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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的这位水中仙,除了瞿白鹿本人之外,白鹿也曾见过别人来此地探望这位被困的上仙。
远远地看见过。
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那日白鹿来得急,远远看见有个身影。
许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他走了,还不待她沉入水底便看见瞿白鹿远远的站立在崖边。
她笑意盈盈又浮出水面,好奇的上下打量着瞿白鹿:“你是谁?”
瞿白鹿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多少回报上自己的名号了。
此时的她显得有些怯弱:“你能不能替我去找一种纸,我不知道你们那儿有没有这种东西,遇到忘川的水,记在上面的东西也不会消失。有没有呢?”
水边的薄雾柔柔的包裹着瞿白鹿,白鹿听了道:“你不是不愿...你为何要找......有的,有这种东西,不过不是在人间,我能替你寻来。可是你为何让我替你找?”
她不好意思的一笑,有些腼腆:“因为我只见过你啊。”
瞿白鹿看着在水中缠绕在她足踝的发丝和衣带,轻轻点了点头:“我这就替你寻来。”
她小声道:“那我就站在这里等你。莫要告诉旁人知道。”
看着瞿白鹿渐行渐远的身影,她轻叹了一口气,
她其实是有些慌张的,因为她撒了谎。
忘川的水只能忘记自己心上人,可是平日里见过的人是不会忘的。虽然记不得这句话是谁告诉自己的,但是自己牢牢地记住了,记了这么久。对每个人都说忘了,忘了,如果不记住谁是谁的话,那么自己被困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在谁手里。就算自己说这水能够让人忘记所有,实际上也没有人会当真试试的。也是因为如此,所以这谎言才能持续到现在不露出丝毫破绽。
除了瞿白鹿,方才离开的那个人,她无疑是见过的,总觉的很熟悉,他见了自己也没有既陌生又尴尬的感觉,她明白心里的感觉,但也明白如果叫他知道自己没有忘记别人偏偏忘记他的话,恐怕他就不敢再来了。幸好他刚刚走,白鹿后脚便到了,若非如此,只怕再次下水后就又都一并忘了个干净了。
如果能在沉入忘川水底前把每日见他的事情都记下来,说不定以后就不会忘了。记下来就不会忘了。
她是这么想的。
白鹿不多时便寻来了许多纸张,都是不怕水又能写写画画的,这些纸张里有从人间拿来的,有从天界拿来的,还有自己洞府里几个喜欢玩儿的小妖随意制出来的一些。
她将这些东西全都堆放在水边的石滩旁。瞿白鹿看向她:“我便来试试可有能用的。”
水中仙点点头,有些紧张。
白鹿在忘川旁边淘腾这些纸张,能用的占了半数,人间拿来的那些几乎一进忘川水中就化开了。比流沙消散的都快,手根本就护不住。
白鹿将选出来的纸裹了裹,又从香囊中拿出了一只白玉毛笔,看向她略略有些为难:“这纸笔好寻,可你身在水中,可近之处也四处是水,不论是朱砂或是墨锭都难以保存。”
她也没想到这事,略皱了一下眉头忽然笑起来,有些调皮道:“那不如你每日都来......”
瞿白鹿静静听着,并未把她的话当做玩笑,还在认真的想着如何解决。
她看白鹿当了真,忙道:“诓你呢,莫要当真才好。”
瞿白鹿一笑:“不当真。我带来的了一锭墨,你看,这外头是个黑金石的盒子,可做砚台用,不打开时便可以保存......”
“这便好了!我若是画时用手托着在水面上画就是了。”
“也好。”
“那今日便劳烦白鹿仙子了。”
“不劳烦。”
白鹿将笔墨纸砚一并丢给她,水中仙一伸手便接住了。
瞿白鹿行礼后便走了,未曾想她这个举动竟令那水中仙由此竟沉醉在这记与忘的游戏中。
瞿白鹿不来的日子里,另一个人仍旧如常,常常来此。
多是与水中仙说些有趣的小事,什么北海龙王养了许多璃兽,那璃兽什么都喜欢吃,还把龙宫的水晶灯给吞了,什么北海有几个风眼有几个镇守,什么不同的海贝有什么花纹之类的。
他讲着他的,她在一旁笑着听。
每次来的时候,他都只待一会儿,略略说上几句便走了。
二人相处的时间很短。
而就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后,是她开始记录他的时间。
究竟是怎么样的痴心才能在明明知道会忘记的情况下仍要记住?
