随他入细柳骑营。
战功赫赫的细柳骑营啊,多少大汉男儿向往的铁血军伍,裴虎本已打好包裹,满心期盼要入细柳大营了,孰料收到的调令竟是京卫中营,这特么叫甚么事?
京卫戍守长安,乃是天子禁军,鲜少有出征之时,虽也不乏升迁的机会,然对裴虎这等血气方刚的年轻将官而言,简直是要了亲命。
裴母倒是乐得眉开眼笑,儿子不用四处征战,安安稳稳的在长安过舒坦日子,挺好的,反正裴氏夫妇也不指望这儿子加官进爵,光耀门楣,还是早些成婚生子,让他们能含饴弄孙才是正理。
裴虎只道是阿姊裴澹央着姊夫刘舜找了门路,将他调入京卫,便趁着阿姊归家省亲时出言质问。
岂料裴澹一反往日温驯做派,柳眉微扬,意有所指的嗤笑道:“你自个做了甚好事,自个还不晓得么?”
裴虎满头雾水,仍待追问,裴澹却是不再搭理他,仍由他急得跳脚,颓自回常山王府管教自家那对终日闹腾没完的儿女去了。
裴虎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敢闯入皇亲苑去追问阿姊,只得悻悻作罢,留在京卫中营过着百无聊赖的安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