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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叹息,“你还不睡吗?”
她定定地看着他,好像一定要从他眼底把那些坚硬的碎片扫出来。她突然抱紧了他的手臂,好像抓住一块浮木:“你想起来了对不对?你借了我你的袍子,我说我会来还衣服的,你还告诉了我你的名字——”
“可是你没有来。”未殊淡淡地道。
阿苦梗住了。
他慢慢地将手臂抽回,将她的身躯扶正。而后自己低下身子脱了鞋。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心跳越来越快,快得令她胸腔发疼。
他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在她侧旁躺了下来,又伸出一只手臂。
她转过头,他自然而然地道:“你不冷么?”
关于冷的话题,他们已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了。像一种遁词。
她却讷讷地,犹不敢靠近他:“你、你怨我吗?”
他的目光微微静默。
“你、你是不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你是不是在等我?你等了我……多久?”
他搁在枕畔的手渐渐握紧,又慢慢松开。
“我不记得了。”他安然道。
她拼命去回忆,却回忆不起当初自己偷梨以后做了什么。想必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她到处贪玩,哪里记得自己曾对一个少年轻作了承诺……
可是他,为了她一句轻飘飘的话,却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等到药性腐蚀了记忆,还依然在黑暗底里留存了最后一点挣扎的气力——
直到今日。
她想自己是幸福的,可是这幸福太沉重,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原来他的相思那么深,原来他的等待那么长。
原来她都不知道。
“我……我去找过你的,”她低声说着,好像想证明什么,却又很气馁,不敢抬起头,“也许……也许是半年,不,是一年以后,我再去司天台,那狗洞已经封上了,墙也翻不过去,我见不着你……”
“你见不着我,所以才想见我?”他安安静静地道。
她惊怔地住了口。
那个黑暗里的少年……清俊,冷淡,隽雅,裹挟着的温和气息来自她所不了解的世界。是啊,她到底是为什么九年来对他念念不忘?是不是,不过因为得不到,所以才很想要?
看着她的表情,他的目光一点点地黯灭下去。
他忽然自床上坐了起来,去衣架上拿起了外袍。
“你做什么?”她大惊。
“我错了。”他却很坦然,好似真是在承认错误,就如他当初被她指控“非礼”时一样,“我以为你冷,想让你暖和一点,却忘了我自己都不暖和。我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怎么能给得了你?”
她慌了——他要走吗?不行,她怎么可以再让他走?她虽然,她虽然是浑了点,可她也确实找了他很多年啊……她想也不想立刻下床,不提防崴了一跤,“哎哟”出声。他立刻往前迈了一步,脖颈间青筋跳动,却终究没有说话。
她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抬起头道:“你说话不算话。”
他沉默。
“我管你冷的热的。”她蛮横地道,“你方才都说了,我若要你,我便拿去。我当然要你,我从前混蛋,让你等了我那么久,我往后都不会让你等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
她怕自己说服力不够,又重复一遍:“绝不会再让你等了。”
这一夜可真是漫长啊。
黎明的清光透入窗纱,映见床上两个睡相奇特的人。不,是一个。
未殊睡得很安分,几乎是行军标准睡姿,除了一手被人抓着,全身都躺得笔挺,表情舒展而安和。而阿苦……却是横着身子,一头枕着师父的腿,手中还抓着师父的手,偶尔咂吧咂吧嘴,好像很满足。
“梦见什么了?”他淡淡发问。
她被吓了一跳,睁开眼,师父另一手撑着头,双眸里还有些朦胧的未醒的光,略显茫然地凝望过来。她揉了揉眼睛,道:“梦见好吃的了。”
他挑了挑眉。
“都怪你,”她嘟囔,“我还没吃到嘴呢……”
她的嘴突然被堵住。
是真的,结结实实地,被堵住。
然而这姿势实在太难受,他仿佛不耐烦了,将她一把捞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她愣愣地抬起头,便被他不管不顾地亲了下来。
真是奇怪啊,明明是他在亲她,这看上去却好像是她很饥渴似的……
他轻叩她齿关,她无力地张开,眼光迷蒙,仿佛还在梦中。他的双手抓住她的腰按住了她,她从来不知道师父原来气力这样大,她近乎动弹不得,可那舌尖的触感却是那样清晰——
人的舌头上,也会有脉搏的吗?
