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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沙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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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文门外大街一栋外观看上去普普通通六层平顶楼外,本梅尼托?卡米洛带着助手从出租车上下来,手搭凉棚,皱眉审视着眼前这栋看上去已经很有年头的破楼。

    小楼入口是一扇四开门、绿漆斑驳的木质门,从街道上到门口有十二级的水泥台阶,台阶很多地方的混泥土都因为年数久远而剥落了,露出里面包裹的红砖,一些阴暗的角落里还有干苔藓的痕迹。[]

    大门两侧挂着很多白底黑字的铭牌,什么什么单位的崇文门办事处,什么什么厂的北京联络办之类的牌子几乎将地方都占满了,从右看到左,本梅尼托才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西城时尚北京办事处”的铭牌。

    看到这副样子,本梅尼托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他的助手是个三十出头、金发碧眼的男子,跟了他已经有年头了,看到自己的上司皱眉,男子上前一步,用带着明显西西里腔的意大利语说道:“我想咱们可以回国了,这个西城显然不符合咱们的审查标准。我想您之前说的那些话并没有错,一两款令人眼前一亮的设计,并不能改变中国在时尚领域落后的现实。”

    本梅尼托不说话,从根本来说,“西城时尚”在北京的这个办事处的确很难让人感觉满意,作为意大利最著名的高档订制布料供应商杰尼亚集团的第一大股东兼执行总裁,本梅尼托之前就不看西城的发展。但执行总裁也好,第一大股东也罢,本梅尼托都没可能在杰尼亚搞一言堂,他做出的决定也要经过董事会的表决,而在对待西城的问题上,董事会的大部分意见都主张接触一下,毕竟西城来自中国,这是一个有十数亿人口的潜在大市场。

    换句话说,这次本梅尼托来中国与西城做初步的接触,完全是迫于集团董事会的压力,他是带着有色的眼光前来北京的,如今看来,即便是不带着有色的眼光,西城目前的状况也不可能让他感觉满意了。

    除了西城北京办事处的破落之外,更令本梅尼托感觉不满的,还是西城领导层对他的态度。一周前他便得消息,说是西城的总经理已经从香港到了北京,可直到现在才提出要跟他会面。

    对总经理这个说话,本梅尼托就很不适应,他还是从西城负责接待他的张一明口中了解的这个称呼,明白在西城没有所谓的执行总裁,暂时也没有董事长,总经理楚振邦就是西城时尚最高的决策者。

    总经理就总经理吧,拖了一周才想会面也可以忍受,办事处没有属于自己的办公地点也罢了,可你好歹出来个人迎接一下啊?毕竟杰尼亚也是国际时装界首屈一指的高档面料供应商不是,可直到现在,本梅尼托都到了西城北京办事处楼下了,西城连个前来迎接的人都没有出现。

    这是冷遇,赤裸裸的冷遇,本梅尼托很想直接甩手走人,但他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给了西城如此强悍的底气,以至于他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摆摆手,制止了助手的抱怨,本梅尼托正正身上的西装,又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栋破旧的六层小楼,晃晃头,迈步朝台阶上走去。

    进了楼门,大厅中有每个楼层的平面图,分为中英文两种注解,本梅尼托找到西城时尚所在的位置,带着助手上了楼。

    迈上三楼的台阶,进入走廊的位置上出现一条猩红带有碎花纹的地毯,一道足有三米长、一米半高的屏风挡在走廊前的楼梯拐厅。看着这道屏风,本梅尼托愣了愣神。

    屏风是巨大的玻璃构造,实际上是一幅用了彩砂的沙画,画的正中位置是一对热舞中的男女,正是“西城时尚”的图案商标。画面左角上有西城时尚的文字商标,中英文对照的,而在右上角处,也有一小串中英文对照的字迹,书写的内容只是一段话——“时尚易逝,风格永存。”下方的落款只有两个字母“b?c”,这是楚振邦英文名字的简写。

    整幅沙画屏风做得很精致,而不巧的是,本梅尼托本人就是一个沙画爱好者,他新奇的围着屏风转了一圈,还伸手在玻璃屏风上摸了摸。

    他摸在屏风上的手还没有缩回来,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儿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在嚷嚷什么“小心,小心”、“左边一点,还得左边一点”。

