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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此子。”,答话的是李鸿章,他转过身对着任令羽,“治明,还不过来见过王爷?”
“是!”,任令羽急忙自地上起身,疾步走到恭王面前,一抖衣袖,随即便一个千打了下去,“加兵部侍郎衔天津水师学堂会办、筹办阅舰式事务帮办委员任令羽,给王爷请安。”
“嗯,起来吧。”,恭王略一抬手,将任令羽唤了起来,随即又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了任令羽一番――他的眼睛极大,奕奕有神,目光深沉若海,竟看得任令羽都生出了几分不自在来。
片刻之后,恭王方才收回了目光,旋即笑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能自六岁时便时时诵记此语,并遵行不悖,也当真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是个‘少年中国之少年’当有的气魄!少荃……”
他重又转向一旁的李鸿章,“好眼光!好运气哦!”
“王爷说笑了。”,李鸿章捋须微笑,只是虽然说得是自谦之辞,却掩不住那眉眼间的三分得色,“治明,”,他语气温和的道,“这碧云寺乃是京西胜景,你既来了,便不要糟蹋这山水,便自己随意走走,也好好领会领会这古刹风彩。”
“是,学生晓得了……”,任令羽心知眼前这两只老狐狸之间必然有些不足与外人道的体己话要私相授受,便立即就坡下驴,各自向恭王和李鸿章行了礼,旋即便同那中年护卫和两名侍女一起退出了水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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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不见,你李少荃
到也还不怎么见老么。”,侍候的人都走了后,恭王便自己走到院内那“卓锡泉”旁,挽起袖子,一伸手便从水池里捞出了个造型别致的玻璃瓶子来。
“我就知道即便是躲到这荒郊野外,你李少荃也肯定寻得来。”,恭王顺手把水淋淋的瓶子递给了李鸿章,又蹲下身去在水池里摸出了两个高脚杯子,又顺手从袖口里掏出块雪白的锦帕,一面擦拭着杯子一变道:“所以我在出门前专门教那五把这瓶窖藏的‘白兰地’带了来……”
他已经擦好了酒杯,便走到李鸿章面前,“也算你李少荃又口福,庚申年法国特使葛罗送我的那5瓶酒,如今只剩这一瓶了……”
琥珀色的液体澹澹的流进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一股醇洌的酒香气随即弥漫开来。
“干!”,在三代树的树荫下,李鸿章和恭王将酒杯清脆的一碰,随即便各自饮了口酒――“好酒!”,李鸿章微微阖目品味了下,出声赞道:“清香醇洌,果然是好酒。”
“那是自然。”,恭王放下酒杯,重又拿起酒瓶,指着酒瓶上面的字样对李鸿章道:“当年葛罗送我这酒时,说此酒乃是其逊帝拿破仑氏在西历1812年御驾亲征俄罗斯时酿造的,算算到如今已经快80年了……”
“哦?”,李鸿章颇为惊讶的接过酒瓶,仔细端详了片刻,见上面果然用阿拉伯数字标着1812的字样,不由得心中一热,随即重又转向恭王,言辞恳切的道:“王爷如此厚待,实在是让鸿章汗颜。”
他将酒瓶放下,对着恭王一个长揖到地:“《殿阁补阙折》的事,给王爷添了这许多麻烦,鸿章实在是惭愧!而王爷却仍如此礼待鸿章,更让鸿章无地自容了。”
“好了,少荃。”,恭王急忙上前一步,一把掺起了李鸿章,“莫要如此讲,甲申之后,这国事都是靠老七和你撑着的,本王作壁上观,也帮不了你们什么,这折子的事,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再说了,市井俚语……”,他突然古怪的一笑,“‘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那个嫂子放心不下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你个折子,又算得了什么?”
“王爷明鉴!”,见恭王如此豁达,李鸿章顿时觉得胸中一热,“朝局如此,鸿章实在有苦难言!这才不得已借了王爷的名头……且如今要办的这件事,也还是秉承王爷在同治十三年所定的六项大计而行!只是同样一件事,此刻办比从前办要吃力得多。”
“莫要捧我了。”,恭王笑着摆了摆手,“海军的事,都是老七和你主持的,我可没插上什么手,来……”,恭王走到茶几前,从下面掏出两个竹马扎来,顺手又递了个给李鸿章,“我们坐下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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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两人相对在那三代树的荫凉处坐定后,恭王又开口了,却已经换了话题:“见过上头了?”
“是!”,李鸿章轻轻点了点头,“明日还要觐见,估摸着要把阅舰式的事情定下来了。”
“那甚好!”,恭王表情凝重的点了点头,“十七年前文博川就曾提醒过我,日本虽孤悬海外,但自唐季以来便屡屡觊觎我中华!只要其国势稍强,便会对我生进犯之心,前明万历时候的壬辰之役,不就是如此?”
“同治十七年时其国内维新稍见成效,便犯我台湾,之前更吞并了琉球,少荃……”,恭王突然抬手拍了拍一旁茶几上的那本书,“如你这弟子在这本《日本兵备略》中的记述全数属实的话,那今日日本之国势,与同治末年已不可同日而语!对我们东边这个邻居,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呢!”
