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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英伦 节七 威斯敏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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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892年1月4日

    “那名病死的清国特使随员的情况查清了么?”,青木周藏摘下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一边用丝巾擦拭镜片一边问道。

    西九条和树闻言立刻摘下了腋下夹着的文件夹,从里面取出几份薄薄的文件,一一罗列在了青木周藏面前的台案上。

    “这是清国公使馆为那名叫杨立诚的随员在海格特公墓购买墓地时,所提交的登记资料的副本,这是海格特公墓管理处有关下葬仪式的记录副本……”,西九条和树的右手食指转向第三份文件,“这是为杨立诚治疗过的,皇家马斯顿医院内科大夫卡夫斯汀顿口述的治疗记录,还有他对杨立诚面貌的描述。”

    他略顿了一下,继续道:“卡夫斯汀顿大夫必须遵守医疗准则,所以他无法把医院内的病历记录交给我们,如果阁下觉得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尝试着通过其他的渠道来把病历拿出来。”

    “不必了。”,青木周藏抬起手,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揉了揉被镜框压的有些酸痛的鼻梁,突然问道:“搞到这些东西,一共花了多少钱?”

    “公墓那两份是三百磅,而斯汀顿大夫那份是五百磅,阁下。”,西九条和树低头恭敬道,只是,当谈及这两个数字的时候,他的眸子里还是悄然闪过了一抹心痛——八百英镑,差不多是一万日元了!

    “八百磅啊?”,青木周藏也是一怔,旋即又释然道:“还好,我原以为最少要花上一千磅才行呢,只花了八百磅,西九条,你做的很不错了。只是……”,他微微蹙起眉头,“一个海军的军官候补生,身体应该很健康才是,不过是个小小的风寒,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

    “从斯汀顿大夫给的消息来看,他是死于重感冒引发的肺炎。”,西九条和树娓娓的道,“十年前清国海军到纽卡斯尔接收两艘撞击巡洋舰时,就有两位水兵因病死在了当地,而伦敦的大雾天气又比纽卡斯尔还要恶劣……”

    他适时的收住了话头,而未出口的意思却以表达的殆无尽遗——以伦敦糟糕的天气,一个来自异国他乡水土不服又身染恶疾的青年人的死亡,并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

    “嗯……”,青木周藏轻轻颔首,似乎接受了西九条和树的解释。

    “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他重新戴上眼镜。抬头直视着站在自己面前地西九条和树。“最近有大炊御门君地消息么?”

    “还是和上次一样。他最后出现是二年前在苏格兰地格拉斯哥……”。西九条和树瘦削地脸悄然浮上一层惭色。“已经派员去格拉斯哥调查了。至于其他地。目前还没有。”

    “派员?”。青木周藏地眉头又蹙了起来。“这不行。西九条君。不麻烦地话。还是辛苦你跑一趟吧……可以么?”。他虽用地是问询地言语。但话里透出来地却已是不容推脱地斩钉截铁。

    “是!”。西九条和树躬身答道。“我把手里地工作安排一下。今天下午就出发。”

    “不过。阁下……”。西九条和树沉吟了片刻。最后还是将自己心中盘桓良久地话说了出来。“就算大炊御门家是昔日地‘九清华’之一。今日地侯爵……但是否值得我们花如此之多地精力为他们寻找一个流落在外地幼孙呢?”

    青木周藏一怔。他略显呆滞地盯着西九条和树看了会。又突兀地一笑。这才道:“你觉得我是在讨好大炊御门侯么?”

    西九条和树的头垂得更低了,他极干脆的道:“阁下不是那样的人,否则我也不会立志追随阁下。”,他略顿了下,继续道:“对于自己的判断,我一向很有自信。”

    青木周藏愣了一下,旋即发出一阵大笑。

    “西九条君还真是个不谦逊的人啊……”,话音未落,青木周藏已经敛去了笑意,他双手在台案上一撑,已经自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说的不错,如果单单一个大炊御门家的‘九清华’身份,还有一个如今的侯爵爵位,的确不值得我们废如此之大的力气。”,青木周藏缓步踱到窗前,他望着窗外笼罩在大雾中的伦敦,语调已渐渐转为深沉:“西九条君,自维新以来,帝国最大的进步是什么”

    “是废藩置县,使国家财、物、力尽集于中央。阁下。”,西九条和树干脆利落的答道。

    “这的确是帝国振作之基础。”,青木周藏微微颔首,随即却话锋一转,“但我却以为,帝国最大的进步不仅于此?”

    “我在德国留学时,曾仔细留心过德意志帝国之体制……”,他看也不看满面疑惑的西九条和树,自顾自的继续道:“德意志帝国之宪法、兵制,均颇足效法,而其中最足称道者,便是德意志帝国之军人虽有参政之意识和参政之能力,却从不轻易以武力干涉政事,更不会试图形成一团体以操纵国政。”

    西九条和树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他有些明白青木周藏的意思了……

    “这件事,伊藤君看的比我还要明白。”,青木周藏回转身望着西九条和树,“所以我们必须找到大炊御

    这不仅仅是伊藤君的愿望,还是西园寺君的期盼,而5|君……”,他略顿了一下,“这颗大炊御门家遗珠的父亲,当年可是在西南战争中追随西乡隆盛君战死的!”

