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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虞子婴考虑的期间,离她不远的香辇内又开始响起指尖叩击声了,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此时是二长一短。
虞子婴微偏过头,正好微微雪光映射出光线投入她的双眸之中,澄清而干净,漆黑而宁静,像亘久流淌的神秘尼罗河,亦像雨洗后的天空,冰霜与阳光交融。
北风呼啸而来,撩卷起垂坠着流苏的烫金卷帘,透过车帘缝隙不经意抬眸色欲,触及她时,神色微微一滞,待风止帘落时,他红唇蛊惑,眉睫覆下翦翦斜长的阴影,仍旧维持着同样的神色。
“我只是一个俘虏,我根本帮不了你们……”
虞子婴转眸之际,错过了与之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亦错过了探知他内心最深处最阴晦部分的机会。
她看向图鲁等人,他们此时就站在路旁的右手边,零零散散地组合成了三部分,以图鲁为首的一部分散乱成一个隐约三角形位置,这种队型一般而言是较为有组织或等级性的,类似马首是瞻。
他们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站的位置几乎将玄阴军准备前行的道路挡完了,另外两部分人员则比较凌乱,完全是被人类天性之中的群居基因聚拢成一堆的,他们之中没有谁是特别值得关注的。
这两拨人分别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枝桠佝楼,倦倚寒岩的黄果枯树下,与道路右手边的斜上角处,他们每一个人都用一种谨慎而威摄的目光看着这边,就像在替图鲁这一队人助威,当然害怕与退缩亦有,但因为隔了一段距离,被弱化削减了不少。
虞子婴视线将他们的方位与神色摸探清楚后,说话时的语气十分平静冷淡,当她提及自己是一个位卑低贱的“俘虏”时,不自悲自艾,语气始终保持着一条平衡线上。
俘虏?!
未央城的流民皆用一种出乎意料的眼神看着虞子婴。
对于流民而言,俘虏在北疆国比流民还不如,它就像一件物品,无论身价多么地贵重,也忽略不了它根本没有自主权力的本身。
在他们的认知中,俘虏是一群可悲又可怜的人,每一个俘虏无论表面多风光,内里都是脆弱而卑微的,从他们身上,普通人总能轻易感受到一种哀若大于心死,像一具从内里开始逐渐烂掉的腐臭尸体,令人既感到同情,又会厌而远之。
但眼前这个俘虏……却太奇怪了。
她太平静了,而太……从容镇定了。
或许正是这种不符合她该表露的神色,却令图鲁等人产生了一种极端的误会,他们觉得她其实是在勉强自己,故作坚强。
这总比让他们相信其实眼前这个“俘虏”根本完全就不在乎这个身份来得容易吧?
而由此虞子婴从玄阴王暧昧的对象,重新刷新了一个形象,因此从原先的鄙夷与仇视,转换成如今的同情与——同病相怜。
没有哪一种陌生的相识,能比拥有同等悲惨经历跟同等迫害地位能够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
她穿着一件与周围军戎服饰完全不同的单薄衣服,从领襟位置可以看出,她仅着一件鎏金暗纹底衫跟一件藏式外袍,袖宽垂落于侧,有一种士女优美简约流逸之美,外袍质地较为厚沉垂顺,但这种“厚沉”的程度是相对于薄绸轻春衫而言,并非冬日里那种缣帛夹厚绵的大衣与麂皮披风能相提并论的。
她衣摆下露出的一截素净鞋面,浸透湿深了一大片,下摆凝结着透明冰榍,她发上,衣上都飘着雪花,很明显这一路上她都是靠着自己的双腿行走……
说实在,这种冻死狗的天气,别说是一名看起来娇贵单薄的少女,就算是一名牛高马大的汉子在雪中行走,亦会感到十分痛苦,无孔不如的冷意最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这个被俘虏的少女还真是可怜啊,冰天雪地里,跟着一群大男人一样在雪中跋涉赶路,她该有多恐惶跟害怕啊,他们不约而同地想着。
她这一身有见识的人都知道,绝非一个普通人能够穿得起的,但却又很明显不符合目前冰天雪地的气候,因此图鲁等人推论她或许曾经是一个落魄的贵族或士宗族人,为什么不是曾经富裕的商贾,原因在于,她给人的气质太过矛盾复杂。
