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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山寨,还没等走多远,三叔急匆匆的赶来,拉住吕世的马头,焦急的道:“军师,赶紧过去看看吧,有三百多老兄弟老姐妹聚集在一起,就是不收拾东西。”
吕世闻听,不由皱眉,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抓紧收拾,明天就要出发,还在那磨磨蹭蹭的,这不要了人命吗。
“我看看去。”这真是越乱越填乱啊。
跟着三叔急匆匆赶奔到后山,来到的竟然是那个编制藤甲的作坊,前面山寨已经忙的热火朝天,这里却显得格外安静,或者说是安详。
成堆的藤条已经不见,那些都在一双双枯干老迈的手中变成了战士们穿戴的藤盔藤甲,现在剩下的就是寥寥几十束,三百多老人依旧在有条不紊的用剩下的藤条编制着藤甲,在这些老人里不但有原先的三百多老人,还有一百多老太太,在这些人群中间,竟然还有那位老贡生。
他们穿着山寨刚刚发下的新衣,一位位如即将参加儿孙盛宴般,打扮的精神无比,劳动期间都加倍了小心,生怕弄脏了身上几十年也不曾穿过的新衣。
老人们一面忙着手中的活计,一面面带安详的互相轻声谈笑,就连以往不屑于与这些泥腿子为伍的老贡生也坐在期间,虽然不会编制什么,但抖动着花白的胡子,不断的给那些忙碌的老把式递送着藤条,不断的说着什么,说到高兴处竟然还和那些原本在他眼睛里连看都不屑一看的泥腿子哈哈的开心大笑,那脸上满是幸福祥和的红光。
一个老婆婆将怀里最后一束藤条递给自己的老伴,什么也没说,就那么满含深情的看着自己风风雨雨相濡以沫的丈夫,亲人,刻满风霜的干巴苍白的脸上,竟然有了少女般的嫣红。
那年老的丈夫用熟练的技巧把最后一个藤甲的边锁紧,再次拿在手上,仔细的看了再看,然后又在地上墩了墩,验证了它的结实,感觉满意,然后递给身边负责码放的老兄弟,看看四周,见再没有可做的事情,拍拍身上的草屑灰尘,艰难的想站起来,但是可能是坐的时间太长,腿脚已经酸麻,竟然是一个踉跄,那老婆婆就温柔的上前搀扶,按照倔强的西北汉子性格,被女人搀扶是无论如何也是个丢脸的事情,但这次,这个老人接受了自己婆姨的搀扶,还对他报以一抹感激的微笑。
吕世见到这样的情景,不由伸手拦住紧随身后的众人,就一起静静的躲在场外,看着他们的幸福看着他们满足的笑。
“好了,老哥哥们,你们的活计做完了吗?”那老贡生这时候也站起来,扬声问那些老哥哥姐姐。
“完咧,现在就完咧。”所有的老人都骄傲的点头:“我们保证小子们穿上这些密实坚固的藤甲,官府那些狗东西的箭矢再锋利也绝对不会穿透他们的。”
“那就好了。”那老贡生也再次仔细的整理下自己的贡生服,这是他一生奋斗苦读的标志,即使已经补丁摞补丁,已经洗的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他也绝对不穿山寨发下的新衣。
“好了,老兄弟们,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贡生老爷,我们没什么可以不放心的啦。”几百老者纷纷满足的回答着他,话语里尽透如释重负的轻松。
“那我们就可以放心的走啦,我们走啦。”那老贡生这时候,说这话的时候,就好像是一个大丞相,面对的是他的子民,脸上竟然有了意气风发的表情,挺直了身子,把手在空中一挥,大声道:”老哥哥老嫂子,我们走着啊。”
“走着啊。”几百老人一起欢呼响应,就好像他们要去赴一场体面无比的盛宴,在那里似乎有无比丰盛的珍馐美味,有无尽的美酒佳酿,有柔美悦耳的音乐,有绕膝嬉闹的儿孙。
于是那老贡生带头昂然阔步,慷慨而歌,:“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众人齐声相和:“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那“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的歌声,飘扬在卧牛山深山峡谷之中互相呼应久久不去。
老贡生慷慨而歌者不是诗经,不是小雅,不是死背硬记几十年的圣人言语,竟然是当年洪武皇帝起事时千万百姓慷慨而歌,甘心赴死的长歌。
吕世很迷茫,就左右看着身边的人,呐呐的问道:“这是什么?各位伯伯要干什么?”
