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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地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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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天黑的晚,临近四点钟的时候白的刺眼的日头还挂在半天,闷热没有丝毫的消退,反倒是愈发的难耐,粘稠的空气就像是刚从桑拿室里飘出来,稍动就是一身的臭汗。

    楚振邦提着一个编织袋,晃进博览馆前广场的时候,身上的衬衣早已湿透,脸上感觉粘腻腻的,油汗顺着两腮往下淌,抹一把,紧跟着又淌下来,擦都擦不净。

    和头晌一样,广场上没有多少人,停车场里一辆辆各式各样的小车还停在那儿,楚振邦远远的瞅一眼,没看到那辆阿斯顿小跑,也没特意去找。

    在停车场入口的栏杆边上找了一个显眼的位置,楚振邦眯着眼朝博览馆正门看了看,门前立柱下摆放的几块公告牌还在,负责门前警卫工作的武警增加了两个。此时,博览馆门前的台阶上还站了十几个人,有几个金发碧眼穿着西装的,一群人正站成一堆热络的聊着什么。

    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到了今天洽谈会结束的时间,楚振邦解开编织袋束口的绳头,撑开袋子,从里面掏出来一沓折叠整齐的红纸,三两把展开,就着身后的停车场护栏用胶带粘上。

    一下午的时间足够做好准备,一平米见方的染红纸是一份用毛笔书写的启示,上边一般是标准的蝇头小楷,内容很简单,起头一部分是棉衬的用料、款式介绍。后面紧接着就是一份账单,介绍了这批棉衬的出厂成本,诸如面料成本、工序折耗等等。

    账单制作的很详细,甚至连电费、次品折损之类的细目都列了进去,打眼一看,条理分明、支出详尽,简单一算基本上就能算出一件棉衬从制棉到制成成品整个工序下来所需要承担的成本,换句话说,就是给出了不包括利润在内的出厂价。

    这个账单是楚振邦从渠水棉纺厂的会计账簿上得到的,对于任一个厂家来说,类似这样的账目明细都是不可能对外透露的,毕竟这东西直接关系到产品的定价,关系到厂家的潜在利润。

    楚振邦把这些账目明细公布出来,表面上是打了个诚信的招牌,实际上就是一种营销方式,放在后世这种类型的营销方式很多,很常见,但在眼下这个年代里,此种小伎俩无疑却是很新鲜的。

    红染纸下面一部分是俄语,内容与上面一部分完全相同,只是对照的翻译,拿来给那些路过的客商们看的。

    红染纸粘在栏杆上,微微有一丝风,整张纸被吹的轻轻晃动,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楚振邦撩起衬衣下摆,在淌满汗的脸上抹一把,又就着裤腿擦了擦手,一番动作活像进城卖菜的老农。

    又从编织袋里掏出来一面折叠整齐的薄帆布,一手提着一角猛力一抖,就势铺在地上。

    编织袋里都是折叠整齐的棉衬,簇新簇新的,唯一令楚振邦感觉遗憾的,就是没时间弄一个精致的包装,否则的话,看上去倒是应该更有档次。

    袋子里的棉衬一件件拿出来,交叠着平摊在薄帆布上,这小摊就算是齐活了。

    博览馆广场上虽然人不多,但好歹也有一些,看到这边突然出现一个地摊,难免有好奇心重的人溜过来窥探。看到薄帆布上摆满了几种颜色不同但却款式类同的衬衣,不管是不是有心要买,也有人停下来打听。

    待看到红染纸上的启示,好奇的人更多,几个好事的人也不回避,就在摊前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成本账目有水分,有人说是哗众取宠,当然,更多的人都是觉得新鲜,卖家公开卖品成本的事情大家都还第一次看见。

    楚振邦也不管别人说什么,就保持着一份平和的心态守在摊子后面,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围在摊前的路人闲聊,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关注着博览馆的正门。

    时间掐的很准,摊子摆好不过六七分钟的时间,博览馆台阶前的那一伙人还没有散开,正门里先是出来两个胸前别着身份牌的年轻人,紧接着,呼啦啦的涌出来一票人,老外居多。

    楚振邦原本在摊位后面蹲着,窥到洽商会散了场便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摸索着口袋掏出一支烟点上。