“王爷放心,若不是心忧此事,我也犯不着去得罪太后,搞这个劳什子的《殿阁补阙折》。”,李鸿章容色稍缓,言辞恳切的对恭王道:“王爷现在虽不问事,但王爷的卓识,鸿章却一向佩服的,今后的事,也还是要请王爷常常教诲!”
“好了好了。”,恭王又笑着摆了摆手,“早跟你说过莫要再捧我了,少荃……”
他脸上神色突地一变,已是一片庄重神色:“甲申以来这洋务局面,其实都是靠老七和你再撑着的,如今老七不再了……”,提到已经故去的醇王,恭王脸色突地一黯,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哀戚。
“如今海部里换上了庆王……”,提到那个最近炙手可热的新贵,恭王脸上却明显流露出了厌恶之色,“那是可不成事的!‘见人挑担不吃力’――他不像老七,还肯勉力任事……等他尝到滋味,非撂挑子不可,少荃,海军这副担子,非你不可”,恭王突然顿了下,拉长了声调说:“早做打算啊!”
“多谢王爷!”,李鸿章心中突地一凛,“只是这‘早做打算’……”
恭王端起酒杯,仔细端详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随口问道:“幼樵如今怎样?”
“身居淮幕,于诸事多有赞襄,我这边亦曾向朝廷保荐,以求重新起用幼樵,但都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想到之前几次重新保举张佩纶而无果的经历,李鸿章最终也只能是一声苦笑。
“幼樵可惜!”恭王微喟着道,但旋即话锋一转,“你亦可惜!”
李鸿章无奈的摇了摇头,幽幽地说道:“难得易失者,时也;失之不回者,机也!只能说幼樵没有这个运数,我这边也没这个命。”
他心知恭王所说的“你亦可惜!”暗示的是何事――除了自己当年欲以张佩纶由船政而南洋,进而一统南北洋务势力,再以张佩纶继承自己衣钵这个如意算盘外,还能有什么?
“幼樵没这个运数,怕是定了。”,想起张佩纶这些年的宦海浮沉,素有爱才之名的恭王不由得也是心中一叹,他放下酒杯,盯着李鸿章:“那今天这个呢?”
“不要和本王说你收这个任治明为门生只是为了分谤!”,恭王直接了当的道:“你知道本王不会信的。”
李鸿章闻言不由得也是莞尔,“我就知道瞒不过王爷……”,他略顿了下,脸上已是敛去了笑容,“这任治明……”
李鸿章微微蹙眉,似乎在小心斟酌着词句,良久,他才继续道:“这任治明若论文章,那自是远不如幼樵。但若论见识、眼光,乃是阅历心术,怕就是幼樵也都远远不及!更兼其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岁,少年才俊,也当真是难能可贵!”
提到心术二字,李鸿章不由得想起了任令羽此前在北洋海军非闽籍军官中暗结党羽的事,他的嘴角也因此浮上了一抹笑意,但却转瞬即逝。
“只是……”,李鸿章略踌躇了下,最后还是说了出来:“若要我现今便将他选定为替手,我这里却委实还下不了这个决心。”
“哦?”,恭王一愣,插话道:“为何?”
“此子的心性还略显浮躁而欠沉稳,待人接物也都尚欠圆滑,否则也不会做出当街殴打翰林的事来……”,李鸿章突然古怪的一笑,对于任令羽痛打文廷式一事,他虽面子上严加申饬,但心里却是暗自窃喜。
“不过,如果给老夫十年光阴,不,哪怕五年,老夫也绝对有把握能将他调教成个足以撑起大局的治世之能臣,而且不瞒王爷,这眼下,老夫手中便有个扶他上马的良机……只是”,李鸿章猛地抽了口气,“对他,老夫也只能保到自己离世那一日而以……”
恭王猛地握紧了手中的杯子――满洲子弟大都熟读《三国演义》,对于这“治世之能臣”的下一句,他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何况还有李鸿章后面那句最多只能保到他李中堂身故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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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后,恭王才仿佛下了极大决心般的开了口:“莫想那么多了,少荃……”,他望着李鸿章,一字一顿的道:“若当真是奇才,那就趁还有力气的时候扶上马送一程吧。”
“王爷!”,李鸿章突然压低了声音,“这天下可是你爱新觉罗家的!”
“少荃……”,恭王晃动着酒杯,对李鸿章刚出口的话仿佛充耳未闻,“你长本王十岁,今年也是奔古稀的吧?”
“回王爷的话,老臣今年已经六十八了。”,李鸿章略有些奇怪的答道。
“本王也望花甲了……”,恭王突地一叹,对李鸿章道:“那不就得了?”
李鸿章浑身陡的一震,他盯着恭王看了半响,方才小声道:“王爷此话当真?”
“当真!”,恭王神情平静的答道,“少荃,莫忘了你老师的那句话,选替手这事,可遇而不可求,若当真有人才,那就切莫放过,至于你我的身后事……便莫要太放在心上了……”
李鸿章神色凛然的站起身,重又向恭王施了一礼:“多谢王爷,鸿章……知道该如何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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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二更,晚9点再发一节,看李鸿章如何教主角为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