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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习习,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在降香木桌上投射下了一片稀疏不齐的树影。
卫奉国叹了一口气,再次熄灭手中燃了一半的烟卷,将靠在膝上的人揽在怀中,顺手扯过床榻上的枕头让文以宁的头靠上去。
然后,卫奉国起身来踱步到宁王跟前,给宁王重新添了一碗热茶:
“夜凉了,王爷的茶也冷了。”
明明,方才从宁王口中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可是卫奉国的反应稀松平常,连文以宁都不得不佩服,这个“千岁大人”当真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的本事。
“有劳公公。”宁王抬眼看了卫奉国一眼。
“和帝与章献皇后嫡出的皇子只有王爷您与桓帝两人,下官多嘴,章献皇后性子要强,合宫嫔妃没有能与她好好相处的,芠太妃也不例外。”卫奉国看着宁王慢慢地说。
“王爷您只怕是受人挑衅,多疑罢了。”
听了卫奉国的话,宁王只是摇了摇头,眉目间闪过了一丝痛苦之色,他沉默了一会儿,咬牙道:
“当初,皇兄说,他要将太子之位让给我,我当真了……”
“父皇只有我们两个儿子,太子之位不是皇兄便是我。从小到大,读书论政、琴棋书画、骑射兵法,甚至天文律例,本王哪一样都强过皇兄。况且,皇兄他——根本无心当这个皇上……偏偏,呵,偏偏——”
宁王说着,痛苦地摇了摇头,便盯着面前的一个青石板,再不说话了:母后也就罢了,他知道母后一向不喜欢他。可是为何从小宠溺他的父皇,却在知道了皇兄要出让太子之位的时候,满脸的惊慌。
卫奉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站在宁王身前,挡住照射进来的月光。
“唉……是本王失态,”宁王沉默了一会儿,自己收起激动的情绪,抬头看着卫奉国道,“若是尚方院的人,还为难公公,本王可以压下此事,公公无需挂心。”
宁王此举正是为了收买人心,文以宁心里冷笑——明明白白是你去盗的帝陵,偏偏得了便宜还卖乖,就不知卫奉国买不买这个账——
“多谢王爷厚爱,不过此事无需王爷出面。”
“……”宁王挑了挑眉,“帝陵失窃,监守失责是重罪,公公好不容易位居宫殿监正侍之位,又掌十八司印,若是文以宁和那班朝臣追查起来,公公要如何自处?”
卫奉国笑了笑,重新回到案前,也给自己添上了热茶:
“此事,王爷就不必为下官担心了。”
宁王不解地看着卫奉国,看到卫奉国老神在在的样子,只感慨了一句:
“也是,若非当年皇兄挥师北上,卫公公此刻应该也同本王是一样的——位列亲王之位,又有摄政之权。”
卫奉国闻言也不过是莞尔一笑,看着不知名的方向说道:
“王爷所言不差,不过,若是没有桓帝挥师北上灭大戎国,大约今日我也不会站在这里、认识这许多人,更遇到我心爱的人。”
说着,卫奉国若有意若无意地瞥了一眼床榻上的文以宁。这话听在宁王耳中稀松平常,可是在文以宁这里却别有一番滋味了。
文以宁身子未动,却暗中把被角死死地攥在了手中。
“也罢,今日来就是想告诉公公这些,没想打搅了公公的好事——”宁王起身,端起了桌上的茶碗冲卫奉国致意,“日前我那儿,有从崖州贡来的上品橡胶,改日叫他们拿来给公公,算是本王的一点补偿。”
“王爷客气,”卫奉国也饮尽了杯中茶,跪着宁王恭敬一拜,“下官谢王爷赏赐,夜深风露重,让下官送王爷一程吧。”
“不必,”宁王摆了摆手,“孙阁主还在外面候着,公公请回吧。”
看着宁王走远了,卫奉国就转身回到了大殿之中,才合上了房门,文以宁就一掀被子从床榻上跳了下来,也不管身上的衣衫凌乱,直接来到了卫奉国面前,揪着卫奉国的衣衫问道:
“你——不是中原人?”
他刚才都听得真切:宁王说若是凌与枢没有挥师北上,那么卫奉国现在应该是和宁王一样位居高位,以亲王位摄政。
卫奉国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端着饶有深意的目光,将他上下一个打量、然后啧啧称赞道:
“‘娘娘’有一副诱人的好身材,穿着衣裳十分禁欲,脱光了又看不腻,如今只着一半衣裳,真是欲拒还迎——令人遐想。”
文以宁一愣,狠狠地瞪了卫奉国一眼,脸上腾起一片绯红,衣衫被卫奉国撕破,只能勉强蔽体,他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领、后退一步放开了卫奉国。
“我说了,我是彰明二十一年入宫的。那年,您的‘夫君’,彰明朝的当朝太子——凌与枢,带领锦朝的军队、会师驻守在北疆羽城的‘白袍军’,克戎狄十余座城池,俘虏戎狄十二翟王,更迫使大戎国的国主不得不将女儿仁尔玛公主送来和亲、嫁给您的夫君为姬妾。”
卫奉国不带任何感情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往文以宁那边走去。
“被俘虏的十二翟王,尽数被你们中原人当做最下贱的奴隶驱使——动辄打骂、责罚,‘翟’在戎狄语中是亲王的意思,是戎人最勇猛、最受人尊敬的人,由国主亲封,享和你们中原的摄政王一样的尊荣。”
文以宁从未见过卫奉国如此恐怖的神情,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可是他一退,卫奉国却立刻进了两步。
“两国交战、善待战俘——这是你们汉家兵书上讲的,‘娘娘’你可知道这十二人,最后遭受了何等待遇?”
