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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方院掌皇室刑名,按照刑部律例审理罪案,若是重罪不能裁定的,则会交给三权的长官会审定案。宫中的太监犯罪,也是尚方院主审。
比起刑部侍郎,尚方院正副两位长官、手底下的四十位番卫在用刑逼罪上总要更胜一筹。进去的、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位高权重的宫人,但凡去过一遭,皆是要掉了一层皮才算完的。
可是,从文家祖坟回来之后,一连过了两日,如意总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看着自家主子:
七月初八,主子起了个大早让他备了轿辇,可是去的地方却是宣政院,和那班老头子们议政论事折腾了半天之后,下午又陪着小皇帝在太平馆看了一下午的书。
没有去尚方院。
七月初九,主子处理完朝务,竟前往上元殿听法师们讲经说法、又是坐而论道弄了半天,直至午后才见到了奏事处的人,将帝陵被盗的事情了解了个大概。
但是,还是没有去尚方院。
唉……
看着今日主子也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如意摇了摇头,心想许是自己多疑多思了。可是没有想到自己一放松下来,就叹气出声,惊动了文以宁。
文以宁放下了手中笔,侧身过来偏着头看向如意,“怎么唉声叹气的,难道是平安欺负你了?”
他随口捡了话来逗如意,可是没想到如意一听这话不知想到哪儿去,脸竟然微微红了,低下头去绞着自己蟒袍的前襟,用细如蚊声的声音埋怨他道:
“主子你又、又笑我……”
文以宁一看如意的神情也就猜到了什么,平安初来的时候,不爱理人也甚少说话,每每看人的时候,眼中都带着冰冷。
寻常人看见平安,都能读出平安那一身的“闲人勿近”,可是如意不一样。
如意围在平安身边没日没夜地和平安说话,甚至自作主张地给那时还没有名字的平安取了名字。自那以后,平安就变了。
这种变化,旁人不知,可是他们两个是文以宁身边人,文以宁自然看得出来平安的变化。
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可是平安的目光,却不是那么的冷冰冰、死气沉沉了。
文以宁看了一眼还在兀自害羞的小如意,笑着摇了摇头,从案前站了起来——案牍劳形,朝臣们奏的折子无外乎就是那么些事,大事就那么两件:
其一,严惩守护帝陵失职的一干人等,并追查盗墓贼。
其二,江南洪涝冲毁良田房屋,流民作乱,希望京城能多派人手过去。如可成行,请遣驻守北疆羽城的“白袍军”。
“白袍军”乃是太-祖建立锦朝之时,将军陈庆之所创立的一支军队,原是由六国孤儿组成,因战时盔甲、战袍皆为白色,被时人称为“白袍军”。后来,陈庆之将军带领白袍军的八百精兵,北伐戎狄,破敌万军。
此役过后,白袍将军和他的白袍军,名扬天下。
再之后,白袍军就成了锦朝的精兵劲旅之一,且长驻北方,军营定在羽城。统领白袍军的将军官拜一品中,虽然低于一品上的三权首领,却是朝中最为重要的武职。
心思、从江南动到了北疆,也难为了宁王。
今夏的荷花开得极好,南苑的莲池万顷荷花盛开。花房的人一早就送来不少盆,放在寿安殿里,供太后赏玩。
文以宁站在窗边,静静的看着外面的荷花在微风中摇摆。
自宣政院一事之后,顾诗心确实有所收敛——江南洪涝迅速被控制就是在那日之后,想来宁王也是聪明人,自己道破他的计划在先,可是雨季近尾在后,借由雨季的由头,便将在江南动的手脚掩盖过去。
若非自己早有留意江南,恐怕现在江南四地两镇已经都是宁王的党徒。朝廷粮饷,也只会充了宁王党徒的私囊。
所以江南洪涝的折子他从几个月前就一直压着,只是做些寻常批复,本想等着看宁王对策再一一应对,却没有想到凌与枢暴毙、宁王发难,一切事情都不如他所愿。
但是,也好。
不如他所愿、亦不如宁王所愿,两边都是重头再来,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的事情宁王一无所知,而宁王的事情——或许他还是知道一二的。
“走吧,如意,去叫上平安,我们往河山阁走一趟。”
文以宁勾起嘴角、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只留下如意手忙脚乱地跟在后面大喊大叫:“唉?!主子、您去哪里?您慢点走,您、您等等我呀——”
到河山阁的时候,天色渐变,路上下过一场小雨,文以宁不觉有什么,可是如意却执意要拉着他等雨停才过来。
听给他们引路的小厮说,沈钧今日不在阁中,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文以宁不着痕迹的叹了一声,却被如意捉了个正着:
“主子怎么了?”
文以宁闻言一笑,却没有打算解释——史官的眼太毒,他今日前来想要查探的事情,便是最不想要让人知道的。
自从芠太妃死后,文以宁心中就一直有个疑窦,可是朝务繁忙,再加上宁王和那个太监卫奉国给他添乱,一直没有得空过来查问,今日好不容易有时间,文以宁决心过来细细查看一番。
“如意、平安,你们帮我将和帝一朝的《锦绣书》所有卷轴找出来。”
下定了决心,文以宁便吩咐身边的两个人,如意倒是点头立刻去了,反而是平安若有所思的看了文以宁一眼,然后立刻转身——非常准的找到了河山阁之中的那个书架。
文以宁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这些卷轴,数量太多、内容繁杂,要从中一一整理出去自己想要的东西并非半日可成,找来了河山阁的小厮询问能否将书卷带走,却被告知这等大事需要经过沈钧的同意。
没有勉强手底下做事的人,文以宁只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翻开书页找着什么。如意也有样学样,可是打开一本书,却不知道要找什么:
“主子,你好歹告诉我们,你想要找什么吧?”