她没有想过,只是记录,然后......
记你模样,复又忘记。
复又记之,复又忘之。
某日他又来此,仍是和煦如沐春风之感,仍是千百年不变的容颜。
他行至水边,隔着薄雾看她:“好些日子不见你出来了,莫不是潭底多了个人儿陪你?”
“是吗?我倒不知。大抵是吧......好些日子?你见过我?”
来者一笑。
她也跟着笑起来。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她静静看着他,一笑复又一笑:“你是谁?”
他一愣:“我?”
水中人点点头:“嗯。”
他缓缓道:“...你还是会忘记的......”
她叹息一声:“...哦,也是呢。”
带着些恍然大悟的样子,两颗虎牙随着嘴角上扬的幅度也露了出来。
他走了,她慌着拿出纸张给他画了张相,画完了忙看了看,又自顾自的说道:“画的可真像你啊。”
说罢微微一笑抱着画沉入水底。
其实在水里也是能够睡着的,在水里也是能够做梦的,梦见的是什么醒来全然不记得,只知道做了梦醒来之后心口会隐隐作痛,手掌心里全是指甲的掐痕,这时便要去上面透透气了。
一如往常的,她在一个黄昏又醒来了,张开了眼睛,却看见水底的洞府内飘摇的全是画像,一张一张,一片一片,有画的极为精妙的,也有类似小儿涂鸦的,她围着洞府走了一圈:“何人?”
没有人回答她,没有人敢下忘川,也没有人下得了忘川。
当她走了一圈又一圈却恍然大悟了:“这不是我画的?这...莫不是我画的?”
她细细打量这些画和画上题的字,一路看过去记下的都是些琐事,而画上的那个人,她对着画上的那个人说道:“我没有见过他啊...他笑得可真好看。”
头痛,再醒,再看。
像是一个个躲不开的轮回,旋转着,碾压着。
......
每日要重复多少遍,直到有人在岸上叫她,她来不及细看,慌慌张张上了去叫着瞿白鹿道:“你下来陪我,我洞府里不知叫哪个混人贴满了画儿了。”
白鹿只顾摇头摆手,哪里肯下去,可听了她的话心里却也奇怪,还不待她问,身后那位仙家又来了。
白鹿将纸张慌忙投入水里。这是白鹿记忆中第一次真正看清楚那位上仙的情景,而那位上仙说的第一句话是:“天界之人,不该前来。”
白鹿心中不解,亦不知这人是谁,当下也未应声,匆忙行礼后便走了。
他只知道瞿白鹿不该前来,但未曾想过他自己也不该前来。
瞿白鹿在遇到他后很久,偶然才从马王爷那里知道他是谁。
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而且因为他的关系,马王爷在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差遣任何人前往忘川,其中也包括瞿白鹿在内,虽没有明确下令,但也说了话了。那日马王爷是这么说的:“只叫你探看,未叫你乱她心性。”
这话由马王爷说出来已经算是重话了。
但这是后话,且说那忘川水中仙一日刚刚醒来,闲来无事看见无端端的有许多画卷沉在水底,正巧是白天,她想着水底总是昏暗些,便将在忘川底的所有画卷收拢好了,携着水里的画卷慢悠悠浮出水面,趁着四周静寂无人一张张翻看起来。
有些东西看着看着就会忘了时间。
她不断的翻阅这些画卷。
脑海中不知不觉被慢慢的塞满,满满的的全是一个人的相貌,她很奇怪,这明明是自己的笔迹,怎么自己不记得?这个人谁?这么多画儿,从拙拙儿童笔,再到后面的精妙模样,绝非一日之功能办到的,画上的这个人...他常常来吗?
她一笑复又一叹,将手里拿不下的画卷散落在水中,只留了两三幅,那些散落的画卷如同秋日里纷扬的落叶柔柔沉入水底。
沉下去的画卷之上的他笑得可真好看。
水面上的薄雾被风推着走,走的缓慢极了。
这里是......忘川。
她抬头看向四周自语道:“我是怎么来的?忘川......呵呵,忘川。”
脑海中总有些东西隐约在动,却看不分明。
她明白自己想要看到什么,纵然不知道会看到什么。
为了见到那个人,她站在水面上很长时间。直到一个人笑着出现,手里攥着几个果子对她道:“怎么憔悴了。”
他和画上的一样,比画还要好看,她这么想着冲他一点头,将背在后面的手攥的更紧了,手里面握着的是几张卷好了的纸张,有的上面有画,有的没有。
她并不接他的话,只是笑着说道:“站在此间久了倒是有些闷,不若...不若请你给我讲个故事听吧。你的故事。”
他眉头从来都是微微皱着吗?
