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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东城失守,损兵一万两千人,余下的三万多人都在这黔宁湾了。”说起战况,刑战的眉宇之间还是染上了愧色,“若我当时能再果决些,也不会是这样的结……”
“父亲。”于淳出言打断他的自责,伸手覆住他冰凉的手,“眼下不是后悔的时候,你仔细想一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临东城破得太不寻常。”
刑战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原本以为靠以前的余威应当能镇住东崎一月,也许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
看着父亲紧紧蹙起的眉头,于淳心中有些发酸,但还是斟酌着字句问道:“可有人知晓您……您领兵不如往日的事?”
话音刚落,于淳就感到掌下覆着的手蓦地一僵,许久才缓缓放松下来。
“应该没有。”刑战的眼神疲惫,“除了同陛下说过以外……”他的瞳孔骤然一缩,脸色也苍白了下来:“该不会是……”
“是陛下?”
“不,是那个书生!”刑战的面色渐渐变得青灰,“一定是他……”
“书生?”
刑战深深吸了口气,似是在竭力压制内心的波澜:“去临东城的路上,我遇到一个书生,听口音像是敦城人。我……我觉着亲切,就命下属带了他一程,将他送到了临东城,夜宿扎营时曾与他攀谈过几句。”
于淳仔细地听着,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我早该想到的!”刑战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眼神中杀气升腾,“兵荒马乱的时候敦城最为安全,怎么会有书生往边境赶路……”
坐在下首的两个将领面面相觑,嘴巴微微一动似是有难言之隐。
于淳瞧见了这一幕,勉强挤出些笑意来:“二位有话不妨直说。”
两人相互推拒了一番,终于决出一个人来尴尬地开口:“我二人只是觉得……以元帅的英明,不该被这样的小骗局所迷惑才是。”
于淳哑然,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主位上的人。
“二位恐怕误会了。”刑战的面色肃然,“刑某人以项上人头担保,不曾向此人透露过半句有关军情的话。”
“还请元帅不要误会,我们二人只是……只是好奇罢了。”那人讪讪地解释。
“那夜我们只谈了几句山水书画,弄花栽柳。”刑战微微垂下头,长叹了口气,“但以前的战神是绝不会在意这些的。”
“这……”下首的两位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寥寥几句便能猜出我与以前不同……”刑战有些无奈地做出了评价:“此人,是个人才啊。”
下座的两个将领不禁唏嘘。
“此人是否身形清瘦,右耳处有一小痣,言谈时常以右手触左手小指?”
刑战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你怎会知晓?”
于淳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此人便是救下安邦候、护其北上的江铭。既然他出现在此处,安邦候多半就在东崎了。”
敦城人、书生、临东城。
三个点聚在一块儿,他立即想起了这个人。上次情书一事过后,他曾派人调查了江铭及其母,对他们的情况了若指掌。安邦候能将他留在身边而不是过河拆桥,就说明此人确是有些本事的。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受安邦候重用,肯让向来多疑的安邦候和东崎国主凭他的一面之辞做出全面进攻临东城的危险决定。
“竟是他……”刑战显然也极为意外,转而叹息道,“可惜了,此等人才,竟落于豺狼之手,恐怕日后还会再起波澜啊!”
于淳闻言一阵心虚,微微垂头没有接话。说起来这事也与他有些关系,当初小鹿曾向他推荐此人,是他防备着被挖墙脚把人给拒了,才惹出这些个事端来。
当然,这些事情刑战是不知晓的。
“事已至此,自责也没有什么用了。如今之计,应当快点想出退敌之策才是。”于淳征询性地望了一眼下首的两人。
两位小将正内疚于方才对元帅的胡乱猜疑,这会儿有于淳打圆场自然连声应是。
“也罢。”刑战深吸一口气,神色肃穆地从暗匣中取出布防图在桌面上缓缓展开。
“诸位,煌朝的万顷疆土皆在此处……”
“能否守住,就看各位的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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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薄雾打湿了鼻尖,颤巍巍地凝成一颗晨露。
“阿欠——”
陆小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猛地惊醒了过来。她茫然地抬头四顾,半晌才醒过神来。
——是了,他们在黔宁湾了。
她从大帐边上的地上爬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肩膀和四肢。天还没亮透,东方灰蒙蒙的,昨夜擦戟的小兵正拄着他心爱的兵器,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于淳呢?还没有出来?
陆小鹿有些紧张,帐门却像是感应到了她的焦虑,突然被人从内掀开。最先露出来的是两位小将的脸,双眸虽带着疲惫却闪着奕奕的光芒。
“陆姑娘起得真早!”两人揶揄地笑了笑,“在等小侯爷呢?”
陆小鹿向来脸皮厚,压根儿不怕他们调侃。她理直气壮地一挺胸,咄咄逼人地质问道:“没错!他人呢?被你俩吃了?”
“没有没有!”两位小将不敢招惹这位姑奶奶,露出单身狗的招牌式苦笑连连摆手,“就在里头呢,立马就出来!”
话音刚落,帘子果然再次被人挑开,熟悉的人影映入她的眼帘。
“小鹿?”于淳面露惊讶,显然对她出现在帐外感到意外得很,“你怎么在这里?”
“你没去帐里睡?”
“在外头呆了一宿?”
“真是胡闹!”