    烟是软包的“哈尔滨”,劲挺冲,放在裤子口袋里时间长了,再加上天气热,稍有几分返潮,烟气吸进嘴里有点呛嗓子。

    楚振邦强忍着抽了没两口,从博览馆里出来的第一拨人走过来,人数不多,六七个,其中有两个身材魁梧的外国佬,一看那块头就容易让人联想到奔跑在冰原上的北极熊。

    一伙人说笑着走过来,临到近前的时候才发现楚振邦的小摊子。在最前面的中年人应该是陪同的官员,看到停车场入口的小摊子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打量楚振邦的目光却透着明显的不友善。

    两个大块头的外国佬与身边的随行有说有笑,经过小摊的时候放慢脚步,显然是注意到了摊子上摆放的棉衬,其中一个停下来,俯着身,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头左右看看,随手拿起一件淡青色的衬衣朝自己身上比了比。

    “哈拉少,哈拉少......”

    牛仔布料的棉衬一般号码都会稍大良好,毕竟布料在弹性上有所欠缺,俄国佬拿着在身上比了一番,看上去大小还挺合适,便左右顾盼着笑道。

    走在他旁边的另一个俄国佬戴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右边脸腮靠近嘴角的地方长了一颗蚕豆粒大小的痦子。他走到摊前蹲下,也伸手拿过一件棉衬,两根手指捻着衬衣下摆搓了搓,连连点头。

    楚振邦不担心这些棉衬没人看的上眼,前世认识不少俄罗斯人,按照他们的说法,在苏联解体前后,苏联国内的轻工业消费品市场供应紧张,轻纺类的服装供给缺口很大。一个很普遍的说法,苏联的年轻人认为他们的生活甚至比不上美国的乞丐,不为别的,就因为美国的乞丐都能穿上牛仔裤而他们却穿不上。牛仔系列的服装就是这年代苏联国内的流行趋势,尽管牛仔布料的棉衬与牛仔裤有着截然的不同,但也不可能没有市场。

    两个俄国佬显然对这些棉衬很感兴趣,两人一个蹲着一个站着,叽里咕噜的交谈一番,偶尔看向楚振邦的目光中还带着几丝惊讶。

    楚振邦蹲在摊子路边笑而不语,两个俄国佬是觉得这些棉衬衣价格太便宜了。

    红染纸上列出的成本清单基本符合事实,当然,其中也参杂了一些水分,毕竟类似设备损耗、人工这类成本都是虚的,如何结算都在厂家。楚振邦在账目上东添一笔西加一笔的,总和下来一件棉衬的成本也总和在十五元上下,与最初厂里给出的报价相差不大。

    记忆中前世的九零年,作为苏联国家货币的卢布还没有出现大范围的贬值,美元兑卢布的汇率为1:06,而美元兑人民币的汇率却在1:8.7左右,换句话说,一件棉衬的价格还不到两卢布,放在俄国人眼里,简直就跟捡的一样。

    当然,作为冷战的一项内容,同时也是苏联高度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弊端,卢布兑美元的汇率与国际市场的实际情况完全脱节,卢布的信用度低的可怜,如此高的汇率根本就是苏联央行自己制定的。换句话说,卢布根本在国际市场上流通不了,如此高的汇率除了为苏联带来沉重负担与惊人损失之外,任何好处都没有。

    不过这些都不是楚振邦所关心的,而且想必也不是面前这些俄国佬所关心的。楚振邦只想将厂里积压的棉衬卖出去,而对面前这些俄国佬来说,他们只需按照汇率的标准掏钱把这些棉衬买回去,再倒手销掉。至于说由汇率造成的巨额损失,自然由苏联这个即将垮下去的国家来承担。

    两个俄国佬在摊位前栈恋不去,彼此交谈中还时不时回过头,向周边两个中方的陪同人员提问,问题大多是关于这次哈洽会上有没有国内轻纺企业参加的事。

    楚振邦抽着烟,也不插嘴,两个俄国佬提的问题也是他所关心的,只能说运气出奇的好,这次前来参加哈洽会的国内企业中竟然没有一家轻纺类的企业。想想也是,如今中苏两国的关系还没有恢复正常化,对两国边贸的合法性还没有一个官方的说法,这次的首届哈洽会的重要性说到底还在于它的政治意义,至于经济方面的考虑并不是很多。

    这一点从博览馆门前的那些启示招牌也可以看出来,前来参加洽谈的中方企业大多数都是重工、矿业以及化工类企业,这些经济门类都是苏联的强项。中方派驻的企业更多的是想要从苏联同行那边得到技术支持,而苏联那边则希望得到中方的投资,说白了,谁都没把心思放在经贸往来上。

