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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片薄云在乌蓝的天穹上缓缓移动,高高的龙门吊在虚渺的微霭中起伏不定,仿佛无数魍魉魃魅倏来倏往窜伏跳跃。仍在栖装中的“君权”号巨大的船体旁林立的脚手架在风中轻轻地颤动着,幽黯阴沉的战舰伴着海风传来的似歌似哭又似哗笑的波浪声,随着海浪时起时伏,透出一股莫名的肃杀!
一个颀长的身影缓步走到了“君权”号停泊的码头上,他昂起头怔怔望着天光水影间更形雄壮的艨巨舰,神情平淡的近乎迷惘。
星澄月辉间微风拂衣,而杨立诚却已然不知自己心在何处,身为何物,甚至连一个身影已缓缓地步到他身后的事实都未觉察。
“很羡慕么,.守正?”,任令羽负手于后,轻声问道,随海浪而来的晚风亦轻轻拂起了他的衣角——原本极合身的藏青色“治明装”此时挂在他身上已有些空空荡荡,与刚抵达英伦时相比,他竟已单薄了许多。
“学生只是觉得……”.,对于任令羽的出现,杨立诚却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他们这一行人之所以能在这夜深人静之时还
停伫在这.船厂里,便是因为任令羽这个阿姆斯特朗公司的大主顾亲自出马恳求所得。而既然他杨立诚都要在深夜起身流连忘返,那身为始作俑者的任令羽自然更不会有高榻安睡的可能。
“它太漂亮了!”,杨立.诚的一双杏仁眼痴痴的望着“君权”号舰处露炮台上那两门巨大的阿姆斯特朗13.5吋主炮,还有高大的干舷上分上下两层猬集的阿姆斯特朗6吋速射炮,喃喃的道,“举凡武备、防护还有航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依学生愚见,这‘君权’级铁甲舰一出,泰西诸国现役之铁甲舰俱可休矣……”
任令羽浓眉一扬,望着杨.立诚的眼光中也透出了几分欣赏之意——“君权”级之所以被公认为是“无畏舰”诞生之前最富革命意义的战列舰,正是因为其武器防护和机动能力均达到了之前所有铁甲舰无法企及的高度……
“这的确是一艘非常漂亮的船.。”,任令羽微微一笑,随即向身后侍立的黄渤招了下手,而后者也立刻捧着一个物事走上前来,而任令羽则又开了口:“不过我们这艘鱼雷快船看上去也不错啊。”
杨立诚闻言则诧异地转.过了身。待看清黄渤手中地东西后。他先是微微一怔。但眼中旋即又透出喜色来。
——单烟、双桅杆、前后主炮后各有一个小小地甲板室。而在两个甲板室之间则布置了两具双联装18吋鱼雷发射管——那个充当任令羽护卫地陆战队员怀中捧着地。赫然是一艘制作精美地鱼雷快船模型!
“怎样?”。任令羽含笑望着正仔细打量着那艘船模地杨立诚。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非常漂亮地船。看上去真像是缩小了地‘致远’。”。杨立诚双目放光。那双黑得墨染似地长眉高高地扬着。当真是眉飞色舞。“就是不知道各项数据……”
“850地标准排水量。长240尺、最宽处27英尺。吃水9尺。配有24.7吋加纳快放炮、4门2.2吋小快炮。18吋鱼雷发射管5具……”。任令羽立即给了他答案
。“2立式三胀往复式蒸汽机。6000匹马力。最大航速……23.5节。”
“23.5?”,杨立诚惊呼出声,他抬头望着任令羽,“这比我北洋新近订购的穹甲快船还要高出1.5节啊。”
“比之倭寇最新的那艘穹甲快船也要高出半节。”,任令羽语气淡淡的回道——虽然这半节航速没有多大意义,但作为将来可能要贴近敌阵的侦查、通报舰,能比敌方航速最高的军舰还快上那么一点,大概还是能让舰上的官兵稍微安心一点吧?
“好了,你先下去吧。”,他冲黄渤摆了摆手,而后者也随即躬身一礼,而后便转身退了下去,而任令羽此时已转向了杨立诚。
“守正……”,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防水表,“若也是睡不着的话,陪为师在这码头上随便走走如何?”