    本梅尼托抽回手,才刚刚站直身子,走廊里三四个人满头是汗抬了一个巨大投影布幕闪出来,走在前面的一个年轻人一边走,还一面指挥着后面的人调整方面。

    前面的年轻人身边还追着一个穿了牛仔裤白衬衣的漂亮女孩子,女孩一边躲避着晃动的布幕,一边嘴里念叨着:“楚总小心……”

    本梅尼托不懂的中文,但他的助手却懂得,一听那女孩嘴里的称呼是楚总,助手便上前两步,凑到本梅尼托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听助手说在前面抬着布幕的年轻人可能就是西城的总经理楚振邦,本梅尼托用力眨了眨眼,本能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可能”。

    本梅尼托不看好西城,但并不意味着他不看好西城的首席设计师。之前,集团也调查过楚振邦的资料,知道他从未系统的学习过服装设计,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连续推出几款得到国际时尚界普遍认可的设计,不管怎么说,本梅尼托也得承认他是个天才。

    如果这样一个天才能够选择离开中国,加入某个知名的时尚品牌,本梅尼托相信他有成为国际顶级时装设计师的资格,但若是他执意留在中国,立足中国市场的行情,自创一个品牌的话,本梅尼托绝对不会看好。

    一个成功的时装设计师是不可能闭门造车的,“拍脑门、显灵感”只是一个美好却不真实的传说,时装设计师需要随时了解国际时尚元素,必须与市场紧密接触,而中国国内现在显然还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眼前的年轻人根本没有半点设计师的样子,除了浑身大汗之外,他身上那件已然微微泛黄的白色衬衣,胸前还围了一条牛仔布料的大围裙。

    “哎,停停停!”

    本梅尼托还在皱眉打量的时候,在后面架着布幕的一个年轻人已经看到了他,慌忙招呼道。

    这个年轻人便是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负责与本梅尼托联系的张一明,他招呼着几个人放下布幕,两三步迎上来,想跟本梅尼托握手,又想起自己手上不太干净,慌忙又把手缩回去,转身对楚振邦说道:“老板,这……”

    “是本梅尼托先生吧?”不等他把话说完,楚振邦已经笑着迎过来,说道,“非常抱歉,我们这个办事处刚刚建起来,什么都没布置好,让您见笑了。”

    本梅尼托听不懂他说什么,扭头看向助手,等助手帮他翻译了,他才绷着面孔点了点头。

    “一明,先请本梅尼托先生到会客室坐,”就像是没有看到本梅尼托难看的脸色,楚振邦对张一明说道,“我一会儿就过去。”

    张一明脸上闪过一丝想笑又没笑出来的诡异表情,干咳一声,做了个手势,说道:“本梅尼托先生,请跟我来。”

    本梅尼托又看了楚振邦一眼,这才跟在张一明的身后走进走廊,进了一间早已打扫出来的会客室。

    会客室显然是不久前才刚刚装修过的,虽然只有一张椭圆形的大会议桌和几把椅子,但收拾的很干净。本梅尼托一走进会议室,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些挂在墙上的服装设计素描,而是角落里一张盛满沙子的磨砂玻璃盘,作为一名沙画爱好者,他一眼就看出那是用来作沙画表演用的。

    趁着张一明给他泡咖啡的工夫,本梅尼托偷偷踮着脚朝沙盘里看了一眼,磨砂玻璃板下层的暗灯还开着,照的磨砂玻璃板呈现出一种暗黄色的光泽,沙面铺了一层细沙,应该是不久前才有人用过。

    本梅尼托对沙画的爱好近乎痴迷,这是从他小时候就养成的一个爱好。他的幼年出生在德国慕尼黑的一个犹太人家庭,五六岁的时候,希特勒上台执政,大肆迫害清洗犹太人,可以说他的整个幼年时期就是在犹太集中营里度过的,他的沙画爱好也是在那个时候养成的。

    张一明很快沏了两杯咖啡过来,随后又拿了厚厚的一摞设计样稿请本梅尼托观看。

    这些样稿中绝大部分都是楚振邦的设计,也有一些是傅小浓的,其中还有极少一部分是从各个时装杂志上裁剪下来的。每一份样稿都经过了加工处理,外面用塑料膜封了起来,看上去很精致。