他的问句来得又快又急,陆小鹿简直来不及接话,等最后一个感叹句出现时,于淳的脸色已经黑得相当不像话了。
“我以为你很快就会出来,所以……”她耷拉着脑袋心虚地解释,“我……”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覆在她的背上。
“对不起。”于淳神色愧疚地伸手将她凌乱的鬓发撩到耳后,“让你吃苦了。”
温润的声音字字落入耳中,陆小鹿的心顿时像坐了氢气球似的,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飞得又高又远。
“我想我们还是走吧。”小将一号伸出长臂揽住小将二号的脖子,面色惨然,“这里容不下我们的位置。”
“等等嘛,再看会儿……”小将二号垂死挣扎。
而那厢的陆小鹿正尽力笑出最好看的弧度,回握住于淳的手:“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什么苦我都愿意吃。”
小将二号:“……走吧!立刻!”
悲愤而逃的两人自然没有对两位浓情蜜意的当事人造成任何影响。
“战事商议得如何了?”陆小鹿亲热地揽住于淳的手臂往昨夜安排好的营帐走。
“大体的布局已定下了,只还有些旁枝末节需要敲定。”于淳的脸上不见了来时的沉重,难得地露出几分轻松之色,“若是进展顺利,只需一月便可将东崎赶出东境!”
他说的话陆小鹿向来是信的,因此也就放下了心来,开始说些家常的话题。
“等战事一完,咱们就回于家庄吧!管他什么侯爷王府,还是庄子里过得最自在!”她絮絮叨叨地说道,“回去以后咱们可以养养狗,养养猫……”
于淳扑哧一笑:“你确定不会炖了它们?”
“怎么会!”陆小鹿想也不想就开口反驳,但很快就想起他这是在调侃她当初在于家庄处处与他做对、“谋害”他的宠物们的陈年旧事呢!
“我那时候也是不得已!”她梗着脖子争辩,“谁让你那时候烂泥扶不上墙!玩物丧志!心慈手软!天理难容!”
“好了好了。”于淳笑弯了眸子,出言阻了她,“可别再蹦出更奇怪的词了。”
陆小鹿气鼓鼓地不说话,半晌才闷闷地接了一句:“这些事儿想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似的。”
于淳安静地望着她。
“你变了太多……”
“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我以前觉得你那样不好,容易受人欺负。可当你真的变聪明了,我又心疼你承担了太多。”
“要是能重来。”她纠结地张了张嘴,“我一定……”
“没有什么能够重来。”于淳微笑着牵过她的手十指相扣,“就算重来一千遍、一万遍,一切都还会是现在的样子,而我们也还是会在一起。”
“才不会呢……”陆小鹿小声嘟囔。要知道,他原本该和慕容玥在一起啊。是她打乱了他的轨迹,改变了他的人生。至于重来,这是个游戏,重来一千遍一万遍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陆小鹿的心情突然又低落了下来。一半是出于对女主的愧疚,一半是担忧游戏结束后两人的未来。
游戏结束后,他还会记得她吗?还会爱着她吗?
这些担忧,于淳即便再聪明也没办法猜到,只能由她一个人日日夜夜苦熬着不安。
“应该就是这里了。”于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一抬头,一顶白色的帐篷出现在她眼前。
“少爷!小鹿姑娘!”睡在外间小榻上的阿楠听到了动静,一骨碌爬起来打开了帘子,面露喜悦地招呼道:“你俩可算是回来了!我给你们做了宵夜,热了又热,快进来尝尝!”
此次来黔宁湾,跟来的只有阿楠。班爷倒也想来,却被求贤若渴的机关师苦苦哀求“扣”在西山大营。
这一路注定辛劳,于淳本不想带上他,被他求了又求才勉强答应。昼夜奔波十余天,向来没吃过什么苦的阿楠硬是撑着没掉队,就连刑战听了此事都对他赞赏不已,更别说是一直受他照顾的于淳了。
“下次不必特地等我们回来。”于淳走进帐子,边净手边关心地叮嘱,“前线多有变故,吃饭这等小事随意对付对付便可。你肯跟来这里本就让我很是愧疚了,千万别再把自己累着了。”
“少爷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阿楠将擦手的布巾递给他,憨憨地一笑,“我自打生下来就是您的人,为你生,为你死!”
“呸呸呸!”陆小鹿闯进两人中间,卷起袖子吹胡子瞪眼,“好好的说什么死字!你小子命长着呢!不吉利!”
“对,对!”阿楠也知道自己犯了忌讳,连忙改口,“我还等着伺候小小少爷、小小小姐呢!”
“真不像话……”陆小鹿红了脸,嘟囔着转身去净手。
“呀,菜怕是又要凉了。”阿楠突然一拍脑袋,边自言自语边往炉子旁走,“等再热热!”