杨立诚的眼中悄然闪过几分疑惑,但仍恭敬的对任令羽躬身一礼,说道:“学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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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云已渐渐的多了起来,浓淡不一的云朵在广袤的天穹上缓缓移动,让本来就是晦月日子的天穹显得更加黯黑,半轮残月从云朵的间隙中透出脸来,用月光给码头上一前一后迤逦而行的两人各自投下了一个长长的背影。
“我老师一直都是个鱼雷迷,听闻这次订购了3鱼雷快船,还在来电中专门问询了有关此船的诸多事宜呢。”,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李鸿章电报中那段“速将所购之鱼雷快船一概明
报来,务求详细,不必吝惜银子”的文字,任令羽的t[由得微微一扬,但旋即又蹙紧了眉头——在他原本那个时空里,庚子国变后抱病北上与列强周旋的李鸿章在病中仍不忘给张之洞传话,说是电报每个字四角银元实在太贵,要他不要再发“空论长电”,凡事可以摘要发出,以节省经费……
“如今历史多了我这个变数,不知是否能让那个如今便已年近七旬的老人不必在风烛残年还要抱病周旋于虎狼之间,以致油尽灯枯呢?”,想到此节,任令羽的目光中不由得也透出了几分惘然。
“学生一直以为,以鱼雷为制胜利器,其实是言过其实。”,身后突然传来了杨立诚平淡而无感情的声音,也打断了任令羽的冥想。
“哦?”,他回转身望着这个如同往日一般,极修边幅却又异常沉默内敛的弟子,微扬着眉问道:“此话怎讲?”
“回老师的话。”,杨立诚先向任令羽躬身一礼,随即又站直了身子,从容道:“如今鱼雷航程却仅为数百码,而当今之大中口径火炮其有效射程却多在千码乃至数千码以上。
换言之,如鱼雷快船、鱼雷艇等若要有用武之地,则必须高速贴进敌舰之炮火射程内,于弹片横舞中予敌从容一击……”
“能否一击必.杀姑且不论。”,杨立诚继续侃侃而谈道,“单论这几如赴汤蹈火的高速贴敌,就非真正的敢死轻生之士而不能为也,而此等豪勇敢战之士……”,他略顿了下,“诚难求也!”
任令羽的目光在眼睑下.晶莹闪动,他凝视着从容不迫对答如流的杨立诚,过了片刻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中堂大.人之所以热衷于鱼雷,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一个‘钱’字。”,任令羽微蹙眉头,似乎是在对杨立诚娓娓言心,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半点没有做作之态,“一艘铁甲舰动辄数百万两甚至上千万两银子,正如你刚刚所言,如果算上炮械子药、维修保养、军港改造等……其耗费更要倍于此数。而这鱼雷快船所耗费的却不过数十万两,且虽需临敌涉险,但只要一击得手,便可摧毁一耗资千万之铁甲。”
“学生明白。”,杨立诚.神情恭谨的答道,但随即话锋一转,“只是指望以鱼雷快船临敌涉险以求侥幸一胜,学生还是以为这算不得什么制胜之道。”
“你说的没错。”,任令.羽轻轻颔首,“但这就是我国的现实。国家没钱,所以才会勉力为之。”
“不过你刚才有一句话说得甚.有道理。”,他娓娓说道,“若要鱼雷快船一击奏效,那就必须给它配个豪勇敢战的船主才行。”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该如何安排你们这四个随我出洋的学生。”,任令羽很自然的背转过身,已是转了话头,“季明如今已是水师学堂的教习,之后自然也会留在我身边。”
“至于余下你们三人,盛季我会与英国海军部协商,争取让他到英国人的皇家海军学院学习舰艇设计……”,任令羽古井一样深邃的眼睛凝瞩在灯影里,声音在混茫的波涛声里显得格外清晰,“撤旗事件后,英人便中断了与我北洋的留学合作,为长远计,重修旧好势在必行。而且,我们中国的海军,最后还得有自己设计的军舰才行。”
“老师思虑长远,学生佩服。”,站在他身后的杨立诚由衷地道。
“说不上什么思虑长远,只不过是做些早就该准备的事情而以。在其位谋其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这就已经是官面上的冠冕堂皇格调了,但任令羽娓娓说来,却是一点枯涩僵板味道也没有。
“至于你和坤武么……”,任令羽略低下头,与其低沉地说道:“坤武早已找过我,愿作一鱼雷快船的船主以求他日戮力疆场报效国家,我也应准了。还有你,杨守正……”
“学生不才”,杨立诚突然上前一步,声音也略微提高了些,“愿与何坤武一般作个鱼雷快船的船主,以为他日海战中之先锋!”
他略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军舰有大有小,但勇气却没有太多区别,学生自知才疏学浅,但惟有这豪勇二字却还勉强担的起。”
任令羽浑身微微一震,他随即转过身来,凝视着杨立诚,月光大淡了,影影绰绰的连后者脸上的五官都不甚清晰,但却能清楚地看到杨立诚面上的坦荡与豪气。
“不错,果然好志气。”,任令羽的瞳仁在水色月影中闪动着幽暗的光,他望着杨立诚,幽幽的道,“不愧是马江之战的英烈之后,言谈举止间,当真是大有父风啊。”
他话音未落,杨立诚已是浑身一颤,惊得如焦雷轰顶,他只觉得头“嗡”地一响,接着一阵耳鸣心悸,两腿一软竟差一点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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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不是很明白老师的话。”
是经历过人生骤变的人,倏然间杨立诚已憬悟回神,t[一笑,继续道:“什么英烈之后,老师说得当真是学生么?”