他的嘴角...笑起来会更好看吧。
画儿上的可都是笑着的啊!
他将手里的果子掷给她,站在岸边道:“我倒是有个故事...并不是我的故事,可没有人肯听,我...也不肯...不敢讲。”
她仍然笑着问他:“为何无人肯听?莫不是你说的太无趣了?”
他定定望着站在水里的她:“大抵是因为我不肯说,或又是因为这个故事没有一个顶好的结果。”
说着他冲她一笑:“我就只给你讲一点儿,行么?”
她有些疑惑不解:“故事当然要讲完才好,不过...你先说罢。”
她一口口的吃着他带来的林檎果,水上的寒烟薄薄的起了一层,从岸边看去她好像就是站在平地上,不是整日要呆在忘川水底的困在忘川里的人。
他张口仿佛要讲,可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她果子都的只剩一个了,他还没有说。她有些着急:“怎么不说呢?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啊?”
他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但仍能让人感受得到他并不是那么轻松惬意,良久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关于两个神仙的故事你可愿听。”
她好像突然从脑海隐约的画面中看到了什么,笑道:“都好,你说罢。”
她攥着那枚林檎果,想要留住它。
“两个倒了血霉的仙人到人间去历情劫,哪曾想过天地间倒了血霉的情劫竟然真的会落在这两个仙人身上,彼时一个是天庭上的上仙,一个是西王母座下的龙和公主。”
她像是真的在听一个故事:“两个人长得都好看吗?”
对面站着的那个人静了一下,继而道:“好看,龙和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她很开心,饶有兴致的随口道:“这么好看呢!那他俩之前见过吗?”
他点点头:“见过,天上的仙人除了三清和师祖大神,还有住在三是三重天外的仙人,其他几乎互相都认识。见面都是要稽首问好的。”
她不想听这个,只是催促:“然后呢,他俩呢?他俩就这么到了人间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了,那些事实在是不能再去想了,他缓了一会快速的说:“最后他俩历了劫数双双返回天庭,一切如旧。好了,故事说完了。”
说罢转身就走,不顾她在身后叫他。
她心底还是有所察觉的,可只当是自己多疑,并不肯信。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她倔强的站在水面上一直站到他来:“我可是一直等你把那个故事说完呢,你看这枚果子我都忍着没吃。”
他换了一身衣裳,手里仍然攥着几枚果子。
他将手里的果子又扔给她,笑着对她说:“没有故事了。我上次说的那个是诓你的。”
她多日不下水,已经有些羸弱了,但此时仍梗着脖子:“你说没有故事才是诓我的。”
说着将他新拿来的果子塞了一个在嘴里。
他说:“看你样子,好像更虚弱了,你先下去,我下回得了空再给你讲。”
她急了:“你又诓我!我下水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下次来就不给我讲了!”
两人沉默半晌,终究是他先开了口,话说的艰难:“即便我讲了,你还是要回到水里去的。”
声音那么沉闷,像是整个人也被困在水中一样。
话讲完了,可意思并没有表达明白,他看着她,剩下的半句话被生生咽了下去:你回去了什么都不会记得的,我...你也不会记得。
她说:“可你若不说,我便永远不下去,即便是死我也不下去。”
她没有看清楚岸边站立的那个人,那个不忍回顾从前的人,有多苦。
坳不过她,良久他终于开始叙述这个故事:“不知从何时起,那位上仙喜欢上了龙和,起初也谈不上喜欢,可是上仙在这件事上动了心了,心一动便身不由己。彼时那两位仙人哪里能想到竟却是情劫。”
她问:“那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龙和?龙和怎么喜欢上他的?”