于淳洗去脸上的风尘,百味杂陈地望向在炉火旁忙碌的忠仆。
不管前路多么坎坷,这个人,他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带回于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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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耸的穹顶绘满神秘的图腾,古老的花纹蜿蜒直上,直到在最高处汇成一朵十六瓣的墨莲。
“拉伊尔真神,感谢您庇佑您的子民——”
“此次征伐之战,望您怜惜生者,超度亡魂,尽显慈悲,以慰众生。”
已至不惑之年的东崎国国王虔诚地跪在墨莲之下,亲吻一尘不染的地面。
“怜惜生者,超度亡魂。”
“尽显慈悲,以慰众生。”
身后的众人齐声高唱祷词。
与这群跪着的人相比,门外两个直立的人影显得格外显眼。
“东崎人信奉拉伊尔真神,认为莲是神的化身。每月月中之时他们都会沐浴斋戒三天,以显示虔诚。”青衣男子微微垂头,右手极快地摸了一下左手的小指。
“你倒是懂得多。”一旁的华服男子背手而立,嘴角的笑意未达眼底,“乱世之中神灵自身难保,哪有工夫庇佑这么多人,不过是讨个心安罢了。”
青衣男子拱手应和:“侯爷说的是。”
顾仲国斜着眼睛看他,声音不冷不热:“东崎能拿下临东城你功不可没,国主近来很是看重你。”
“不过是小人运气好罢了。”江铭的心漏跳了一拍,恭顺地低下头去,不敢擅自抬起,“小人是侯爷的人,只有侯爷一个主子。”
“你知道就好。”顾仲国收回目光,重新投向殿内祈祷的众人,“我有法子把你捧上去,自然有法子让你摔下来。那些不要紧的客人,你最好都给拒了。”
江铭的后背蓦地出了一声冷汗。
“不要紧的客人”恐怕指的是东崎国主派来上门游说他留在东崎效力的门客。可这些人挑的都是夜半三更、少有人迹的时刻才来,安邦候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他丝毫不敢松懈,状似诚恳地躬身回答:“小人明白!”
巨大的圣钟响了三声,仪式就此结束。
东崎国王在群臣的簇拥中笑容满面地向门外的两人走来,头顶斜插的翎羽随着他的走动微微摆动。
“托拉伊尔真神洪福,金色的秋风将这两位远方的贵人送到吾的身边,愿神灵庇佑你们安康!”
经历方才的训诫,江铭不敢对东崎国国主表现得太过热情,只礼貌地欠了欠身子算是回应。
而他身边的安邦侯却笑容满面,极为熟稔地回了一个东崎教派的礼,热情洋溢地高声说道:“感谢真神,感谢陛下!能给流离失所的旅人提供如此安定的住所,这是何等伟大的胸襟!”
没有人能够抗拒这般真诚的夸奖。
颇为富态的东崎国主笑眯了双眼,乐呵呵地伸手拍拍安邦候的肩膀:“全天下的拉伊尔子民是一家,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像陛下这般仁慈的信徒,一定能得到真神的祝福。”
“哈哈……顾先生谬赞了。”
两人你来我往,其乐融融,仿佛对对方的利用和意图一无所知。
江铭心情复杂地旁观着这虚伪的交易,突然难以克制地怀念起那家酒楼里昙花一现的笑容来。
他不知道这场谈话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住处,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了乌黑的小屋里,手指间还反复摩挲着一个不甚精致的酒盏。
——“有劳先生了。”此言一毕,那个眉眼如画的女子就带着暖融的笑意踏进了楼外的漫天风雪之中。
一壶热酒换一篇文章,是他与她仅有的联系。
那天结账时,他特地买下了这个酒盏,傻瓜似的时时带在身上。无论走得多远,这只酒盏就是故土,是归途,更是美梦。
一定要等我啊……
无法压抑的酸涩使他将掌心的茶盏握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缓解一些痛苦,驱走一些寒冷,抗住身在异国他乡的茫然与孤独。
“咿——呀——”
房门被人缓缓推开。
“谁!”他戒备地看向门口,迅速将酒盏塞回心口的位置。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半晌才传来一个男声:“是我。”
江铭的心缓缓平静下来。是了,安邦候和何离有别的住处,会出现在这里的人除了他自己和偶尔会来的说客,就只有那个人了。
“进来吧。”江铭起身点了灯,声音彻底恢复了沉稳。
门外的男子跨了进来,腰间的长剑和罗盘荡了一荡。刚刚燃起的烛光微微摇晃,隐隐绰绰地映出他削瘦的面庞。
竟是于家庄的旧仆、岁星宫的新主李裴。
“你来有何事?”江铭边问边捏了一盏冷茶凑到嘴边。
“护帖。”李裴握紧身侧的剑柄,脸上强撑着仅存的桀骜,“临东城已破,把护帖给我!”
江铭冷笑,将茶盏“啪”地放到桌上。
“你这是在同谁说话?”
“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岁星宫宫主?”
“丧家之犬,焉敢乱吠!”
字字锥心,李裴的脸色渐渐没了血色。
是的,沈璧一死,七曜门就散了。他辛辛苦苦夺来门主的位置,还没坐热就彻底散了架。七曜门的其他宫门之主大多都是七曜阁的旧人,早就有了隐退之心,阁主和门主一死,他们就全没了牵挂,遣散了宫众隐退山林。
只有他不依不饶地还想再拼上一把,却落得个众叛亲离、仓惶外逃的下场。
原先的身份定是不能用了,但想要伪造新护帖却需要打通各个关节,不是一无所有的他能够办到的。造反失败,安邦候那里容不下他。兜兜转转,他居然还得求助这个小小的书生!
此等大辱,他不甘,却不能不受。
“你不要忘了……”李裴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眼神犀利地直直望向桌旁的人,“临东城破,有我的一份功劳!”
“哈……”
“哈哈……”
江铭笑得极为夸张,笑得弯下了腰,却又在直起身时倏忽收了全部的笑意。
“是了,我是该感谢你。没有你这个于家庄的旧人,我怎么能发现刑元帅的不对劲?”