比如一个人,你看她一身衣着打扮,与一些行为举止,大致便会在心中给她下了一些定论,比如她家境应该很好,她是一个比较斯文讲礼的女孩子,她或许脾气不好,她是一个艳丽妩媚的女子……等等,但虞子婴却不一样,因为在她身上,你的每一条定论总会被另一个定论反驳掉,最后导致,所有设加在她身上的定论都不成立。
而图鲁也是除了一开始对虞子婴外貌上的惊艳之外,这才第一次对她真正地“入眼”了。
同时,之前对她的种种疑问,如今也得到了答案。
她原来也是一个跟他们一样被玄阴王迫害的人啊……
虞子婴能感到四周那些人将怜悯、可怜的眼神强加注在她身上,虽然她并不知道她有什么值得别人如此同情,但她却觉得这种变化不算坏。
其实现在,她大概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被安排的任务了。
为什么说“被”?因为这个任务并非她原发性想要做,而是被人一步一步引导。
——而引导者,自然是色欲。
这群流民的价值在他们喊出“圣灵”这个词时,便有了另一种变化。
这种变化对色欲而言是很明显的,这种“明显”程度令虞子婴不解。
老实说,当他们提到“圣灵”的时候,虞子婴便很想直接问他们,他们是怎么知道“圣灵”的,他们又凭什么认为“圣灵”会来替他们报仇,在他们眼中,“圣灵”又是怎么样一种存在……
这些问题,都在她嘴里打了好几个转,但最后她还是咽入了喉中。
不能问——至少不能现在问。
在宛丘刑狱发生的一切,就像一颗钉子似地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脑髓之中,仍旧令她记忆深刻。
往往一次失败的代价……则代表着一切的结束。
这一次没有死,是一种侥幸,而她仍旧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但你们需要我求情的话,我可以说。”虞子婴望着他们,十分认真地建议道。
图鲁等人瞬间无语又愕然地看着她。
若是之前他们对她还存有希冀的话,如今倒是一点儿不剩了。
虽然貌似玄阴王对她十分特别,但这种特别若加上“俘虏”两字,却变得十分容易理解了,在贵族圈内对待像她这样漂亮又精致的“玩物”,感兴趣的时候通常都十分大方而宠爱。
就像一个喜欢猫的主人被猫爪挠了一下,这个时候他不会生气,反而会喜欢它的野性。
但这种“宠爱”是有底限跟规则的,特别是像玄阴王这种至高无上身份的人,若被一个女人玩物的话改变了初衷意志,那么在上位者的圈内则会是一件……被人嘲笑到死的事情。
所以,他们对她不再报有任何的希望,但是……他们却没有想到,即使她明白自己是一个俘虏却仍旧愿意为他们冒险。
这真是一个……既善良又纯净的少女啊。
众人一致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可不是像七罪这种深井病或拥有被害妄想症的人,别人对他们释放出的好意,一般而言都会获得相应的感激。
“不……不用了,那,那个……其实刚才是我们太过份了,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我们跟玄阴王的事,牵扯上你便是一件过份的事情了……对了,还有之前的事情,谢谢你了。”图鲁的阿爸就站在图鲁身边,他看着虞子婴,目露柔和歉疚之意,连忙摆手道。
虞子婴瞥了他一眼,他脸上有着淤肿,嘴角破皮,但眼神依旧祥和温厚,长过眼角的八字眉,鼻头微大,上下唇厚度一样,皮肤黝黑,笑时憨厚纯朴,眼角笑纹紧簇,这是一个……典型的老好人。
“我很遗憾,没办法帮到你们。”虞子婴微微垂头。
这只是一种礼貌性的举动,不具备任何实质性意义,如同中世纪贵族一般,体现着一种彬彬有礼的文化。
简直是……太善良了啊,她竟为这种事情而跟他们道歉,流民们却是一阵真实地感动。
相反,五鬼的脸色却十分难看,“血糊鬼”忍了忍,终于找到一个落井下石的借口,对着虞子婴,抑扬顿挫道:“你刚才喊等等的意思,难道就是准备帮着这群流民背叛我们这方吗?”
背叛?
这罪名稍微有一些重了。
虞子婴愣了一下,然后将视线转向旁边香辇的方向。
这一场背叛的唆使者,难道不该出声辩解申明一下吗?
“既然我的小宠物如此亲近这群被驱赶出城的流民,想必是想体验一下他们被赶出城后的饿不能食,衣不能裹,夜不能寐的贫民游戏,那就放你在城外好好地陪他们玩一下吧……”玄阴王不紧不慢的声音从内厢内飘了起来。
此话一落,阴鬼军跟流民都顿感吃惊不已。
五鬼中唯有“血糊鬼”是满意地笑了,她侧过眼去看着虞子婴,眼底闪烁着邪恶又阴谋得逞的光彩。
没错,赶走她吧,赶走过个像巫女一样懂得诱惑人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