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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泽湖畔,羽林左监齐山俯下身子,鞠了一捧湖水,将脸埋了下去。
春夜水寒,他只觉精神陡振,舒畅的怪叫一声,用衣袖随意抹了抹脸,揉揉微红的双眼,低声喃喃道:“淮水沿岸,水匪甚众,实乃朝廷大患啊。”
自打中尉张汤从雷被嘴里拷问出水匪的诸多底细后,齐山先是率麾下羽林卫偷偷剿了一个水匪寨子,便是换了水匪的装扮,乘着轻舸快船,沿淮水顺流而下。
离京时,他只带了校营中最为精锐的两屯将士,加上数名用鹞鹰传递消息和绘制地形图的军士,拢共也就百余人。
为免耗时过久,他命两屯的十个什伍尽数分散,由各自什长带队,轮番打探沿岸的水匪寨子,不断相互交替。
即便如此,他们也足足用了两月有余,方才抵达临淮郡,入得洪泽。
可见淮水沿岸的水匪寨子何其之多,只是平日大多隐匿其踪,没犯下甚么大案,未曾引起官府的重视。
洪泽乃泗水入淮之处,更有百余涓溪汇聚,方圆数十里的湖面浩如沧海,然因其离淮水入海口已是不远,入海水道宽广通畅,故而洪泽水浅,至深处不足两丈,均深不过八尺。
(PS:汉初的黄河尚未夺淮入海,故而淮水是有入海口的。)
齐山正望着湖面出神,便有将官前来禀报:“大当家,前往盱眙县郊打探的兄弟们回来了,经仔细查探,盱眙境内的水匪为数甚众,不下三千人。”
“哦?”
齐山闻言皱眉,朝廷日后若想出兵剿灭洪泽水匪,绝非易事。
盱眙城位于淮水南岸,洪泽侧畔,乃是淮阴之地的重镇。
淮水下游多为平原洼地,少山多泽,唯有盱眙北倚丹山,南临龟山,而塞城居中,扼守淮水入洪泽的水道,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秦末之时,项梁拥立楚怀王熊槐之孙熊心为王,以图号令天下,便是建都在这盱眙城。吴楚之乱时,吴王刘濞更是在盱眙囤积数百万石粮草,聚拢七国叛军。
光盱眙县郊便超过三千水匪,那眼前这广袤的洪泽之内,又藏着多少?
齐山沉吟片刻,出言问道:“可曾查出水匪的粮食是从何处运来?”
将官颌首道:“水匪粮道已查明,乃是经由邗沟水道从广陵运抵临淮周边郡县。”
齐山剑眉微扬:“邗沟?”
邗沟乃是春秋时期开凿的古运河,以此连通大江与淮水,因邗沟所处地势南高北低,故其水源引自南端的大江。
随着大江下游沿岸的土地大量开垦,引水灌溉,江水渐浅且浑,使得邗沟水源不足,塘陂丛生,常常淤塞。
待到大汉立朝,多年未曾疏通的邗沟顶多还能过些舢舟走舸,而大型船只很容易搁浅,运输粮食赋税的漕船更是早已改走其他水道。
历朝历代,治水向来耗资甚巨,故而大汉朝廷并未疏通和改造邗沟。
岂料吴王刘濞早存反心,在经营吴国的四十余载间,独以诸侯国之力,暗自疏通邗沟。吴楚之乱时,数百万石的粮草正是借由邗沟迅速水运北上,运抵盱眙城,供应数十万七国叛军。
“斩草不除根,果是后患无穷啊。”
齐山眉头紧锁,依照种种迹象推断,这水匪的来历应是叛军余孽无疑。
吴王刘濞虽已伏诛,吴太子刘驹却是投靠了闽越国,且被闽越王邹程奉为上宾,两人狼狈为奸,豢养众多水匪,伺机造反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将官也知晓事关重大,沉声问道:“大当家,我等今后该如何行事?”
齐山毫不迟疑的下令道;“即刻放飞鹞鹰,用暗语给头儿送信,此番逐次连放三只,必得保险些。”
那将官不敢怠慢,当即应诺而去。
齐山矗立湖畔,沉思片刻,复又传令将士们觅地休整,待明日再行启程。
翌日,齐山率麾下将士改走陆路,前往广陵。
两地相距数百里,自然不能徒步而行,羽林将士们索性在途中顺手剿了几伙山贼土匪,夺了车马,换过装束,方才疾速而行。
未央宫的宣室内,汉帝刘启阅看过刘彻整理过的羽林密报,棱角分明的脸庞似若浓墨染过,分外暗沉。
“南阳,颍川,淮阳,九江,临淮,淮水沿岸五大郡,愣是一个没漏!”