他缓缓站起身来,脸上写满了自嘲。
“我弃国,你叛主,咱们两人狼狈为奸,臭味相投,天生一对。”
李裴的两片唇瓣碰了碰,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若是现在回去在刑元帅面前跪下,抽自己几个耳光,领几十军棍,兴许还有活命的机会。”江铭讥笑,“总归你还有个说得上话的老母,沐阳侯的乳母,多么荣光的身份。”
“不可能的……”李裴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低声喃喃。老爷铁面无私,他身上背了这么大的罪孽,回去只会是死路一条。
一步错,步步错,他早已没办法回头了。
“不如……”江铭捏着茶盏步步逼近他,用极具迷惑性的语调轻声诱哄道,“做我的助手吧。只要一年,我许你一个体面的身份。”
李裴的神情本有些恍惚,却在听完最后一句话时蓦地清醒过来。
“呵,你许我?”他挥手打翻江铭手中的茶盏,语气不屑地瞥着他,“你是什么人?你也不过是安邦侯手下的一条狗罢了!”
江铭看了看空空的掌心,玩味地勾起了嘴角:“一年之后,谁是谁的狗可就说不定了。”
这是什么意思?
李裴用诧异的目光打量这个清瘦的书生。
江铭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微微垂头盘算着自己的计划。跟着安邦侯大半年,他早已不再是原本那个承受些小恩小惠就觉得诚惶诚恐、感恩戴德的落魄书生。
安邦侯此人心思阴沉,就算自己助他成事,日后恐怕也免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场。还不如趁东崎国主对自己青睐有加的时候好生经营,为以后铺下康庄大道才好。
按照眼下的情况,煌朝迟早要亡。东崎虽小,但却是第一个打进煌朝内部的国家,日后四国一同瓜分煌朝版图的时候定少不了好处。他若是能在东崎封侯拜相,也不算辱没陆姑娘的蕙质兰心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裴的质问打断了他的沉思。
江铭收回心思,目光流转双眸含笑:“你心里已经做出决定了不是吗?”
李裴哑然。
他们都是同一类人——
不为人上人,宁可葬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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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重阳佳节,不知不觉之中,煌朝已在风雨飘摇中度过了一年。
重阳一到,北方的冬天也就近了。疯狂的北渊人终于疲了、怕了,北境统帅石清将军趁机反攻,频传捷报。
可惜许多百姓已经没有力气高兴了。饥饿紧紧扼住了他们的咽喉,让他们发不出欢呼;疾病死死地纠缠着他们的四肢,使他们无法手舞足蹈。
为了尽早摆脱四面楚歌的困境,在太子妃慕容玥的号召下,全国的百姓都勒紧了裤腰带,努力省出每一粒粮食、每一口馍馍来支持边关,好让将士们吃饱了上战场。
可是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渐渐地,没有去当兵的青壮年没力气下地了。
又过了些时日,巷子里开始传出孩子们半夜饿醒的啼哭声。
又忍了些时候,老人们开始结伴上山静待死亡,把粮食省给儿孙。
再后来呢?
母亲们在街边唱着凄凉的歌谣,企盼能被有钱人相中,用屈辱的一夜换一顿孩子的饱餐;年迈的爷爷为了给孙子捉一条鲜鱼,一头扎进了河里,再也没有探出头……悲剧不断上演,却没有解决的法子。
明帝也焦心,也想开仓放粮,可粮呢?大量的青壮年上了战场,田地无人耕种,今年的收成不足往年的三成。而往年的存粮也早已送去了边关,哪里还有普通百姓的份儿呢?
百姓们匍匐在尘土里,用嘶哑的声音向住在天上的神灵哀求:
——神啊!快让战争结束吧!您的子民快要捱不住了!
但可笑的是,这边是“路有冻死骨”,另一边却是“朱门酒肉臭”。
高门大户,园林郁葱。傍晚时分,江州最大药材商蒲昌平的府上迎来了一位贵客。
“哎呀,林老板大驾光临,小宅蓬荜生辉呀!”蒲昌平眯着一对绿豆大的小眼睛,笑容可掬地冲来人拱手,“林老板一路辛苦,在下在园中略备薄酒为您洗尘,快随我去小坐片刻!”
“不必了。”因着体质的关系,林徹不得不早早换上了冬衣,可即便这样,袖下的手指依旧被他攥得发白。
“林某人今日来,是想问问蒲老板药材的事。”他气定神闲地说着话,被苦苦压抑的痛苦和寒冷丝毫没有在他脸上展露半分。
“药材?”蒲昌平装傻充愣,“什么药材?”