    西九条和树的目光霍的一跳——西南战争,西乡隆盛,还有,西乡从道……

    “我明白阁下的意思了……”,他沉声道,“此次格拉斯哥之行,我一定会给阁下带好消息回来。

    如果阁下没有别的事,我现在就出去准备了。”

    青木周藏轻轻点了点头,他侧转过头去重新透过窗户望着远方,喃喃的道:“山县怕是想在日本造就出一个新的武家来,这可是万万不成的呀……西九条君……”

    他突然叫住正要离开的西九条和树,问道:“那位清国特使今天有什么最新的举动?”

    西九条和树立刻站住脚,他从西服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翻倒最新的一页扫了两眼,说道:“今天一早,他就带着一个随员一个卫士离开了清国公使馆,乘马车往伦敦议会广场那边去了。”

    “议会广场?”,青木周藏奇怪的道,“他去那里做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是要观光吧……那边可是离白金汉宫和议会大厦都很近,用清国人的话来讲,这可都是他们从未看过的西洋景呢。”,西九条和树丝毫不掩饰他对于清国人的蔑视。

    “嗯,也许,你交代好人,这位清国特使的最新形成,你不在期间,还是要在早饭后按时报给我。”,青木周藏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却始终想不出症结所在,便索性不再去想。

    “是,阁下。”,西九条和树对青木周藏重施一礼,随即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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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间

    任令羽此时正步上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门口的台阶,他今天专门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黑色“治明装”,特意叫公使馆的仆役熨烫的妥妥帖帖,连风纪扣都扎得一丝不芶。

    “我的乖乖,这个塔有多高哦?”,素来少言寡语的黄渤目光呆滞的望着教堂西侧那两座高耸入云的钟楼尖塔,不由得惊叹出声。

    “685。”,任令羽下意识的答道,他转头望着仍一脸迷惘的黄,先忍不住笑了下,之后又耐心的解释道:“一米就是三尺三,685米么……”

    “就是二十二丈六尺,比正阳门城楼还要高出一倍多。”,任令羽还在心中默算,站在他另一侧的宣华却已经给出了答案。

    “不错。”,没再理会满面震撼的黄渤,任令羽转过身惊诧的望着这个脸上仍有哀戚之色的弟子。

    “还在想守正的事?”,任令羽柔声问道——宣华的眼睛仍有些红肿,想来昨晚又是为杨立诚之死而掉了眼泪。

    “是的,老师。”,宣华想了想,继续道:“守正父母双亡,却仍能苦学不倦,论及见识,更是我辈中之第一人……原本以为此趟英伦之行后便可大展拳脚,谁知却在这去国万里的异域身染沉疴,竞至英年早逝……”,他又抽噎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切莫伤心了。”,任令羽心中也有些凄然——宣华与水师学堂的官学生们人人交好,对于父母双亡的杨立诚更是照顾有加,此时的悲伤更是发自于心,让人不得不动容。而这种伤感却也让他感觉一分释然,如此看来,杨立诚……是真的死了……

    “所谓英才天妒。”,任令羽伸手搭上宣华的肩膀,斟酌着道:“守正年少有为,只是才华太盛,这才遭了天妒……怎不让人心伤?”,他说着话便红了眼圈——杨立诚的见识和沉稳尤在他最为看重的张景星之上,如今这一去,今后几乎再无为他效力麾下的机会,也的确是一件憾事……

    “振作些,盛季”,他轻轻拍着宣华的肩膀,温言道:“守正既已不再了,我身边就更乏人可用了,还希望你们几个能多多帮我,把守正的担子一起挑起来。”

    “是,学生明白。”,宣华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向任令羽躬身道:“老师教诲,学生一定谨遵。”

    “这就好,这就好。”,任令羽极欣慰的说道,他放下手,对身后的两人道:“我们一起进去。”,随即便当先抬脚向游廊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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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三人缓缓步入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本堂内,三人均是第一次来此地,一个个如同盲人摸象一般的东冲西撞,靠着任令羽不时小心的对教堂内遇到的英国人的问询,才一点点地接近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科学家之角。

    “这寺庙也当真是漂亮的紧呢。”,黄渤脸上依旧是那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的目不暇给模样,他一边走一边道:“只是为何有如此之多的祠堂和墓地,看上去怪人的。”

    “这教堂是英吉利国王室专用的,而这里也就成了历代英王墓地所在,就如同我大清的帝陵和京城那边的明十三皇陵一般。”,宣华极耐心的向黄渤解释道,随后又莫名的加上了一句:“正好拿来烧掉

    “烧掉?”,走在二人前面的任令羽猛地收住了脚,他转过头诧异的看着宣华,“为何要烧掉?”