“芠太妃。”
“芠太妃?”如意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主子你……”
“芠太妃,沈氏……和帝彰明十一年入宫……”文以宁却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只轻声念出了几行小字,“沈……沈氏?彰明十一年?”
电光石火之间,文以宁忽然明白了什么。皱起眉头来,他从没有想到芠太妃的死会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前朝他并不清楚,但是彰明十一年的事情,对于他文家来说,却是十分重要的。
彰明十一年,是他文家得势的那年,那一年,他爹从名不见经传的一名司长,破格被提为当朝三权之一的太傅。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可是家中忽然多了那么多来往庆贺的人,他和妹妹都有了许多新玩具来玩,文以宁当然不会记错。
只是,
他没有想到原来当初从他文家崛起的一日,就包含着算计和阴谋。而且在这些阴谋之下,似乎掩盖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主、主子?”
文以宁的出神被如意给打断了,文以宁回头看着他,才发现如意和平安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
定了定心神,文以宁放开了被自己无意中捏得一团糟的纸张,压着嗓子说了一句:
“我没事。”
“主子你脸色可不好,要不我让韩太医来瞧瞧您?”如意不放心,担心地看着文以宁。
自从在宣政院一事之后,太医院的韩太医倒是成了寿安殿的常客,宫人们也都将这位太医当成是了太后御用的太医,而且韩太医是文以宁无意中提拔成太医院副使的人,如意自然以为文以宁也中意他。
摇了摇头,文以宁从河山阁二楼的窗户看了出去,外面天色不早,今日沈钧没有要回来的意思,便只好改日再来,吩咐如意和平安将所有书都归还原处之后,文以宁就离开了河山阁。
“主子,我们这就回去了?”如意看着文以宁,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开了口,“您、您没有、真的没有其他地方想去了?”
心想这小子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文以宁皱眉看着如意:
“嗯?”
“主子啊,我、我还以为,比起一个过世的老女人,你、你更该担心卫、卫公公呢……”
如意这句话虽然说得小声,可是文以宁还是听见了,皱了皱眉,翻了个白眼给如意道,“他是宫殿监正侍,官拜黄门正四品上,又何须我担心呢?”
“……可是,可是我听说,那尚方院很恐怖的,进去十个有九个都出不来,卫公公都进去三天了,我、我担心……”
文以宁皱眉看着如意,咬了咬嘴唇,淡淡一笑道,“你担心他?就不怕平安吃味吗?”
“主子!”
“主子你开什么玩笑?”
这次反而是平安和如意两个人一同前后开口大声反驳了,看着如意脸红,而平安竟然也露出了几分懊恼之色,文以宁小小的恶作剧得到了满足,便淡淡叹了一口气道:
“也罢,去看看他吧。”
尚方院在宫中的西南角,原本从河山阁出来一路往南就可以到达,可是几日前,三所附近发生了爆炸,道路不通,所以文以宁他们只能绕道。
到达尚方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门口的小厮在引路的时候,无心说了一句感慨,倒惹得文以宁又有几分后悔——他觉得他不该来看卫奉国。
那小厮说,“真不愧是监侍馆正侍、卫奉国卫公公,前脚有宁王来探,后脚太后主子您就来了,当真是位高权重,叫小的们羡慕。”
宁王来过?
也对,文以宁皱眉跟着小厮走,他倒是忘了卫奉国原本就是宁王身边的鹰犬,他和宁王面合心离,暗地里明争暗斗。
现在,无论是处于人情还是义理,文以宁都觉得他不该来看卫奉国。
可是,当真看见卫奉国的时候,文以宁又觉得自己应该更早来看卫奉国的——
尚方院的刑房他没有来过,可是还没有走近就听见了不少凄厉的惨哼,一路上看过去被刑囚的几个人都已经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而远处尽头的墙壁上吊着一个人,那人一头长发已经散乱开来,结实的胸膛上全是淋漓的鞭痕。
文以宁只看了一眼就停下了脚步,冷不丁地打了个冷颤。
卫奉国被人用牛筋绑了双手、拉高用铁链绑在了头顶,铁链吊起来的高度恰到好处,所以卫奉国只能脚尖着地被吊在那里,上身的衣衫已经被脱去,再怎么结实好看的身材,都因为上面遍布了鞭痕而带着凌虐的意味。
卫奉国的双唇已经苍白干裂,他垂着头,看不清到底是醒着还是昏过去了,可是唇边隐约的血迹,让文以宁的心一瞬间就揪了起来。
旁边的番卫看见文以宁皱眉和骤变的脸色,上来不痛不痒地解释了一句:
“卫公公什么也不说,奴才们也没有办法。”
“墓又不是他盗的,你们想要让他招什么?!”文以宁忍不住了,狠狠地瞪了那个番卫一眼,对方一愣,移开了视线。
看着劈开肉绽、生死未卜的卫奉国,文以宁咬牙逼着自己走了过去,才凑近就看见卫奉国的肌肤上有淡淡的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文以宁立刻明白了这些人是用了盐水。
堂堂监侍馆正侍,竟然被这些小人用鞭刑甚至是盐水刑囚,文以宁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人凭空狠狠捏了一把,太阳穴更是突突地跳着疼。
眼瞧着好好的人给折磨成了这样,文以宁心里懊恼,想着自己许是太过相信卫奉国的地位,能被称为“千岁”的人,如何搞不定尚方院的几个小卒。
心乱之下,文以宁咬紧嘴唇、攥紧了手指,只怕自己会忍不住立刻说出让尚方院放人的话来,就在文以宁心乱如麻、天人交战的时候,却远远听见了一声轻快的声音:
“师傅,这里还有新鲜的番茄汁……汁……吱呀、吱呀嘿吼嘿我的妈?太、太后您、您、您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