“就是你在江州全部收走那批!”陪在一旁的扈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虎着脸戳破了窗户纸。
“扈城——”林徹不赞同地微微蹙眉。
扈城欲言又止,最后气呼呼地一扭头,打定主意不出声了。
战乱时期,两样东西最精贵,一是粮食,二是药材。江州是药材的重要产区,战争还未打响时,林徹就已经在那里拥有了一条稳定的供货链。等其他药材商人嗅着战争的味道奔去江州,林家药坊已经在那里站稳了脚跟。
人人都道林当家独具慧眼,未卜先知。但他们所不知的是,林徹之所以插手药材买卖,最大的原因却是为了自己的病。
在七侠镇的那段时日,他剧毒未清就又逢大悲,身子骨一下子便垮了下来。好不容易重金求了调理身体的方子,其中的几味药材培植条件却十分苛刻,并且入药时需要绝对的新鲜,药材一旦离了枝干,三日便没了药效。甚至连制好的药丸,药效也捱不到半个月。他思来想去,只有与敦城较为相近、水土优良的江州符合这些条件。
每日一粒药丸的需求很小,自然不用大费周章地批量种植,只要定期出钱向药材商订购便好,但林徹向来不是一个会把攸关自己性命的东西交予他人掌握的人。药方一出,他立即安排下属去江州与当地的药农们接洽。为了不使有心人发现他的这一软肋并加以利用,他命药农同时种植普通药材和真正所需的稀缺药材,并开设药坊掩人耳目。战争爆发,药坊暴利,倒也算是无心插柳的结果。
但商场上从来不缺嫉妒成性的人。此番林徹会亲自来江州,就是因为药材商蒲昌平眼红他的生意,故意高价大量收购药农手中的药材,并误打误撞截断了他所必需的一味药物的货源所致。
那药虽不是金贵之物,却极少有人种植。负责种植此药的药农不知它的重要性,一时被高价迷了心,私自将药材卖给了蒲家。而负责此事的下属也不知此药的利害,生怕上头怪罪又自以为有能力解决此事,私自周旋了好几天却一无所获,见瞒不住了才将此事上报。等林徹得到消息时,瓷瓶中的药丸仅剩五颗。
震怒的林徹毫不手软地处置了那个失职的下属,又雷厉风行地带着扈城亲自赶赴江州。刨除路上的用量,药瓶中竟只剩下最后一颗。
这也就是说,如果今日谈不成此事,他的性命堪忧。
即便是抢,也得把药材抢回来!
“蒲老板,咱们都是生意人,明人不说暗话,那批药材,还请您全数奉还。”林徹的面上冷若冰霜,声音不怒自威。
能够成为江州最大药材商的人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蒲昌平的小眼睛慵懒地眯着,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袖:“林老板,您也说了,咱们都是生意人,自然要讲商场上的规矩。您说的那批药材,价高者得,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吧?”他嘴上这么说,心思却早已活络了起来。
药材的生意虽然好做,但也不至于重要到让林徹这尊大佛亲自来江州调解的地步。更何况他收购的那批药材数量虽不少,但对于整个药材市场来说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绝没有到垄断的地步。林徹如此重视此事,其中必有隐情!商人的直觉告诉他,一旦摸清了这个隐情并加以利用,他一定能将林家药坊从江州彻底赶出去!
身体的不适折磨着林徹的神经,性命堪忧的处境扰乱了他的心神。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饶是稳重如他,也终究失了往日的谈判水准,一时失言烦躁地说道:“蒲老板想要什么价便开什么价,林某人悉听尊便就是!”
此言一出,蒲昌平的绿豆眼睛蓦地迸出精明的光亮。
做买卖最忌讳暴露自己对商品的渴求,林徹转瞬就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性的错误。但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神考虑这些细枝末节了,只好耐着性子敷衍地补救:“实不相瞒,在下在敦城所设的药坊急需几味药,量虽不多但所需者都是贵客,得罪不得。蒲老板若是不愿行这个方便,林某人也不能强求,只能另寻卖家。”
“林老板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蒲昌平热络地搓着戴满碧玉戒指的双手,脸上笑得极为灿烂,“您需要什么尽管提,我这就让带您去药圃中取!”他自然不能拒绝林徹的要求,眼下还不是跟他撕破脸的时候。
遍体的寒意和苦楚让林徹的额上冒出了薄汗,但他还是冷静地点了点头,报出了几味较为难见的药材,真正所需的自然也在其中。
蒲昌平爽快地满口答应,随后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嘴:“林老板的冬衣添得这么早,敦城定是比江州冷吧?瞧您这一脑门子汗!”
林徹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淡淡一笑,随手脱下身上的外袍搭在手上:“在下鲜少来江州,倒真是不知这边的天气,这才闹出了这样的笑话,让您见笑了。”
两人又打了几句哈哈,这茬事也就此揭过。扈城和两名护卫跟着蒲家的师傅去郊外的药圃提货,林徹付了钱款,带着余下的两名护卫准备回住处。
他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外,蒲昌平热情的道别声戛然而止,缓缓化成嘴角的一缕讥笑。
“老板?”深知自家主子心思的管家贴了上来,征询性地唤了他一声。
“盯牢了。”蒲昌平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小眼睛里满是恶意,“看看他买这些药回去做什么。”呵,贵人?京中还有几位贵人敢不卖富可敌国的林大老板面子?瞧他那体虚的模样,怕是染上什么恶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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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药坊。”
林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踩着护卫的后背上了马车。车厢的帘子刚一放下,他便立刻抖着手从怀中取出瓷瓶倒出最后一粒药丸含入嘴中。胸腔中强烈的不适终于得到缓解,他虚弱地支起身子,半靠在车厢壁上,带着自嘲的笑意缓缓阖上了眼睛。
唉……
到了这样的境地,应该不会再出意外了吧?扈城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带着药材回药坊,最晚半夜便能制好成品。蒲昌平那个老狐狸定是察觉到了不对劲,查出那味药材只是时间问题。他绝不能再单单仰仗江州这块地了,这里是老蒲的地盘,药材太容易被做手脚。重新寻地方种植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但愿扈城带回来的植株能挺过三个月的过渡期。
他有条不紊地考虑着接下来的行动,正想得入神,马车却突然剧烈地颠了一下。
“怎么了?”他有些不悦地睁开双目。
“路上不知被谁牵了一根绊马绳。”其中一个护卫的声音自车厢外传来,语气很是自责,“今晚没月亮,天黑没看清,还好马速不快,不然马车得被掀翻了。”
“我下去瞧瞧。”另一个护卫嘟囔了一句。
“等等!”林徹疾声制止,通体生寒。
是他疏忽了。江州乃是边境难民的集聚地之一,治安极乱,夜里在林间行路风险很大,很容易碰上强盗流寇。他应当在蒲家待着等扈城他们回来再一同上路才是,这下可麻烦了。
他的提醒使外头的两名护卫警觉起来,拔刀出鞘戒备地看着周围。
夜风从密林中带出窸窣的声响,四面八方,来势汹汹。
林徹缓缓抽出随身佩戴的匕首,用刀背挑开帘子,将如炬的目光投向声音最近的方向。
路旁半人多高的荒草像是被劈开的海浪,笔直地向路旁延伸而来,却丝毫看不到海面下的隐藏的一切。
能猫着腰在荒草中潜行,看来来者还是群行家!