“我……”
文以宁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凌与枢当年对待戎狄俘虏是何等的残忍,他自然是知道的:枭兽、剥皮不算最狠的,挖眼、割舌不是最毒的,凌与枢要让戎狄人畏惧锦朝的政权,什么花样没用过。
凌与枢心狠,十二名俘虏也是戎狄的英雄,面对酷刑没有一人动容求饶的。
“您知道,”卫奉国却代替文以宁回答了,“可惜您没能为他们说上一句话。”
“……”
文以宁沉默,卫奉国的指责无可厚非,凌与枢俘虏了戎狄十二翟王凯旋不久,性命垂危、缠绵病榻的和帝一道圣旨将他宣进宫中。
他那时满心都是绝望和对命运的无奈,哪里有心思去理会戎狄俘虏的生死。
文以宁只记得那是一个雨夜,他满心疲惫地从明光殿中出来——君命难违,可是文以宁不明白为何要赔上他的一生、甚至是文家所有。
大雨倾盆而下,像极了凌与枢对他用强,而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那个夜晚。
没人会来救他,只因对方是皇帝的儿子,是未来的储君。
文太傅说,君命不可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和帝说,那是朕唯一的儿子,若是没了你的帮衬,朕怕他走上绝路,算朕求你。
甚至、甚至是那个强-暴了他的男人,当朝的太子,竟在暴行之后,搂着他泣不成声、直抒胸臆,说不要天下江山、不要王权富贵,只想和他长相厮守,做对安乐夫妻。
他们个个摆足了可怜面孔,放下身段苦苦哀求,却从没有想过他文以宁的感受——没有爱,就算在床上抵死缠绵一宿、就算拜堂成了夫妻,房事也不过是发泄兽-欲而已。
不爱,怎么做?
没人问过他痛不痛、爱不爱,他生来便有他的位置:“济济多士,文王以宁,锦朝安定,盖信乎以宁也。”
天地不仁,他就算是太傅公子又能如何。命运不济,他想不服输,可一人之力、如何挣得过百年锦朝。
带着绝望的心情,他跌跌撞撞出了内宫回太子府,却在锦廊上撞见了一群军痞,他们肆意地责骂踢打一个男人。
文以宁当时的身份是太子的男妻,虽不如今时今日地位,背地里仍旧有人嘲讽他身为男子竟然甘愿在男人身下承欢。可是面子上,大家还是要敬他三分。
“他犯了什么错,你们要这样打他?”
文以宁看着那人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脸上也尽是血水,脖子上带着狗一般的项圈,四肢上都是沉重的镣铐,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扎在脑后,如今是雨夜,锦廊上的泥水都渗进了那人的伤口之中,再折腾下去恐怕要出人命。
于是,
鬼使神差地,文以宁停下脚步过问了几句。
那些军痞回头瞧见文以宁,虽然满身狼狈,可是还是当朝的“太子妃”,几人手忙脚乱的跪下来,回了文以宁的话,说——此人是戎狄十二翟王之一,午后太子在校场比骑射,他们拔得头筹,这个男人就是太子赏给他们的。
更说太子让他们随意驱使,用不着客气,只管当狗一般看待。
戎狄与锦朝世代兵戎相向,文以宁皱眉看着那个气息奄奄的男人,又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凌与枢将残杀戎狄俘虏当做一大乐趣,想要和凌与枢对着干的心思一上来,便不假思索地开了口:
“放了他,赏赐的东西我会另外赏给你们,这人我带走。”
“可是……太子爷那边……”
“我自会去和他说的。”文以宁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那几个人原本还想要说什么,可是却碍于太子的关系,不敢对文以宁不敬——太子为了娶这个男妻不惜对皇帝和皇后说不当太子这样的话来,想必不要惹这个文家公子比较好些。
待那几个兵走远了,文以宁才看了看地上瑟瑟发抖的男人,只把自己身上披风盖了过去,也不管那个男人惊讶的目光,文以宁只吩咐了如意找人将他送到太医院去好好医治,等伤好了再做打算。
想到这里,文以宁眼光一闪,扬眉看着面前的卫奉国:
莫非……
卫奉国观察入微,自然看清楚了他眼中小小的变化,这太监款款一笑:
“您想起来了?”
卫奉国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感慨和激动,文以宁只看了一眼就不自然地转开了眼光——这人怎么不去当个戏子,眼里全是戏。
“您知道吗?”卫奉国伸出手来,轻轻地碰了碰文以宁的脸,“你我,本不是第一次见。”
“十年前,我们就见过的。”
卫奉国用左手一把将文以宁拉过来,右手执了文以宁的手放在了他的胸膛之上,更带着温情脉脉的眼,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道:
“您救了我的性命,也救了这里。”
温热的手掌、灼热的肌肤,在手心之下、藏着一颗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