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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平京。
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皇城的金碧琉璃瓦,雪光映着天光,又反射到屋脊那张牙舞爪的五采金龙上。天街上虽有人一早扫雪,潮而冷的雪水仍止不住在阴沟间汩汩流淌,自北而南,渐渐渗入地势低处去。
黑暗的诏狱中,莫嫮背靠着墙,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那腌臜砖墙间渗出的冰凉而清澈的水,口唇微动:“落雪了?”
杂乱的稻草,荧荧的暗火,污秽的腐臭,死残的肢体。乱象之后是一道冰冷铁栏,坚硬的栅格将男人的脸分割出半明半昧的阴影。他有一双透亮的浅色眼瞳,专注而悲伤。
他轻声回答她:“是的……”旋而,又有些急切地道:“方才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是谁,你就不能告诉我一个名字?”
莫嫮已经很久没有清洗过,全身肮脏地蜷在角落,一双清透的眼掩在脏乱的长发底下,安静得令人窒息。
“你们的皇帝,”她慢慢道,“还没死吗?”
晏澜一怔。
“也对。他若是死了,”她又一笑,“你便没工夫来烦我了。”
寥落的笑容,孤绝的语气。晏澜的心口突然痛得发颤,他一手抓住了铁栏,苍白的指节上青筋暴露,“你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希望他死?”满不在乎的口吻里是算计了一切的残忍,“他一定也知道,所以才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晏澜突然往后跌了一步。
轮廓深刻的一张俊朗的脸,此刻色如灰土。他麻木了神情望过去,只见地底的光影模糊投射在那团蜷缩的人身,她的眼里藏着恨,刀子一样的恨,他过去竟然从没发现。
“你……”他艰难地动唇,声音沙哑地划过滞重的空气,“你是在利用我?”
昏暗血腥的诏狱里,莫嫮仰起了头,高傲而冷漠的姿态。
晏澜的心一点点凉透,凉成了灰,被风一吹,便四散无痕。
她忽然入府,甘心委屈自己做一个下人,她骗取他的信任与爱怜,她假意嫁他,在宴席上得到了刺杀皇帝的机会……
这些,都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她知道,他也恨皇帝,他有一万个理由去杀这个亲叔叔。
最可怕的,是她在利用完他之后,还要嫁祸给他。
如果皇帝死了也就罢了,然而皇帝未死,悬着一条命追索真凶——
“我竟没想到,我的嫮儿这样聪明。”他突然笑了,冷峻的面容,笑得似哭,“原来你求的不只是圣上的性命。”
莫嫮这回接话很快,目光蔑如:“一条性命算什么,我要你们天下大乱。”
晏澜点了点头。不错,皇帝无子,又怀疑上他,皇位无以为继,宗室自相残杀……
至少十年,天下将不得安宁。
“我知道了。”他说。
这四个字说得很平静。长发之下,莫嫮的眉头微微动了一动,仿佛有什么浮出的痛楚被用力压住,他没有看见。
他只看见她无动于衷的侧影。
他想起她的温柔,想起她的娇媚,想起她曾经辗转相迎的唇和春风解意的话语。想起她为他流的泪,想起她为他亮起的灯火,想起她偎依过来的身躯在他怀中轻柔颤抖——
原来,这些,也能作假。
难道,这些,也能作假?
“是我错了。”晏澜哑声开口,“其实最好我们就决绝在横城门上,这一年的相处,都是我痴心妄想造的孽。”
莫嫮没有说话。
从始至终,她没有看他一眼。
晏澜抓在铁栏上的手渐渐无力地松开,垂落。他往外走了数步,便有侍卫随上,护送他出去。仪表堂堂的宗藩亲王,仍是仪表堂堂地走出了黑暗无边的诏狱。
角落里的女人终于得以回头,望向他,却只见到黑漆漆的背影,渐渐远去了。
她终于不用再控制自己的泪水和表情。
***
皇帝在静华宫遇刺,对外一直宣称并无大恙,回京之后,却莫名其妙坚持在琳琅殿静养。琳琅殿荒废已久,一应物事都是赶工新制,明晃晃的一片端的瘆人。晏澜走入内殿,便见杜攸辞在屏风外忙碌地指点着太医和宦官们,屏风之内,偶有压抑的咳嗽声传出。
看见他来,杜攸辞面色一凛,当即背手走出,与晏澜擦肩而过。
晏澜浑浑噩噩地跟了过去。
“你过来作甚?”杜攸辞一直走到御苑之中,方压低声音道,“此时你正当避嫌!”
晏澜抬起头,看着他。面前的男人双目已盲,神色永远温和安静,总是令人看不出他究竟所求为何。晏澜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我来告诉陛下,真凶已找到了。”
杜攸辞微微一怔,“是谁?”