林徹的心又冷上几分,眼中的光芒愈发阴寒。
草海中的波浪即将到尽头,却突然没了动静。但一主二仆心中都明白,行凶者就要出现了——
“哈!把吃的东西给……给宝宝交出来!”奶声奶气的声音突然从另一侧传来。
三人惊诧地偏头去看,却看到一个顶多只有膝盖高的女娃娃正“凶神恶煞”地用一根不知哪儿捡来的竹竿指着他们。
“天呐,宝宝快回来!”
“娘的,谁放她出来的?”
“我……我刚刚没牵牢,一不小心就……呜……”
“小刀哥,快把她救回来啊!”
“吵个屁!我不是在想办法吗!”
……
焦急的喊声此起彼伏,但任谁都听得出,所有声音的主人的年纪都绝对不超过两只手的指头总数。
唔……他这是被一群童子军打劫了?
林徹将匕首插回刀鞘,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笑。
“去,把小强盗抱回来。”
护卫忍着笑将不知所措的女娃娃抱回车旁,依着林徹的意思放到他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林徹轻轻松松地缴了她手里的“作案工具”,和和气气地问道。
“宝宝叫金宝宝……”女娃娃怯生生地伸出五个手指头:“四岁了。”
林徹没去纠正她的错误,伸手帮她抚了抚乱飞的刘海,好脾气地问道:“为什么出来打劫?”
“饿……饿了。”年画上福娃似的女娃娃委屈地一瘪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立刻滚出了金豆豆,“呜……你不要抓宝宝走,娘……娘会伤心的。”
“饿了?”林徹微微蹙眉,从小几上拾了一块糕点递给她,“几天没吃东西了?”
自称宝宝的女娃娃傻愣愣地看着躺在手心里的糕点,半晌才惊醒似的拍拍自己的肚子:“吃过了,娘亲做了榆树面,宝宝饱饱!”说完她恋恋不舍地将糕点藏进怀里,自言自语似的念叨:“宝宝饱饱,给娘亲吃。”
“榆树面?”林徹抬头看向自己的护卫,“榆树面是什么?”
“我听家里的老人说过……”其中一名护卫面色尴尬地摸摸头,“就是把榆树的树皮碾成粉,和成细面。”
“吃树皮?”林徹的心骤然一缩,将视线重新投向身边的孩子。她正珍惜又认真地吮着残留糕点屑的手指。许是发觉他在看她,女娃娃咧嘴嘿嘿傻笑,露出几颗白生生的小牙,像极了某个人犯傻的样子。
他的心中一动:“你……”
“呔!无耻大叔!快把我家宝宝交出来!”
“对!交出来!”
“无耻!流氓!”
几块石头远远地飞来,却因为投者气力太小,软趴趴地落在马车四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目的,一主二仆的注意力成功地被吸引了过来。
一个穿着薄衫的男娃凶狠地瞪着他们,手中握着一把镰刀:“把我家宝宝交出来!不然小爷就把你们大卸八块!”
“唔……”林徹下意识伸手摸摸下巴。擒贼先擒王,没错吧?他冲着其中一个护卫努努嘴,“你,去把他也拎过来。”
“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
基本没什么抵抗能力的“强盗头子”片刻就被拎到了“猎物”的面前,连打劫的家伙什——镰刀,也被护卫轻轻松松地收缴了。
是个面黄肌瘦的男娃娃,大过八九岁的年纪,眼神却凶悍的很。
林徹上下打量他一番,伸手从小几上又拿了一块糕点递给身边的女娃娃,用诱哄的语气问道:“他是谁?”
女娃娃照例拍拍瘪瘪的肚子,依依不舍地把糕点装进怀里,等舔完了手指才奶声奶气地回答:
“他是我的夫君!”
林徹“噗哧”笑了:“你知道夫君的意思?谁让他做你的夫君的?”
“知道!”女娃娃脆生生地答应着:“娘亲说的!”
“那你爹爹呢?也答应了?”
女娃娃低头不说话,许久才用手背抹了把眼睛:“爹爹不在了。”
林徹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巧舌如簧。
“娘说,她过段时间也会不在了。”
“娘亲让我跟着小刀哥,让他保护我。”
“没错!”被制住双臂的男娃桀骜不驯地仰着头,“我保护我媳妇儿!你别想欺负她!”
