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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直隶总督衙门
眼见已是入秋时节,这津门的雨天便又多了起来,便似今日一般,原本还是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忽然间便转了性,浮云只一瞬就布满了天,渐渐地往地面上沉了下来。
“又要下雨了……”,张佩纶手里拿着份刚收到的电报纸,望着窗外的阴云,一语双关的道。
“嗯!”,仰躺在西式躺椅上的李鸿章阖着双目,漫步经心的应了一声,随即便问道:“叔耘那边又有电报了?”
“是!”,张佩纶一怔,便立刻回过神来,接口道:“正是薛叔耘的电报。”
“哦……”,李鸿章终于睁开了眼,却仍是仰躺在椅子上,“都说了些什么?”
“回中堂,叔耘先生在电报中说,他以约了英吉利国阿姆斯特朗厂的人,不日就将从英吉利国前往马赛以与任治明会合。”
“阿姆斯特朗厂?”,李鸿章一愣,随即便坐直了身子,就这片刻之间,刚刚还睡眼惺忪的他已是目光炯炯:“就是给我北洋海军建造超勇、扬威和致、靖二远的阿姆斯特朗厂?”
“正是!”,张佩纶的嘴角也泛起了一丝笑意,但一闪即逝,而声音也回归平淡:“就是这个阿姆斯特朗厂。”
“嗯,甚好!薛叔耘这一手做的极好,所谓货比三家,这卖船的越多,我们这买船的才越有利,不错,甚好。”,他满是褶皱的脸上立时现出了浓浓的笑意。
“如此一来……”。李鸿章又长出了一口气,“治明的差事就好办多了!”
“学生却担心……”。见到李鸿章这般如释重负。张佩纶脸上却马上布满了一层阴霾。他思忖了半天。终于一咬牙说了出来:“这样会让任治明地处境更加艰难!”
“嗯?”。李鸿章立刻微微眯起了眼。“幼樵。此话怎讲?”
京师。紫禁城。养心殿
“啪”。价值连城地成化斗彩鸡缸杯从皇帝瘦削苍白地手上飞出。撞在养心殿内地金砖地上。顷刻间便化作了一堆一文不名地破碎瓷片。而养心殿内地一群太监宫女则被吓得人人呆若木鸡手脚发软。其中几个胆小两腿一软。便直接就跪了下去。
坐在皇帝下首处绣龙瓷墩上地翁同立时将目光垂地更低。只见皇帝已经起身离了养心殿正中雍正帝御笔亲书地“中正仁和”匾下地御座。步伐急促地踱起步来。只听得驼色江绸衫下一双青缎凉里皂靴在金砖地上橐橐作响。已是全然把慈禧太后平日里最看重地守成持重地帝王风范丢到了九霄云外!
“混账!混……账……”。光绪涨红了脸。连鼻息都激动得调息不匀。显然内心已经愤怒到了极处。而那口吃地毛病也又发作了出来----“朕……朕殿试钦点地……地榜眼。翰林院地六……六品编修。朝廷明旨委任地加布政使衔筹备阅舰式事宜购舰帮办委员……他任令羽一个区区五品地微末小官。竟然就敢擅杀?”
光绪此时已经踱回了御案旁,他一眼就望见了摆放在预案上那由军机处眷抄过来的电文,不由得更觉愤懑,竟直接伸出手在御案上重重的拍了下去!
“简直是无君无父!”,光绪大力的拍击着御案,兀自怒骂不止,“本朝立国二百多年来,何曾出过如此狂悖的官员?”。见皇帝已经出离愤怒。养心殿内那几个还站着的太监宫女齐齐打了个寒颤,随即便如同被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拉扯着一般。一起跪了下去。
翁同眸中微微一黯,眉宇间也添上了几分忧色----自光绪元年奉旨在毓庆宫行走以来。他已经给眼前这个皇帝当了十六年地师傅,对皇帝的性情可说是知之甚深。
早在皇帝还是个懵懂少年时,他便已知晓----皇帝虽然在太后面前一向都是个恭谨乖巧地百依百顺模样,但骨子却是个暴躁易怒的性子。虽然看上去文弱,但只要臣下还有内侍稍有忤逆,皇帝便会激动暴怒,早在皇帝亲政后的第一年,孙毓汶便曾领衔数名大臣向太后上奏称:“皇上天性,无人敢拦”……
以皇帝这个雷霆雨露均无一定,暴烈的近乎乖戾的性子,见任令羽如此肆意妄为,又怎能按捺得住?可此时,又岂是皇帝对北洋大动干戈的时候?!
“翁师傅!”,在一阵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发作之后,光绪的情绪终于略微平复下来,而他的注意力也随即转向了仍呆坐在绣龙瓷墩上地翁同。
听到皇帝地招呼,翁同便立即依“坐听立回”的规矩,自绣龙瓷墩上站了起来----虽然他是皇帝地授业恩师,但归根究底,他还只是眼前这个皇帝的臣子。
“老臣在。”,翁同神色恭谨地对着皇帝道。
“翁师傅,你是朕的老师,却也是朕的军机大臣……”,光绪眼中闪着狠毒的光,一字一板说道:“没错吧?”
