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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露重。
一个全身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正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夜空。
夜空中乌云密布,星星只有寥寥几颗。因是月底的关系,天上只有一弯峨眉月,月亮周围带着一圈朦胧的光晕。也不知道从哪儿刮来一阵风,吹来几片云,将那夜空之中原本就稀稀疏疏的星星遮了个严严实实。
那个人站在院子里好久了,像是一个动也不会动的雕像似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来寻她。
“姑姑。”一个穿着玄色衣裳,面无表情的女子立在那黑衣人身边。这个女子梳着两条大辫子,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穿着大宋朝的衣裳,但是穿在她身上,有一种违和感,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她说话,也是带着口音的。
全身被袍子罩住的人,好半天才回过头来。
袍子里的人,赫然是一名白了头发的老妪。她脸上的肉十分松弛,一点弹性也没有,如同沟壑一般的皱纹,遍布全脸,甚至连脖子上也是。那老妇的脸颊上,还有豆子大小的老年斑,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仿佛看尽了这世上的人情冷暖。
光是看这副长相,任谁都会觉得这老妇怕是已经有七老八十的年纪了,但,事实上,这妇人还不到四十岁。
玄衣女子见了那老妇的面容,眼中闪过一抹悲凉之色!
她们麻氏的女儿,生来就是要被牺牲的。
她们自幼与邪祟,毒物为伴,常常被人当成害人的工具。或许是因为害人的事情做得太多了,麻氏一族也受到了报应。
凡麻氏女,一过三十岁,就开始急速衰老。她们过一年,就像别人过了十年似的,老态横生不说,连身子骨也像有了老态似的,变得不良于行。
麻氏女儿,就没有那活过三十五岁的。
姑姑今年,已经三十四了,明年便是她的大限之年。算算日子,她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姑姑……”麻悠儿的话音儿里,带着几分恐惧。
披着袍子的麻双环,眼中闪过一抹疼惜之色,“悠儿,是被吓到了吗?”最近她老的特别快,原本花白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老年斑也一下子长了出来,牙也快要掉光了。
模样,有些吓人。
麻家的女儿,世代都是这个下场。以前她也看过长辈们的枯容,那里她还是个小女孩,心里也满是害怕。
如今,终于轮到她自己了。
麻双环又抬起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
星光暗淡,是颓势之相。
她大限将至。
想到这里,麻双环居然很想笑。
她觉得,身上很轻松,心里那种一直压制的痛苦也在慢慢消散。
人死如灯灭,但愿她的罪恶,也能随着这具身子的消散而消散。
“姑姑,夜深了,悠儿扶您回去吧!”
麻双环点了点头,却又问道:“那蛊如何了?”
“母蛊并没有异动,想来应该是挺顺利的。”
“扶我过去瞧瞧。”
麻悠儿本想劝她要注意身体,早就休息。可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是!”麻悠儿扶着麻双环,慢慢悠悠的往回走。长长的回廊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似的,麻双环每走一步,都觉得双腿又痛又痒,好像在下一刻,就要断了似的。
站了半天,她已经是有些不中用了,这会儿走起路来,便觉得格外吃力了。
她现在这个状态,像多大岁数的人?
七十?
只怕不止吧?
麻双环并不在意这些,苦痛对她来说,一直都在。以前她年纪还小,总觉得年纪轻轻,红颜老去,又要受生不如死的折磨,那便应该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世上有种苦,说又说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尝到了,便是锥心之痛。
麻双环心里像是烧了一把火一样,好不容易到了后院的密室,麻悠儿扶着麻双环在厅里坐下,又点了灯,这才把麻双环放在五?毒?盘上的一个小盒子取了下来。
五?毒?盘是她们麻家用来训蛊的一种特制盘子,那盘子从取土,到烧制,所用的每一种材料,都是有讲究的。
蛊虫难得,却也不是所有的蛊虫都有害处。但是害人的蛊虫,就一定要在五?毒?盘里养着。
这是她们麻家的制蛊秘法!