林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伸手理了理女娃娃的刘海,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宝宝,我收养你好不好?”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
“收养?”女娃娃眨了眨大眼睛,“什么是收养?”
“就是给你好吃的,让你穿新衣服,住大房子,还可以念书,做你所有想做的事情。”
“好吃的?”女娃娃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手指紧张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真的可以收养我吗?”
“真的。”林徹难得露出轻松的笑意。这个女娃娃很合他的眼缘,若是此生当真得不到那人的倾心他必然独身终老,收养一个孩子陪自家老爷子打发无聊、堵住他催婚的嘴也是好的。
“那……那你可以也收养我娘吗?”
“什么?”林徹哭笑不得。
“也给我娘好吃的,穿新衣服。”女娃娃央求地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晃,“我娘也很乖的,也跟我一样可爱。”
早已对女人的撒娇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的林大老板分分钟就败在了这个女娃娃的手上,他沉吟片刻点头应了此事。虽然日后离间母女俩的关系有些麻烦,但短期内让她娘充做乳母安抚她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那小刀哥呢?”轻而易举的胜利使女娃娃大了胆子,她双手合十得寸进尺,“他的力气可大了!你也收养他好不好?”
双手被缚的男娃不屑地将头别向一边,耳朵却不听话地期待着答案。能吃饱饭,还有大房子住,天底下哪还遇得上这样的好事!
林徹有些犹豫,但还是没有原则地败在了她可怜兮兮的眼神中。好嘛好嘛,玩伴!林府不缺这一口饭!
“收养我可以,但要带上我弟弟!”傲娇的小刀哥蹬鼻子上脸。
“我……我……要……要带上阿英!”疑似小刀弟的男娃小心翼翼却坚定地牵住身旁的另一个女娃娃。
“那我要带上玉姐……”
“阿碧!快过来!你也来被收养吧!”
“哎——那我能带上小芸吗?”
一大群娃娃呼啦啦地围了过来,兴奋又期待地仰头看着马车上看起来很有钱的陌生男子。
护卫们傻了,林徹的脸黑了。
“叔叔……”坐在林徹身边的女娃娃委屈地咬着嘴唇,小手攥住他的一根手指摇啊摇,“求求你了……”
林徹一咬牙:“行!都收了!”
“耶——”小道上爆发出一阵清亮喜悦的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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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收养?”面色憔悴的年轻女人紧张地揽住自己的女儿,“不成,我的娃不能离了我!”
林徹没有立即接话,抬头打量了一圈破庙,不出意料地撞上一对对戒备的眼睛。
“娘亲,宝宝不离开你。”女娃娃奶声奶气地帮腔,“叔叔说了,可以一起收养我们俩个。”
“荒唐!”墙角的一个汉子猛地站了起来,虎着脸骂道:“孩子她爹是没了,但你也不能强抢良家妇女!”
林徹冷笑:“就算是我家里扫地的丫头,都长得比她标致。”
那汉子涨红了脸:“那你……那你说什么收养,还不是想包养!”
林徹懒得解释,直接垂头望向紧紧抱着孩子的女人:“我的耐心不多,给的机会也就这么一次。如果你想让孩子继续吃树皮,我也不会拦着。”
那女人的身体颤了一颤。
“如果孩子跟了我,我保证,连煌朝正儿八经的公主都过得不如她。”林徹笃定地说道,“她将一生安康,无悲无忧,即便是飞得再高的星辰,埋得再深的宝石,都将挂在她的项上、腕上。”
“我不要我的娃跟公主比,也不要星星,不要宝石。”女人干涸的眼眶里流出溪流一样的液体,“我只要她能过得高兴,能天天笑,能吃得香,能睡得好。”
“娘亲……”女娃娃无措地替母亲擦着流不完的眼泪。
林徹静静地等着她的后话。
“你带她走吧!”女人下了决心似的把怀里的孩子往外一推,眼神里透着一股属于一个母亲的狠劲儿,“你要是对她不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娘亲……”金宝宝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发火的母亲。
“娘亲,你不要宝宝了吗?”金宝宝的小脑瓜似乎想明白了一点什么,两只小手在空中捏了又松:“娘亲,咱们一起走啊,一起去叔叔家。”说着,她眼泪汪汪地问身后的人:“你说带我们一起走的,对不对?”
林徹蹲下身子,温柔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对。但是你得叫林宝宝,叫我爹爹,叫娘亲奶娘。”
女人的身子像是秋天的落叶似的颤栗起来。
“奶娘?为什么呢?”金宝宝委屈地眨着眼睛,“她是宝宝的娘亲呀。”
女人压抑地哭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要哭尽这一年的苦难、透支未来几十年的有口难言。破庙里不明情况的孩子们也跟着哭了起来,惹得他们的母亲们也红了眼睛。
“哭什么呢!哭什么呢!”扈城向来受不了娘们儿的哭哭啼啼,一个哭都嫌烦,更别提这么一大群了。
“我家主子是在做善事,你们怎么就这么不识趣呢……”他嘟嘟囔囔地将背上的大包袱放到地上,似是对林主子昨夜定下的安排极为不满意,“愿意跟我们走的,签一年的卖身契,管吃管住一整年;不愿意的,每人领十两银子,算是我家主子的赏赐!”