“回皇上,正是如此。”,翁同心中突然闪过一阵不好的预感,却不知危险将从何处来。
“那好……”,光绪轻轻的点了点头,他伸手一指御案上的纸笔,对翁同道,“你现在就给朕拟两道旨意,一道发给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大臣薛福成,叫他一与任令羽那狂悖之徒相遇,便立刻将其拿下,着专人押解回国,交有司严查后明正典刑!另一道旨意则发王天津,让李鸿章接旨后立刻上表自劾!”
“皇上……”,皇帝的话音未落,翁同已是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后脊背上已立时渗出了冷汗来,他对着皇帝径直跪了下去。声音中也添上了几分惶急,“万万不可如此啊!”
“嗯?”,光绪帝将双手负在身后,向着翁同转过了身来,狐疑又闪着火光的眸子也随之盯向了翁同:“怎么?连你翁师傅也不再拿朕的旨意当回事了么?还是你还想着你这个军机大臣是李鸿章上表举荐的,你既受了他这么大个人情,便自当投桃报李,为他遮掩弥缝不成?”
“回皇上!”。翁同听着皇帝这些刀子似尖刻的话,头上已经浸出汗来,而出口的话竟也带上了哭腔:“臣焉敢?臣焉能?臣自十六年前奉太后懿旨入毓庆宫为皇上启蒙之日起,便时刻自省,为人臣者,首先就要守臣子地本分----正所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太史公在《史记》中的教诲。臣未敢有一日或忘……而今日皇上竟疑臣有与他人上下勾结欺瞒圣听的勾当,这当真……当真让臣……”,他也不知是触动了哪根情肠,竟直接就在养心殿内的金砖地上伏地大恸了起来!
光绪一震,他略思忖了下,脸上随即浮上了羞惭交加的神色,他快步上前,伸手将翁同从地上搀扶了起来:“老师。是朕失言了。”,他想了想。继续道:“还请老师不要太放在心上……”
“臣不敢!”,翁同抬手拭了下泪,再放下手后已又是那副惯常的庄重神色,“老臣刚刚说过----主忧臣劳,主辱臣死!让皇上忧心,原本就是臣下的罪过,故而即便皇上不曾责骂为臣,臣也是责无旁贷。”
“老师不必说了!”,光绪松开了扶着翁同的手。清秀地脸上一下子满是颓然。“归根结底还是朕的不是!所谓君明才能臣贤,昔年圣祖高宗在位时。朝堂上可曾有过似任令羽这样的无君无父之徒?”
他似乎在对着翁同,又似乎在自语:“而偏偏是朕的光绪朝出了这样的混帐……说到底。怕还是要怪朕德行有亏啊!”
翁同只觉得头嗡地一声,蓦地又出了一身冷汗,他揣摩着光绪的这番话,只觉得字字句句透骨痛髓,竟不自禁又打了个激凌,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半晌才开口劝慰道:“皇上这话说得太重了!”
“圣祖一代雄杰,朝中英才咸具,却仍有索额图和明珠这般佞臣,而高宗文治武功,却也免不了有和这等天字第一号的贪官在……正如民间俚语所言人心隔肚皮,可见主上再贤德,在选拔人才时却也难以做到一个万全啊……”
“翁师傅……”,听着翁同的话光绪清秀地脸上现出明显的感动神色,他想了想,便开口追问道:“那老师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呢?”
“这……”,翁同欲言又止,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下周遭那些仍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们。
而光绪则顺着翁同的目光往左右看了看,便开口道:“来,师傅,随朕去东暖阁说话。”,话音方落,他已带头向养心殿东暖阁行去。
“翁师傅,这里现在只有朕和你师徒二人了,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将原本在东暖阁中侍候的几个宫女太监都寻了个由头打发出去后,光绪这才重新开口。
“是,皇上。”,翁同低头想了片刻,便神情凝重的抬头道:“老臣其实也没什么高明的法子,唯有八字以献皇上---因势利导,以静制动……”
“因势利导,以静制动?”,光绪先是低下头重复了两遍翁同地话,随即便满面不解的抬起了头,“翁师傅能否说地更明白些?”
“回皇上……”,翁同庄重的答道,“所谓以静制动,便是因为文廷式遇害一事,朝廷还查无实据,且任某人身在海外,怕是早已把一干证据消弭的干干净净……就算是朝廷想要穷追到底,怕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所以,老臣以为,此事,皇上还是不宜深究……”
光绪脸上的表情立时一僵,随即又浮上了怒色:“他连这等无法无天的事都做出来了,朕还不能深究么?”