她迷迷糊糊地想。
她的唇舌一如他想象中甜美,他肆无忌惮地碾压而过,呼吸渐转至陌生的粗浊。他腾出一只手来扣住她下颌,她浑身便软了下去,仿佛化作了一滩水,再也收拾不起。
“阿苦……”他竟尔在她舌尖轻笑,“这回吃到了吗?”
她一定是太不清醒了,竟尔也配合地点了点头。
他只觉有一团火自身体中往上直窜,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所有漫长无光的年华里所有迷茫痛苦的等待,在这一刻,全都有了答案。
他爱她,他要她。
她轻轻“嗯”了一声,手撑在了他的肩上,稍稍侧过头去,长发拂落,微露出耳后莹润的肌肤,呢喃声拂过他的耳垂:“师父,不舒服……”
他闭上眼,一意孤行地吻她的颈项,她过去竟不知道颈项也会那样发痒,痒得她身心颤抖,想推拒又不敢,想迎合又不会,动作笨拙、幼稚、毫无章法。他却似笑非笑,眼睛底里光色幽微,男子的吐息将她的肌肤都温成了一片微红——
“下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将她推倒在床上。
而后那清冷的身影覆了上来,黎明的光线自塔顶的天窗漏下,绰约轻渺如雾如露,映得他眉眼都似无底深渊。
她突然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好像总害怕下一瞬间就要断气。
他定定地凝注着她。
这一刻,她过去在扶香阁里所有的见闻经验……全都成了放屁。
窦三娘也好,纤露也好,都从没跟她说过……原来,躺在一个男人的身下,会心跳加速,会手心冒汗,会耳聋眼花,会头晕目眩。
会有惊慌,会有努力压制着惊慌的期待,会有好奇,会有不可抑制的欢喜。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
最后,他说:“你为什么要闭着眼睛?”
她傻了。
他已经翻身下床,背对着她,静立了片时,才道:“我会向圣上求旨赐婚。”
她眨了眨眼,“什——什么?”
“你家世特殊,圣上想必已知道了。”未殊拿过外袍,又想了想,先拿起阿苦的衣袍,“过来,穿衣裳。”
她傻愣愣地抬起手由他摆布,像个等父母给她穿衣的小娃娃。“所以呢?”
“所以我得去求旨。”未殊道,“你父亲不会见我,若是圣上也不同意,我们就自己成亲。”
她好不容易才把打结的舌头给捋顺了:“你你你我我我我们要成亲?!”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抬眼,她满脸不可置信,令他感到有些挫败,“你从来没想过吗?”
“我我我——”
“你若是从没想过,”他顿了顿,“那你方才——在我身下——为何一副很饥渴的表情?”
“你你你——”
“我总之是要娶你的。”他说,一本正经、大义凛然。
“咚”——是她终于穿好了外袍,却一头砸上了床板。
他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你都在想些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手去给她揉了揉,眼神温柔,却令她目瞪口呆——
我我我才不知道你都在想些什么呢!
***
仙人终于和钱阿苦从仓庚园里出来了。
来迎接他们的却不是无妄,而是赵主簿。
赵主簿看到这师徒俩一前一后地出来,目光又下移到两人紧牵着的手,半晌,干笑了一声。
未殊停了步,道:“无妄走了?”
“嗯,”赵主簿点了点头,表情沉沉的,“走了。”
阿苦转头道:“你们在说什么,无妄去哪儿了?”
未殊嘴角微勾,“他从哪儿来,就到哪儿去。”
师父这样的神情十分陌生,竟令她下意识地松了手。师父对无妄难道就没有分毫感情么?无妄说过,他陪了师父快十年了……而今无妄走了,师父却是这样一副好像无所谓的态度。
师父……师父在想些什么,她的确是很难了解的。
她不无沮丧。
未殊却无动于衷,牵着她绕过了赵主簿,一派自然地问她:“早饭想吃什么?”
阿苦别扭地道:“不想吃。”
未殊的脚步停下来。
阿苦拧着眉:“怎的了?”
他打量她半晌:“刚才真的吃饱了?”
她愣怔,良久,蓦地醒悟过来——
“你你你欺负人!”
他的笑声朗朗飘散在晴空里,“那也只好欺负你了。”
她看见他的笑容,第一次,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笑容。白衣振振,他的眼睛里青山揽月,琼华尽绽。
后头跟着的赵主簿也不由得驻足:
仙人,原来也会有这样快乐地放声大笑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