    “回老师的话……”,宣华亦停下了脚步,他极郑重地向任令羽道:“泰西各国侵我中华,乃是以英夷为最先,而其中最可恨者,便是咸丰十年的庚申之变!英夷与法夷入犯京师也就罢了,竟然还一把火烧掉了圆明园,实为我大清立国二百余年以来之第一奇耻!”

    “第一奇耻么?”,任令羽不由得苦笑——我的学生,你之所以会以这第二次鸦片战争作为头号国耻,是因为你还没经历过甲午之战和庚子国变啊。

    不过,我宁愿你此生都不必再经历那些……

    他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到宣华正恨恨的继续道:“他烧得,我便烧不得?若有朝一日能饮马泰晤士河,马踏白金汉宫,学生就一定要率上他一千人马,把这西敏寺烧它个干干净净,非把它烧成片白第不可!”

    “火烧威斯敏斯特?”,任令羽不由得用一种看白痴一般的眼神望着这个素来端方重义的学生——想不到素有老成持重之名的宣华也有这样的一面啊。

    听到宣华刚刚那番豪言壮语,他脑子里立刻闪过一句话和一首诗,一句话是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那句“和尚动得,我动不得?”,而打油诗则是那首著名的“万里长城十亿兵,国耻岂待子孙平。虎旅,跃马扬刀入东京!”

    看来愤青还真不是我原本那个时代的特产与专利啊……

    只是,如果靠骂娘和叫嚣真的能一雪国耻的话,那日本早就该陆沉一百次了吧?那如今靖国神社还好端端的立在东京城里呢?

    所以,去你妈的!

    不过,虽然早已是满腹讥讽,但任令羽面上却仍是一脸的勉励之色:“盛季……”,他极诚挚的对宣华道:“你有这般的壮志自然是好的,但务虚牢记,欲报仇,先自强!”

    他顿了下,继续道:“你也随我在朴茨茅斯的海军船厂建过英人最新建造的一等铁甲舰了,单单一舰,就几乎非我北洋海军全军所能比拟……”,他长叹了口气,已是用上了老师训导学生的口气:“年轻人,有豪情壮志是好的,但须知,在战场上,纵有万千豪情,怕也抵不上一颗子弹。所以,再喊这些劳什子的口号之前,最好先掂量下自己的底气,看看够不够格说这话才好。”

    任令羽这话说得已经有些重了,而宣华却也明显受到了触动。

    “学生明白了……”,他满面羞惭的道:“老师说得极是,欲报仇,先自强!学生今后,一定少发空言,多做事。”

    “如此甚好。”,任令羽欣慰的点点头,做足了老气横秋的师长模样,他重又回转身抬步向前,边走边道:“什么时候我中华人人都已做好当下作为准则,那国家复兴之日,就当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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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宣华略有些诧异的大量着眼前的景象——黑色的石棺上镶嵌着白色的图板,描绘的是一群男孩在使用某种数学仪器。石棺的上方则是一个中年男子斜卧姿态的塑像,男子的右肘支靠在罗列在一起的几本厚重的书上,而他的左手指向一幅由两个男孩持握的卷轴,卷面展解着一项数学设计。在他身后耸立着一座金字塔其上镶嵌着个黄色的圆球,球上画有黄道十二宫和相关星座,而在金字塔上则是个斜躺着的天使。

    任令羽神情庄重的向那个石棺深施一礼,而宣华和黄渤也都跟在他后面对石棺深深鞠躬。任令羽随后从黄渤手中接过简单的祭品——一篇英文版的《论动体的电动力学》,还有一束淡雅的白菊花,他向前一步,恭恭敬敬的将文章和花束都放在了石棺之前。

    而宣华则走到了墓志铭前,只浏览了下,他便立刻皱起了眉头:“这似乎不是英语啊?”

    “是拉丁文,翻译成英语就是……”,任令羽看也不看那墓志铭便道:“此地安葬的是艾撒克牛顿勋爵,他用近乎神圣的心智和独具特色的数学原则,探索出行星的运动和形状、彗星的轨迹、海洋的潮汐、光线的不同谱调和由此而产生的其他学者以前所未能想像到的颜色的特性。以他在研究自然、古物和圣经中的勤奋、聪明和虔诚,他依据自己的哲学证明了至尊上帝的万能,并以其个人的方式表述了福音书的简明至理。如此伟大的人曾经生活于世间是众生的骄傲!他生于164212月25日,卒于1727年5月20日。”

    墓地左侧的道路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又想起了一阵轻轻的低语,任令羽转过头,第一眼便落在了走在人群最当中的那个老年男子身上。

    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随即浮现在了他的嘴角——这人的面貌,还当真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啊……

    久仰了,开尔文男爵,不不不,现在,还是叫您sir-thomson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