他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龙和怎么喜欢他的?这我也只晓得一二,可他是怎么喜欢上龙和的,我倒还能说上一说。”
她听的仔细,他继续说道:“三月初三众仙官多被王母娘娘请去百花园观花品饮,初见时,她正身处一丛光影斑驳的玉竹之下...她与众不同,独有一种气度。那位上仙便是从那时动了心意...心一动万事皆动,红线很快缠上了两个仙人的脚腕,扯不开挣不断。天庭亦是无可奈何,只好送二人下界,希望人世纷繁叫他们经历一遭便可挣脱了红线,了断尘缘重回天庭。虽然这个法子从来就没成功过。”
她静静地听,不插嘴不多话。
凡是忘川水所接触到的地方,四周都是寸草不生的,唯有远离水源的地方才生长着草木,故而此时两人对立中间除了薄雾毫无遮挡,零落的两个人好像两片落叶散落在这忘川石滩边。
他慢慢想着那个故事:“闲仙人看个热闹,那上仙和龙和在人间所经历的一切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瞬...可,哪里有那么容易...彼时那位上仙被放置在文官家中,龙和投入武将府内,如此便少了不少的事,那文官与武将也是较为投机的朋友,两人年幼时倒是见过几面,如今想来,每一次的见面都像是安排好的,只是为了两个人而已。他二人年纪渐长便渐渐能听说彼此的事迹......龙和从哪里的石头上又跌了下来,龙和练成了父辈的绝学,龙和生的娇俏,龙和如何如何不像个女儿家,龙和的女红,龙和的无畏...龙和......”
他在叫着一个名字:“龙和......。”
继而一叹,自嘲似的嗤笑一声后继续道:“这些事情听多了,自然就产生了好奇,上仙情愫未明,想的是世间怎么有如此顽劣的人,而龙和已经渐渐的背完了所听闻过的上仙的所有的文章,时光渐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顺理成章定下了一门亲事。”
她忽然道:“这不就好了么?”
他虽笑却不语:“初时上仙不喜欢龙和,可龙和喜欢上仙,龙和练武时上仙在旁看着,龙和教他练武,他教龙和诗词歌赋,其中种种情景......今日再难详述,直到那日龙和大病一场那位上仙才对他自己的感情有所察觉,可龙和已然灰了心肠,再加上两人有些误会嫌隙......”
她语气有些急促:“什么误会嫌隙?”
良久的沉寂后,他才说了一句话,将她的问题草草带过,他说:“左不过就是一些小事,微乎其微的小事。”
她不语,他怅然道:“两人都强撑着,谁也不愿让谁,呵呵,上仙可真是愚蠢之极啊,呵呵。”
“然后呢?”
“官场勾心斗角,二人家中皆有变化,龙和家一贬再贬,终究是难逃死令,上仙家一升再升,呵呵,二人都是棋子却毫不自知。再后来传出龙和要另嫁,上仙听罢了便要另娶,只是一时昏了头,连问也没问她,龙和多日不见上仙自是心灰意冷,上仙家中也不肯再度“高攀”庶民。”
“所以。”
“相思成疾,龙和在上仙成亲当日病死。”
“那上仙呢。”
“喜宴上听说了实情,退了婚出家为道,修成后历劫,还其本身......还其本身,未还其心。一颗人心...怎么成仙啊......”
足底此刻才传来凉意,一丝丝的往上蔓延。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是她发现此刻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她无端端问起:“上仙叫什么?”
声音若游丝般微弱,如寒水般清冷。
“......洪修”
“你叫什么?”
“......”
她声音轻缓却压抑:“你叫什么?”
“......洪修”
“我呢?”
他一怔,本想转身便走,步子刚刚迈出去,却突然停下,声音略略发抖:“......你,莫要问了。”
她一笑,自己答道:“龙和......你...并未细说。”
他转过身迈步开始往忘川的水里去。
龙和却突然道:“这是个好故事,却未必是事实,好故事是好故事,只是你说的不好,不过,不怪你,是故事里面的两个人儿太...太...你也只能当做故事去说...我累了,你走吧。下回,我又记不得了。”
说罢便紧握着手中的画卷沉入水底。
洪修在岸边,说出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之时已经是哽咽了,此刻听她说出这话,便知道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听得“又记不得”几个字之后慌忙间转过身下了水,冰冷的水流不断击打着他的双腿。
他大声叫她:“龙和!”
忘川里是没有回声的,没有任何的回应,上仙依旧是上仙,龙和依旧是龙和,只是这一关还没有过而已。
故事讲完了,听故事的那个人却终究记不起说故事的人,也记不起那个令自己有着切身之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