在苗疆,有不少人会制蛊,但是所有会制蛊的人,皆以麻家为尊。
麻家的蛊术,传女不传男,这是血脉里的传承。若不是麻家的当家人世代都活不过三十五岁,麻家,怕是早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麻家人才凋零,大概也是受了反噬。
麻悠儿将那个石头雕成的小盒子放到了麻双环的面前。
麻双环将那个盒子轻轻打开,却见盒子里躺着一只通体发黑的虫子,比当初红毛叼着的那只大了近一倍,头顶两只角上闪着有些诡异的红光。
麻双环盯着那只母蛊看,当下惊道:“这蛊不对!”
“不对?”麻悠儿连忙上前看了一眼,只见母蛊似乎有些发蔫,趴在盒子里,好像有些失去了光彩。
“姑姑,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姑姑下蛊有失手的时候。
母蛊这般模样,分明就是幼蛊被人控制住了。
“可是,也不对!”若是幼蛊被人控制住了,母蛊自会反击,若是对方实力强大,幼蛊毙命,母蛊也难逃一死。
可是母蛊这个状态,是,是怎么回事?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姑姑更厉害的制蛊人?
不可能啊!
麻悠儿的脸色变了几变,才道:“姑姑……”
麻双环眼中的惊恐之色,就像一把利剑一样,深深的伤害了麻悠儿。
她从来没有见过姑姑这般模样,好像见到了毁天灭地的事情似的。
“姑姑……”麻悠儿的眼里带上了满满的不敢相信。
“没想到啊!”麻双环轻轻的将盒子盖好,示意麻悠儿将它重新摆到五?毒?盘上去。
麻悠儿给麻双环倒了一杯水,她似乎看了姑母那枯瘦,干瘪的身躯在轻轻的颤抖着。
“姑姑,到底怎么回事?”
麻双环喝了一口水,放下了茶杯,才道:“一山还比一山高,这世上,从来都不缺惊喜。”
麻悠儿惊呼一声:“姑姑的意思是,有人比您还厉害?这,这怎么可能?而且母蛊只是有些不对劲而已,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傻孩子,你姑姑又不是天下第一,就算有人比我厉害,也是正常的。”
麻悠儿蹲到麻双环面前,仰望着她那苍老的面容道:“可是在悠儿心里,您就是天下第一!在苗疆,谁人不识我们麻家?悠儿从小就看着您一次次的渡过难关,将我们麻家从深渊里拉出来!姑姑,没有人比您更厉害!”
“你这孩子!”麻双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真想念我们家乡的后山啊!那里的水是甜的,山是绿的,连风声都特别欢快。”
麻悠儿有些慌张,怎么听姑姑这话,都有些不对。
她们麻家的人,每个人都能感知自己的大限,姑姑的大限,明明在明年三月,怎么如今……
“姑姑~”麻悠儿只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脸上一片冰凉。
“傻丫头,你哭什么呢?”麻双环费力的伸出枯瘦的手,替侄女擦去她脸上的泪,道:“你难道忘了姑母跟你说过的话,我们麻家的女人,无心比有心更幸福。你这孩子,就是太容易感情用事,不过,这对你来说,也是好事!”
麻家的女人,制蛊功力越高,所受的痛苦也就越多。
麻悠儿的功力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停滞不前对她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麻家啊……
麻双环咳了起来。
麻悠儿连忙起身,将一旁的水杯端过来递到了麻双环的面前。
“姑姑快喝一口。”
麻家的女人一但得了病,药石无灵,只能以蛊毒之力去抗衡身上的病痛。
麻双环大限将至,身体已经破碎不堪,原本要明年三月才会消散的寿数,不知是何故,现在居然有了消散之意。
麻悠儿慌了,“姑姑,是不是您想家了?悠儿带您回家好不好?”她现在不求别的,只求姑姑能好好活着,活到顺应天命离开的那一刻。
麻双环摇了摇头,“傻孩子,这就是姑姑的宿命。”
麻悠儿问她:“姑姑,为什么我们要替冯家卖命!您不是说没有人能让您做您不乐意做的事情吗?为什么?”