包袱被他迅速解开,露出白花花的银锭子来。统统是崭新的官银,一大早从钱庄里兑出来的。
破庙里大大小小数十个人看得目瞪口呆,这才相信今儿个来的这位爷真是救他们来了!
要是放在普通的年月里,十两银子够普通三口之家一整年的开销。但眼下不同,物价一直在涨,恐怕要涨上天才能停,十两银子用不上一个月就能用得精光。这么一来,倒是管吃管住的吸引力更大一些。
昨晚就被糕点“收买”了的孩子们叽里咕噜地跟自家父母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开始有人愿意签字画押卖身为奴了。虽然是做奴才,但好歹有口热饭吃不是?这兵荒马乱的,能有一瓦避身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宝宝也要做奴才吗?”看到大家都愿意跟陌生叔叔走,金宝宝的心情似乎好了点,怯生生地问出心中的疑惑。
林徹温柔地将她抱在臂弯里,伸手将她的乱发抚顺:“宝宝是爹爹的宝贝,不当奴才,当主子。”
“主子?”
“对,主子。”林徹怜惜又宠爱地望着她的大眼睛,澄澈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身影。
——唉,真像她啊……
在最乱的时代里,四岁的金宝宝变成了林宝宝,命运一夕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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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商铺缺不了林徹的调度,在江州没待上几天,他就带着林宝宝和“奶娘”启程回京了。其余的人则被安排在了江州及周边城池的各个铺子里,只有表现出色的才能被调去京城。
林宝宝对路上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林徹不厌其烦地为她做着解释,陪吃陪喝陪玩,俨然将她当成了真正的掌上明珠。此事经过有心人的传播,很快就飘进了许多人的耳朵。
比如林老爷子,比如当今太子,又比如痴心不改的杜家姑娘。
林氏父女回府的那一天是个难得好天气,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哇——好大的房子!”林宝宝看着眼前的宅子瞪大了眼睛。
林徹的心情很好,故意拿话逗她:“有多大?”
“辣么大!辣么辣么大!”林宝宝憋红了小脸,将短短的手臂尽力张开。
林徹笑得开怀,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用额头亲昵地蹭蹭她:“这就是宝宝以后的家,喜不喜欢?”
“喜欢!”小娃娃回答得很痛快,笑嘻嘻地问道,“小刀哥他们也能住在这里吗?”
林徹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难以置信的女声打破了父女之间的愉快互动。
“林公子,你真的……真的有孩子了?”杜蔚然的眼睛跟她的红罗裙一样红,显然哭了不少时间。
“爹爹,她是谁?”林宝宝歪着脑袋好奇地问。
林徹摸摸她的脑袋,没想好怎么回答她。
“是她的孩子?”杜蔚然的喉间发出尖利的质问,但很快又被自己的声音否决,“不会的,时间不对,不会这么大……”
“杜小姐。”林徹一脸的不悦,“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就请回吧。”
“是因为长得像她吗?”杜蔚然的脸上露出一抹惨然的笑容,“多可笑啊……好不容易捱到她死了,却又来了个长得像她的……我真傻,我真傻!”
林徹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险些将手中的女娃摔在地上。
“你说什么?”
“谁……谁死了?”
“呵,呵哈哈哈……”杜蔚然的眼角流出两行歪斜的眼泪,抬手扬扬从城墙上撕下来的战报,“看来林公子最近相当享受天伦之乐啊,连她的消息都没有注意。”
“你不知道吗?沐阳侯领兵夜袭,却被困在一座空城之中,绝水绝援,音讯全无,算起来得有半个月了吧。”
“你说,你心心念念的陆姑娘会在哪里?”她作势打量手中的战报,挑衅地啧啧做声,“听说人饿极了的时候,连同类都会吃。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会是第几个被吃的呢?”
阴阳怪气的语调令人不适,林宝宝下意识往自家爹爹怀里藏,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子正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爹爹!”
安置完奶娘住处的扈城刚刚从小门内出来,见此场景吓得魂飞魄散,飞快地冲上前去将瘫倒的一大一小两个主子接到怀里。
“呜……爹爹,你怎么了?”
小主子哭得几乎背过了气,扈城却来不及安抚她,只焦急地呼喊着家丁去请大夫。
“去……”林徹的嘴角挂着血迹,虚弱地攥住扈城的手,气若游丝却极为坚定地命令道,“去查!她现在……现在……咳……”
“您别说话了!我都知道!都知道!”扈城一个大老爷们也红了眼,将自家主子背在背上往宅子里跑。
那个“她”字指的是谁,不用猜也能知道。这世上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够让自家主子这般牵肠挂肚呢?
作孽啊!作孽啊!
因着主子突发急症,林府大门进出的仆婢如织。不少人认出那个面如死灰、呆立在门口的女子乃是杜家小姐,却没有一个敢去问候一声、甚至搭个话的。
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那张遗落的战报被不识字的小厮当成了一般的废纸,三两下卷成团丢了出去。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明晃晃的日头也被乌云遮了去,大街小巷飞沙走石,顷刻之间大雨瓢泼。
“重阳节都过了,怎么还下暴雨?”在林宅门口避雨的路人用地上的废纸团擦了擦被溅上泥水的鞋,不满地小声嘟囔:“今年的怪事可真多,看来又有人要倒大霉了!”
纸团彻底成了废纸,在雨中渐渐化开,再也看不清上头写了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