晏澜苦笑,“有谁比我更合适?”
这话很古怪,杜攸辞一听之下,面色却白了。他默了大半晌,最后,却是温和地道:“你不能去。”
晏澜道:“杜大人有没有爱过人?”
“什么?”杜攸辞又是一怔,温文尔雅的脸庞上神色微妙。
晏澜道:“我今日听莫姑娘说,她想要这天下大乱,想要我与圣上自相残杀。原本我也要报仇的,可是我想赢,她却想要我输。你懂吗?她想让大昌绝嗣,想这天下大乱,想我和所有舍卢人都不得好死。”
狠辣而无情的措辞,因他麻木不仁的语调而显得更为冰冷。冰雪反射他浅色的瞳仁,璀璨而破碎。
杜攸辞微微皱眉:“她的确……是个厉害的女子。”
晏澜道:“可是我爱她,我竟然愿意帮她。我不能看着她上刑场,只要我认了首恶,他们也就得救了……”
——“咔嚓”。
极其清脆的响,似是雪地上一脚踩空,积冰陷落。晏澜还未反应过来,杜攸辞已警觉:“谁?!”
没有人回应。
晏澜转身,冰雪雕琢的琼楼玉宇,这世上最华丽的牢笼,一片死寂。
“大约只是猫儿吧。”他说。
杜攸辞仍不放心,但他毕竟看不见,只得道:“无论如何,你今日不能面圣。”
晏澜殊无意趣地一笑,“你要拦我?”
“我是圣上的御医,我自然可以拦你。”杜攸辞素来温润的话音里第一次有了决断的力度,“你要知道,你爱谁不爱谁,在千秋万代面前,根本一文不值。为你一己之私而致天下大乱,我不答应。”
***
杜攸辞回到内殿时,太医已散了大半,只两个小内官还守在屏风外。他挥手让他们退下,慢慢踱入了屏风之内。
负伤的皇帝躺在病榻上,一直如狼似虎的姿态终于软化,眼角细纹蔓延开来,疲倦和衰老迅速占据了这个撑持太久的身躯。
杜攸辞听见他在喘气,像个老人一样。这个人害死了那么多他的亲人、族人和国人,他曾经为了报仇刺瞎双目进入太医署,可是时至今日,他竟然已提不起分毫的恨意。
也许是身心都在安逸生活中浸泡了太久——而他知道这份安逸,都是拜这位异族皇帝所赐。
不论他是不是一个好人,他都是一个好皇帝。
晏铄知道他进来了,面对这个盲眼的大夫,他向来没有很多戒备。
“药都换好了。”他说。
他的神智还很清醒,清醒得可以监视太医为自己换药。
他的病榻前,正对着那一幅金碧辉煌的画。画上的女子斜倚黄金榻,神色冷清,姿态寂寞。
诱人的寂寞。
他正在她曾经待过的房间里,正面对着她美丽的面容。
遇刺之后,他似乎想通了很多事情。
杜攸辞在榻前坐下,向皇帝请脉。沉吟片刻之后,皇帝道:“你知道这里过去住的是谁吗?”
这话他已经问过很多次了。杜攸辞知道皇帝并不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清醒。于是他微微笑着,谦卑地回答:“臣不知。”
“是朕的妹妹。”晏铄叹了口气,“朕的哥哥,兀达可汗,逼她嫁给汉人皇帝。”
“是中都公主吗?”杜攸辞温和地问。
晏铄低下头,半晌,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么她一定是一位美人了。”
“她过得很不好。”晏铄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汉人皇帝对她很不好,宫里的女人害她,宫外的百姓恨她,兀达却只是劝她忍气吞声。这幅画上,汉人的宫殿、汉人的床榻、汉人的衣冠……一切都很好,可是她生不如死。”
“这一切,兀达都瞒着朕。他知道朕……朕很怜爱她。朕不甘心,便跟着使者来了一趟西平京。朕看见中原病入膏肓,官吏驱使百姓就像牧民驱使牛羊,四处都是流民和孤儿,而达官贵人的府邸里夜夜笙歌……朕看见朕的妹妹坐在汉人皇帝身边迎接朕,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晏铄闭上了眼,“朕当时就想,你抢走了朕最好的东西,那——朕也要抢走你的。”
这一节,晏铄过去却没有提过。杜攸辞微微愕然地转头,一片黑暗之中,皇帝的声音缓慢,浸透了时光里的哀伤,混合着药的苦味。
“朕要抢走你的儿子,抢走你的皇位,抢走你的江山……”晏铄突然笑了,笑声渐渐放大,张狂到不能自抑,“朕也没有想到,那孩子竟然是天赋异禀,铁石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