三叔浑身开始颤抖,双拳已经紧紧握起,眼睛里已经有热泪滚滚流下。
吕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脑海里,满满的都是李自成南源突围里,摇旗杀妻的情节。
“不。”吕世声嘶力竭的高呼一声就要冲出。
三叔一把拉住,满面泪水的低声道:“算了吧,这也可能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吧。”
三叔是过来人,这样的情景看得多了,看得多了就认为是自然而然。
“不,绝不,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这人间惨剧发生,绝不。”
当晚,吕世带着这些老人回到山寨的时候,吕世当着所有人的面,掀翻了十辆大车上装载着的米粮器物,很仔细的铺上厚厚的棉被,严肃的告诉目瞪口呆的兄弟百姓,这十辆大车,是专门为山寨上的老人准备的,如果哪个敢提出异议,军法从事。
没有人提出异议,当然没有。
崇祯元年十一月十八,在天光依旧昏暗的时候,卧牛山的战鼓再次擂动,但这次的战鼓的擂响却与往日不同,这次是连续不但滚滚轰鸣。
在这不断的鼓声中,枪兵肃然而立,骑兵整齐划一,儿童团的孩子们也一脸严肃。
那些蜗居在老营营地里的百姓,最后仔细的打扫一遍曾经日夜看护的家,擦拭一遍粗糙的家具,打扫一遍自己的院落,用绳子仔细的栓好房门,顶好窗户,然后,默默无语的扶老携幼纷纷走出自己的地窝子,茅草棚,简陋的窑洞,背着简单的家当,胳膊里挽着小小的包袱,搀扶着老人,领着孩童,汇集到校场之上。
走了,就要走了,为了活着,离开这生养自己的土地,离开这曾经遮风避雨的家,走向一个未知但充满希望的南方。
当人们恋恋不舍的告别了家园,开始慢慢汇集到校场大厅前的时候。全山寨的头领早就在那里静静的站立等待,被大家自然而然围在当中的,便是那一身白衣的军师,站立在他身边的是铁塔般坚定的过天星大统领。
大厅一侧,几个壮硕的汉子,轮流的擂动战鼓,让那战鼓绵绵不息。
直到,直到那一轮朝阳如火一样在东面黑压压的群山背后蓬勃而出,瞬间蔓延到了山寨寨墙上那一面火红的大旗,大旗上一个巨大的黑色大字“闯”,然后蔓延到山寨,蔓延到校场,蔓延到那闪着寒光的扎枪,肃穆的将士,无边无际的百姓人群,最后一晃,穿透那高高的翘岩,洒落在那些伟岸的身影上,洒落在那一袭雪白的身型上。
这一刻,天地一片恢弘明亮。
鼓声戛然而止,上万的军民没有一点声音,就连肆虐多日的寒风也停止了呼叫。
吕世过天星互相对望一眼,吕世大步上前,把手高高举起,大声喊道:“太阳出来啦,属于我们的太阳将一直照耀着我们,我们,现在,向南,向着生的世界,出发。”
厚重的寨门轰隆隆打开,耿奎跳上战马,对军师拱手为礼,然后一拨战马,义无反顾的大喊一声:“监军士,出发。”监军士的兄弟们一起调转马头随着耿奎高大的身影飞奔出寨。
第二队队长何斌向大厅台阶上所有头领一拱手,然后对着身后的兄弟大喊一声:“第二队,出发。”
隆隆的脚步,坚定的面容,闪亮的扎枪,鱼贯而出。
“第三队,出发。”
“第十队,出发。”
当最后一个身影随着十几里的长龙隐没在山谷那头的时候,吕世过天星赵大海三叔三个人看了一眼已经雀飞鹰落的山寨和那洞开的寨门,慢慢地拨转了马头,却久久不肯离去。
放把火烧了山寨,这在当时很流行,但是,吕世阻止了大家的这个做法,留下吧,辛辛苦苦建起来的,自己弃之不用,但也能给别的走投无路的流民百姓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地,这天下,百姓都已经寻一寸栖身的地方都不可得了。
“走吧,这里已经不可留恋。”吕世劝说道。
“走吧,这里已经没有留恋,”赵大海洒脱的一提战马。
过天星不语,拉着三叔一步三回头的战马随着吕世追赶大队而去。
这一去便是风雷变色,这一去便是改天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