    “嗨,你这些衬衣一共有多少?”摊前的几个人交谈了一会儿,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随行指指地上摆着的衬衣,开口问道。

    楚振邦扔掉手里的烟头,眉毛一扬,笑道:“二十件。”

    随行扭过脸,同戴着眼镜的俄国佬小声交谈两句,随即拿出钱包,掏出来四张茶灰色的百元大票,朝楚振邦面前一递吗,说道:“20块一件,我们都要了。”

    “对不起,”楚振邦看看他递过来的钞票,并不伸手去接,只是笑笑,说道,“这些不是拿来卖的,只是样品。”

    说着,又指指身后粘在护栏上的红染纸,说道:“我们厂想要的并不是把这二十件衬衣卖出去,而是希望拿到一笔订单,得到一个最公平、互惠互利的订货合同。”

    年轻人一愣,递过来的钞票也没收回去,拧着头对身边的俄国佬说了几句话。俄国佬摊摊手,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转而又用生硬的汉语问道:“你......希望得到多少的合同?”

    这话说的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楚振邦却明白对方的意思,他是问希望拿到多大的合同。

    “至少四万件,”楚振邦竖着四根手指头,晃了晃,笑道,“这是最底限了,如果量太小就会分减我们的盈利预期,厂里恐怕很难接受。”

    两个俄国佬不约而同的皱眉,他们的确对这批衬衣很感兴趣,不过他们本身不是做贸易的,而是来自苏联阿穆尔州的企业代表。两人看中这些衬衣,并没有打算以企业边贸的名义签订什么合同,而是打算以私人的名义买回去,然后再到苏联国内转手。

    二十件棉衬夹带回苏联,一转手赚个四五百卢布很轻松,他们甚至希望能多弄上几百件,但问题在于,四万件的量就太大了,他们吃不下去。

    两个俄国佬在摊位前流连的工夫,博览馆里陆陆续续又出来几波人,其中有人过来凑热闹,对摆出来的衬衣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不过绝大部分都是看两眼就走,没有停留。

    值得庆幸的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过来驱赶楚振邦,若是放在几年后,这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如狼似虎的城管恐怕早就将他这个违章的小摊直接罚没了。

    两个俄国佬停留了将近十分钟,又询问了一些合同的事以及渠水县棉纺厂的相关信息,临走之前,戴着眼镜的那个仔细端详楚振邦片刻,说道:“这位先生,我对你的......你的这些衬衣很感兴趣,但是......”

    也许是汉语水平有限的缘故,他后面又用俄语说了一些话,随即扭头去看身边的随行。

    楚振邦听的清楚,这俄国佬后面那部分话是他手里没有那么多的人民币,如果可以的话,他倒是愿意用卢布来支付货款,当然,鉴于中苏两国还没有正是确定邦交,卢布与人民币也没有实现互兑,他想知道这份合同是否能以易货贸易的方式达成。按照他的说法,人民币他没有,但是却有别的,比如说原木、钢材。

    听俄国佬这么说,楚振邦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原本应该很清楚的问题,那就是这年头卢布与人民币的汇兑还没有实现,两国之间的大宗边贸还是易货贸易。

    易货贸易做起来无疑很麻烦,不说别的,仅仅是一个对开信用证就不是楚振邦现在办的来的,那需要打通海关、外贸部门以及银行等诸多方面的关节,另外还需要在苏联方面找到代办银行,若是没有对开信用证,任何一笔易货贸易都无从谈起。

    当然,至为关键的是,楚振邦现在继续将县棉纺厂的挤压产品换成实打实的人民币现金,厂里的工人还等着开工资呢,再多的原木、钢材也解决不了最实际的问题。

    经过随行的翻译,楚振邦也只能对两个俄国佬的诚意表示遗憾,卢布的信用度在国内不受承认,易货贸易又难以接受,这笔原本很有希望谈成的合同也只能搁浅。

    最终两个俄国佬带着满脸的失望离开,临走之前倒是给楚振邦留了一个联系方式,估计他们还没有彻底的死心。楚振邦在哈市也待不了几天,给两个俄国佬留的联络地址也是临时下榻的轻工局招待所,他本人倒是对此没报多大希望,只想着转过天来就继续北行,到绥芬河亦或是黑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