    本梅尼托也没多问,就拿着那一摞设计样稿一份一份的看,他时候皱眉摇头,时而眼前放光,嘴里还啧啧有声的赞叹两句。十几分钟的时间过去,等本梅尼托将所有设计都看完的时候,那一摞设计样稿已经被他分成了三份。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张一明,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了一番话。他的助手翻译过来,大概的意思是:数量最多的那一份设计,杰尼亚集团很乐意与它们的设计者合作;数量最少的那一份设计,杰尼亚集团或许会考虑将来的某个时间与它的设计者尝试着合作;至于说剩下那一部分,看来它们的设计师还缺少一些天分。

    助手给他翻译的时候,本梅尼托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此刻,他的心情已经好转了不少。

    作为一家高档定制面料供应商的总裁,本梅尼托不可能不懂得时装设计,抛开个人的情绪,他觉得刚才挑出来的那部分设计样稿的确能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他相信,这部分设计应该是真正出自楚振邦之手的,从数量上看,仅凭这些设计,西城已经足够开办一次大型的时装发布会了。

    本梅尼托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而这类商人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那就是从不会以个人的好恶来判断商业前景,他有理由相信,仅凭这些设计,西城就能在高级订制面料上为杰尼亚带来一大笔数额客观的利润。

    “本梅尼托先生真是好眼力,”张一明看看那份数量最多的设计样稿,竖起拇指,赞叹道,“这些设计中,只有这一部分是出自我们总经理,也是西城首席设计师楚振邦先生之手。”

    听了助手的翻译,本梅尼托淡然一笑,视线转到那方沙盘上,又说了一番话。

    “本梅尼托先生想知道,邦先生也是沙画的爱好者吗?外面那座屏风的设计,也是出自他之手吗?”助手翻译道。

    “是的,”张一明看向门口,这时候,楚振邦已经换了一身便装,正笑容满面的站在那儿,“其实楚振邦先生知道您爱好沙画,作为之前怠慢您的补偿,也算是彼此间的交流吧,他想请您品评一下他最近为西城准备的一段宣传广告片。”

    “哦?”听了助手的翻译,本梅尼托好奇的转过脸,看了看走进门的楚振邦。

    “本梅尼托先生请,”楚振邦挽起袖子,朝沙盘所在的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

    本梅尼托犹豫了一下,站起身跟着走到那方沙盘前面。

    张一明这时候拉上了会客室的窗帷,整个房间里陷入一片昏暗,唯一闪着光的地方,就是那一方铺着细沙的磨砂玻璃板。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音乐声回响在会客室里,楚振邦朝本梅尼托笑笑,垂下头去的时候,一双手在玻璃板上简单勾勒一番,一对年轻男女的背影线条出现在上面。

    回响的音乐声是克莱普顿的“泪洒天堂”,一首忧伤的吉他曲,整个曲子从头到尾不到五分钟,在五分钟里,楚振邦就用一双手在玻璃板上以沙作画,一气呵成的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因为没有语言表述,故事的具体内容只能靠个人领会,这也正是沙画表演的魅力所在,同样一个故事,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体会,但最终的结果却因为受到音乐的影响,而出现同样的忧伤、感动或者是欢乐。

    在本梅尼托看来,这段故事显然讲述的一对年轻男女分分合合、生死离别的经历,这对男女原是一对情侣,后来变故发生,小伙子被被迫逃亡,其中经历了种种变故,那女孩子却始终在家乡等着他。最后女孩病逝了,小伙子也赶了回来,他在前来抓他的士兵面前吞下毒药,弥留之际,灵魂与女孩共舞在一起。

    整个沙画最后一幕景,就停留在小伙子与女孩共舞的那一刻上,恰好是西城时尚的标志。

    本梅尼托不知道楚振邦前世的经历,他本能的将整个故事与自己的经历联系到一起,给了一个与楚振邦原意截然不同的故事。能够产生共鸣的故事背景,再加上楚振邦演绎的手法相当到位,每一幅画面承接自然、令老头大受感动之余,眼眶竟然还有了酸涩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