刘启将密报重重拍在御案之上,怒极反笑道:“好,好得很!”
“父皇息怒,这五大郡虽藏匿有不少水匪,却并非皆因各郡太守渎职。”
刘彻忙是出言劝慰,唯恐皇帝老爹暴怒之下仓促动手,徒然殃及无辜:“尤是九江郡,乃是淮南王刘安被除国后,方才置的新郡,九江太守上任不过年余,还得清洗刘安旧部,无暇顾及水匪也是情有可原。”
刘启冷笑道:“无暇顾及?莫非要等那伙水匪举旗造反,杀进他的太守府衙,才有闲暇?”
“父皇,焉支山北的武威城和数百里长城正在兴建,此时中原万万不能乱啊。”
刘彻苦口婆心的劝道,中原诸侯已是被绷紧的弓弦,若再稍稍用力,怕是便要绷断的,会伤了手的。
短短年余,梁王和齐王入朝献国,淮南王和衡山王除国圈禁,临江王投缳,胶西王自焚,外加近百中原诸候被褫夺爵位,贬为庶民。
中原诸侯如今对朝廷甚是忌惮,生恐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自个,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在各郡县经营多年的世家权贵,其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甚至会影响到大汉朝堂的诸多重臣。
皇帝老爹固然不惧中原诸侯造反,甚至不惜血洗朝堂,但如此一来,势必会延误武威城的兴建计划,待得匈奴右贤王彻底缓过劲来,抑或向军臣单于借了兵,那局势就彻底乱了。
汉帝刘启默然良久,终是平抑下心中震怒,沉声道:“皇儿言之有理,朕适才太过急怒,险些误了正事。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刘彻不由松了口气,缓声建议道:“父皇无需太过忧心,既能用卑禾候行那以羌制羌之侧,不妨再来个以匪制匪。”
刘启眸色微亮:“哦,你是说再暗中扶持个水匪头目?”
刘彻摇了摇头,阴笑道:“水匪大多是亡命之徒,不似瓦素各那般好掌控,不过二姊常向儿臣告状,说太子中庶子公孙贺一身匪气,看着便不像正经人……”
刘启不禁扬眉:“公孙贺?公孙昆邪之子,羽林校尉么?”
“正是此人。”
刘彻颌首,复又道:“羽林卫常是训练凫水泅渡,水性娴熟,且齐山此番沿淮水而下,也是让羽林卫尽皆乔装水匪,方才入得诸多水寨查探,从未露出马脚。”
刘启全然会意,不由失笑道:“你是说,让公孙贺领着羽林卫去做水匪?”
刘彻答道:“为掩人耳目,且尚要留些人手以备不时之需,羽林卫不可全数出营,让公孙贺带上两个部曲便可。”
“两个部曲?加上其近卫和属官,也不过千余人,够么?”
汉帝刘启对于羽林卫甚是熟悉,知晓其仿南军建制,员额两千,每个部曲为十个屯,合五百人。
“若要正面迎敌,自是少了些。但在山林河川间,羽林卫却能以一当十,对付水匪贼寇最是合宜,千余精锐足矣!”
刘彻自信满满的拍着胸脯保证道,羽林精锐经过数年的特种作战训练,又屡经实战,若还对付不了区区水匪,那索性解散算了,免得浪费那么庞大的资源。
“既是如此,朕待会便下道密旨,让他暗中行事。”
刘启此时已不复先前恼怒,满意的看着自家皇儿,老怀大慰。
有子如斯,宗室幸甚,社稷幸甚!
是夜,太子刘彻召了公孙贺入宫,将密旨和虎符交到他的手中,又是细细的嘱咐了一番。
公孙贺的眼睛愈发明亮起来,脸上露出讶异和惊喜急剧交织的怪异神色。
奉旨为匪?
只要不殃及无辜百姓,对水匪贼寇便能随意处置,还能劫掠某几家中原巨贾的货船,且所有斩获尽皆不用上缴。
还有这等美事?
公孙贺乐得鼻子直冒泡,这可不是要大发横财了么?
他认真的聆听完刘彻的训示,沉吟片刻,复又将一些不甚清楚的地方低声提出,仔细求教及确认,生恐有所疏漏。
翌日清晨,千余羽林卫换着粗布麻衣,背着猎户常用的弓箭,腰挎柴刀,逐批悄然出城,赶赴灞水码头,乘轻舟顺流而下,再是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