“冯家……”
麻双环心中钝痛,只觉得四肢百骸中的血液都冰冷了起来,往昔之痛,如同附骨之蛆,让她没有一刻不痛,没有一刻不悔的。
那人说,若有来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再也不要遇到她。
那人说,她欠他两条命,她若是还有良知,若是真的爱过他,便还他两条命。
她当然是真的爱他,她为了他,一度要舍弃麻家家主之位,又怎么会不爱他呢!
既是他临死之前的要求,她又怎么会不照做呢!
二十多年前,自己已经替冯家办过一件事了。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
人无信而不立。
若是完成不了他交待的事,自己死不瞑目。
这一刻的麻双环,眼神里没有老态,有的是浓浓的爱和思念。
“姑姑,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麻双环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一物来。
麻悠儿大惊,连忙上前握住了麻双环的手,“姑姑,不可。”
那盒子里装的是还颜丹,这是麻家女儿人手一颗的丹药。因麻家血脉是受过诅咒的,所以每个麻氏女子都活不过三十五岁,身虽死,颜容却如同八十老妇,死前受尽折磨,遗容扭曲至极。
后来,麻氏人们研制出了这还颜丹,大限至时服下,能还麻氏女儿一个尊严,恢复容颜。
这是苗疆秘法,外人不得而知,且这秘?药也是有复杂的毒药,毒?物,毒蛊所制,一般人吃了,当场暴毙。而麻氏女儿吃了,却是没事的。
现在姑姑想吃这还颜丹,莫不是……
“姑姑~”
“星生异相,我命不久矣!悠儿,姑姑的心愿,便是死后下了地府,见了那人,敢问心无愧的对他说一声,我还了两条命与你,此生,再不相欠。”
麻悠儿泣不成声,却也知道姑姑是打定了主意。
她提起的那人,麻悠儿不知道是谁,只知道姑姑似乎是欠了他什么,这事儿,便是她一生之中最放不下的心结。若是不能完成二人当年的约定,只怕姑姑真的会死不瞑目。
“姑姑~~”
“傻孩子。”麻双环摸了摸麻悠儿的头,道:“明日,跟姑姑出去一趟吧!”
夜,终将过去。
接下来,便是迎来曙光。
周佳瑶刚吃完早饭,便听有人来禀,说是有人求见自己。
那人自称是姓麻,是郡主的旧识。
“谁啊?”周佳瑶没听说过郡主有什么旧识是姓麻的。
“汴京中,可有什么显赫的人家,是姓麻的?”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段氏道:“夫人,那位夫人,并不是汴京人士,听说在湘西隐居,多年不出世,如今方知郡主不在世了。”
周佳瑶觉得奇怪,郡主未曾出京,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她想了想,还是让人将以前侍候过郡主的老人找来,问起此事。
“郡主生前,确实认识一个姓麻的,确切的说,当年那位麻姑娘,还曾救过郡主一命!”
原来当年郡主生世子的时候,是早产,孩子虽然平安的生下来了,可是郡主的身体却受了不小的损伤,有一段时间,郡主恶露不止,差点就去了!还是无意中碰到了这位会治妇人病的麻姑娘,才被救了回来。
郡主感念麻姑娘的救命之恩,还特意留她在府中小住了几日。
那位麻姑娘是山里出来的,最不喜欢束缚,虽然与郡主颇为投缘,位是住了几天后,便告辞离开了。
自此后,郡主再没见过此人。
说起来,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周佳瑶听了这个,当下道:“嬷嬷可还记得那位麻姑娘的长相?”
那老嬷嬷想了想,就把自己记得的都说了。
两下一比较,还真是有八成相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