“老臣斗胆!”,翁同起身向光绪施了一礼。随即却问了个看似与两人正在谈的话题风貌牛不相及的问题:“敢问皇上,这养心殿的养心二字从何而来?”
“乃是出自孟子的……”,光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到,却猛然收住了口----养心殿地名字乃是出自孟子的“存其心养其性以事天”,意思就是涵养天性……
皇帝脸上阴晴不定地想了片刻,最后却也只是悠悠一叹:“那因势利导呢?”,光绪追问。
“回皇上”,翁同突然觉得心中一阵忐忑。却还是鼓足胆气将在心中盘桓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不知皇上是否还记得老臣当年在毓庆宫给皇帝讲《史记》时地旧事?”
“嗯?”,光绪一怔,“朕自然记得,可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关联?”
“那,其中的《平津候主父列传》,老臣不知皇上近来可曾有所研读?”,翁同没直接回答光绪。而是目光幽幽的另作了个解答。
“《平津候主父列传》?”,光绪微微蹙眉,面上满是大惑不解之色,“老师……你……那个奴才,你在那里鬼鬼祟祟地作什么?”,他突然将目光转向了东暖阁的门口,张口怒喝道。
光绪的声音极大,把他面前的翁同都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他还来不及回头去看门口发生了何事,就只听得咕咚一声。似乎有个人在门口处跪了下来,随即便想起了一连串的叩头声,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凄惶的公鸭嗓音:“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只是李公公刚过来了,正在养心殿外候见……”
李莲英来了?
光绪立刻转过头来与翁同对视了一眼,不意外的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浓浓地迷惑和忧
埃及,塞得港
坐在马车上,回头看了看犹笼罩在黎明薄雾中,却是渐行渐远的旅馆。在深深的呼吸几口夹杂着细小的煤屑和愈来愈浓的海腥味的空气。任令羽只觉得自己的心情竟是分外的愉悦。
薛福成已经从英伦启程赴法,而据这位北洋智囊发来地电报称。再接到大清朝的总税务司赫德从中国发去地,告知自己已经出洋购舰的电报后。自“致远、靖远”后已数年未拿到来自中国订单的阿姆斯特朗厂便立即派人连续数次前往薛福成处问询自己这个购舰委员的行程。
而在得知自己将欧洲之行的第一站定为法国的la-seyn船厂后,再也坐不住了的阿姆斯特朗厂便索性派出包括著名设计师威廉.怀特爵士的名高级助手在内的推销小组,将随薛福成一起赴马赛与自己接洽,以力求抢在la-seyn船厂之前拿到这份总计数十万英镑地订单!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眼见着计划中地“快船快炮”越来越有眉目,让任令羽的心情不由得也放松了许多。
“守正,我几日前刚刚向严大人问询了下你地履历,你是浙江镇海人是么?”,任令羽满面春风的看着车外,看似漫不经心地向坐在对面杨立诚问道。
他们一行数人此时正分乘三辆马车前往码头搭船出海,而他这辆车上除了他自己和坐在外面驾驶席一侧的黄渤外,就只剩下杨立诚一人。
“嗯?”,正若有所思地杨立诚猛地抬头,下意识的答道:“是……”,他飞快地定了定神,继续道:“学生乃是在浙江镇海生人,后来在
“哦。”,任令羽轻轻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是如何想到要考入水师学堂的?”
“回老师的话……”,杨立诚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车外,略有些心神不定的道:“学生家门不幸,出生前父亲便已去世,家母也在学生二岁时染病身亡。学生无依无靠,便只能随舅父出海谋生……”
他似乎没料到任令羽会问他这个问题,停顿了一下后,才继续道:“舅父无子,故对学生视如己出,一心想让学生谋个功名,然学生家贫,委实熬不起,那一年船行到天津,看到李中堂发布的文告,知道水师学堂不但不要学费,且若成绩尚可便还有一份薪俸可以补贴家用,学生思前想后,便考入了这水师学堂来。”
“哦,原来是这样。”,任令羽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状,但心中却疑虑更浓,自打那一天杨立诚在众人谈话时语惊四座起,他便对这个学生分外留心----此人与张景星等人实在太不相同,让他另眼相看之余却又多出了三分戒心。
“老师请看,卸煤工。”,马车驶过一个拐角处,却见到对面正走过一队人来,一个个衣衫褴褛面目肮脏,浑身上下只要目光可及之处全是黑黑的煤屑。
“嗯,是啊。”,任令羽漫不经心的答应了一声----塞得港本就是这个时空里此时最大的海船加煤港,见到个把卸煤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只是……
任令羽突然坐直了身子,“守正……”,他向杨立诚一招手,“你来看看,那人是不是我大清子民?”
“啊?”,杨立诚立刻身子前趋,凑到了车窗前向外望去----“有辫子,没错,老师,此人应当是我大清人无疑……真是……等等!”
他突然转过脸来望向任令羽,同时伸手指向那人道:“老师,学生认识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