海上波伏浪涌,一阵阵海风掠过,袭得人身上起栗,连绵的海浪声传来如无数人在暗中拍手哗笑,码头旁的脚手架婆娑摇曳,远处的工人居住区灯火阑珊,一片喧嚣中鬼影幢幢,竟显出些异样的诡异阴森。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么?”,任令羽的脸色在暗中已变得苍白阴沉,他两手十指交插紧紧握着,语气也一下子浊重起来,“我向严总办查问过你在水师学堂的课业,你不错,门门功课都是中等偏上,平日里也是少言寡语,只好读书。只偶尔……不,应该说是恰到好处的在季明、盛季等少数人面前流露那么一两句对时局不满的话,却往往都是针时弊一语中第……”
任令羽十根细白修长的手指交叉握着,指尖轮流按动着指背,仿佛在掩饰心中莫名涌上的焦虑,但口气却已缓重下来,“久而久之,连季明都开始慢慢的把你引为知己。”,他突的一笑,继续道:“季明是水师学堂里人尽皆知的才子,而盛季则是管学生们公认的大哥,又是如今李中堂身边头号谋主张幼樵的年家子。有了这么一层纠葛,我让季明推荐出洋随员的时候,这两人都推荐你也就是情理中事。且不说我,这样下去,怕是经张幼樵而让李中堂对你青眼有加也不是太难的事……守正,你今年不过是弱冠年纪吧?”
杨立诚脸色已渐渐变得苍白,听到任令羽的问话,他噏动了一下嘴唇,竟不知说什么好,过了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锥处囊中,.其末立见”,任令羽望着杨立诚,语气已不再向刚才那样浊重,而是变得柔和温馨起来,“守正,以你的才略,在塞得港那一番言论,便足以振聋发聩了。”
“可正所谓‘事有反常.即为妖’,平日里太过自抑,只要偶露峥嵘,便已经足以让人瞩目了。”,任令羽目光诚挚,他继续娓娓地道:“更何况你之后又与廖明诚一起演了那么一出戏……”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交情,只是……既然是同船而来,那个流落异国孤苦无依的故事,又怎么能瞒得住人?”,他望向杨立诚的目光中已多出了些许失望,“守正,你太着急了些。”
杨立诚的心思此时已是一.片混茫,空白得万籁俱寂,过了良久,他才淡淡地道:“良禽择木而栖,学生觉得老师是个难得的干才,所以才生出了这个拉着廖明诚一起报效的心,故而才有此举。此事全是因学生一人而起,与明诚无干,还望老师高抬贵手,放明诚一条生路。”
“哪个说我要惩处你们了.?”,任令羽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他继续道:“你存的是怎样的心思,以为我当真看不出来么?只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没搞清你和廖明诚的打算,我自然也不好多说多做些什么。故而先要请国内的老中堂帮忙,摸一下你的底才能说其他。这事虽是瞒着你做的,但你既然在水师学堂隐姓埋名了这许多年,其中的道理,想必也会明白。”
这一番话他言来如倾如诉毫无.滞碍,款款如侃侃如一片诚挚,让杨立诚听得也不由得轻轻颔首,他神情肃然的道:“老师如此做,也的确是情理之中的。”
“你能如此想,老师很.是欣慰。”,任令羽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暗深邃,“皇天不负有心人,几番找寻之下,终于在某个去处找到了你那个‘舅舅’……”,任令羽微微一笑,“由此才知道了你杨守正的真实身份,不过,我却更不明白了。”
任令羽环眺高远周匝,语气飘忽的道:“你既然是福建水师英烈后人,入这水师学堂为何却要隐姓埋名?甚至连出生籍贯都换了……你应该知道的,只要你亮明身份,不要说北洋海军中的一干闽籍管带,就连老中堂对你也会多加照拂。当然,你也可以说你隐姓埋名就是为了不受这些关切,但是,那你又何必自掩光芒,韬光养晦?还有,你既然已经拿定了一个隐于军中的主意,为什么又一定要引起我的注意?”
“杨守正,你身上的谜团太多了!说不清楚这些事,我虽爱你之才,却当真不敢用你。”,任令羽望着杨立诚,语气平缓自然。
杨立诚默默地低下了头,波涛的声响不绝于耳传进来,海上的风鼓荡而入,吹得他身上的“治明装”衣角微微扬起,暗淡的灯光下,码头上显得有点阴森,让人都打心底里不住发噤。
“老师说的不错……”,他的双眼在夜色中莹莹如豆,幽幽发着青绿的光,显得有点森人,“家父的确是福建水师官佐,也的确是战殁于马江之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