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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神地看着她的笑容,轻轻问了一句:“你喜欢梨?”
她的笑容滞住。
“我看见菜园里你种的梨。”
“那不是我种的。”
“你刻了名字……”
“那不是我种的。”她转身回房,点灯,开始收拾东西。
他看着她忙碌,“……哦。”却又道,“你若喜欢,司天台里也有梨树。不过现在不是季节。”
她想,仙人有时候也挺唠叨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很欢喜。
待她收拾好了,大半夜都已过去。未殊也不帮她,就倚着门看着,自己也不觉累似的。她直起身子揉了揉腰,他眉头一动正要说话,她却一转头道:“你还在?”
他一怔。
她说:“你不回去休息?”又一拍脑袋,自顾自地道,“也对,这会儿回去太晚了。不如你去隔壁睡?”
她娘的客人不多,小桃楼的空房自然不少。
如果无妄在这里,肯定会惊得跳起来:不行不行!怎么能让公子睡妓院?荒唐荒唐!可是未殊却全未觉察,只道:“我等你收拾完。”
她指了指桌上地上的七八个包袱:“我收拾完了。”
“……”他顿了顿,“先带上最紧要的,剩下的回头我派人来取。”
“这么急?”她睁大眼睛,“现在就得走吗?我还没跟小葫芦说呢,还有街坊邻居……”
“现在就走。”他的话音一向清淡如无,可不知为何,会让阿苦感到是不可违逆的,“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
那么平静的语调,那么寻常的四个字。
可是落进阿苦的耳中,却好像平空炸了一个惊雷,她的心在那一瞬间竟然停跳了。
然后,又愈加强劲而错乱地跳动起来。
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这样跟着他走,岂不是把一条小命全部交给他拿捏了?她倒不是不放心他,她只是终究有些怕……
“我娘怎么会答应的?”她没话找话。
“为什么不答应?”他淡声,“待在这里你会受苦的。”
她没有做声,将包袱里的衣裳又拿了出来一件件挑。他一眼扫过去,大都是新的,鲜妍明媚,他都没见她穿过。
“衣裳少带几件。”他不由得道,“去了台署给你买新的。”
“这也是新的呀。”她不解。
可这是李继忠的钱买的。
他没有说出口。
但她已经听话地将那些新衣裳都拨在了一边,他看着,眼神里浮起淡淡的欣悦,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不过他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思,衣裳永远是越多越好,他都这样承诺了,她干嘛还要带自己的衣裳?当然要赖着他买新的。
心里算盘一打,她开心了,三五下收拾出了一只轻便的包袱往肩上一挎,“走吧。”
他顺手拿过了她的包袱提在手上。她傻愣住,便看着衣不沾尘的仙人提着她那花花绿绿的布包袱,很自然地走在前面,她看了许久,竟然看不出一丁点儿违和。
她连忙跟了上去。
“哎,”她低声,“我总得跟我娘打声招呼吧。”
他停下脚步。这会儿他们站在小桃楼二楼的走廊上,月光透过走廊尽头那扇雕花大窗洒进来,壁灯是暧昧的昏黄。再走几步便是弋娘的房间,房门紧锁,里头声音模糊,她贴着锁眼听了听,无奈地道:“好吧。”
对这种事情她早已习惯,从不脸红。他站在几步远外,却莫名其妙地红了耳根。
灯火摇曳之下,女孩走到他面前来,仰起头,微微笑,眼眸里湿漉漉的,像雨中弯弯的月亮。
“师父,”她笑说,“我们这算不算私奔啊?”
风灯倏忽一荡,将她的眸光幻出了万点清芒。这样污浊晦暗的环境,这样清新明媚的笑。他无法猜度她这笑容里的揶揄或探询,只仓促地转过了脸去。
无妄终究放心不下,驾了马车到扶香阁后门来接。看见这一大一小走出来,他将脚架在车辕上,朝天哼了一口气。
不是他说,公子迟早有一天被这丫头折腾死。
只是公子看起来还挺乐意被她折腾死的……
未殊将阿苦的包裹放进去,又护着阿苦上车。她从没坐过这么大的车,一时都不知从何下脚。有仆人在她面前弓低了背,示意她踩着上去。她迟疑地回头看了看未殊,未殊却好像会错了意,径自将她半抱起来塞进了车里。
看起来是个大姑娘了,抱在怀里却轻得似一把烟。他于是搂得有些紧了。她这回竟然没有大喊大叫,他有些意外。
无妄马鞭抽下,马车缓缓起行。
车厢内的空间也很大,车壁上嵌着夜明珠,映得一厢都亮堂堂的。阿苦和未殊各坐一边,包袱搁在他们中间,像是楚河汉界。任谁敢越过这条界,只怕就回不了头。
“我过去了,还能回来吗?”半晌,她低低地发问,声音脆脆的,罕见地带了小女孩的怯意。
“能。”他望着紧闭的车窗,掌心里却还是方才她的身躯的娇软温度,不由微沾汗意,“但不能私自来。”
“那我还能见到我娘和小葫芦吗?”
“能。”
“也不能私自见,是吧?”
“……是。”
她不说话了。
这样逼着她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她心里想必不好受吧。未殊看得明白,却不懂如何劝慰,想了半天,却想出一句很蹩脚的开头:“你的习业簿都带了吗?”
她掠了他一眼,“带了。”
“你要勤加修习,”他慢慢地说,“这样,当你关心他们的时候,就可以起卦看看他们的命运。”
“有这么神奇?”大约是熬了一宿没了力气,她的反驳软绵绵的,“我看你也不是样样都能算到。”
他沉默了。
“你上回不是骂我?我学算卦,不见得就相信卦上批的命运。”她嘟囔着道,“没错。我只是想看看,这命运有几种可能。”
她乏了,身子靠着包袱,眼皮子渐渐合上。他看她半晌,将包袱拍了拍,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又嘱咐无妄慢些驾车。
从城南到城北,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竟然能睡瓷实了。
“娘……”她在梦里砸吧嘴,“削梨……我要……”
他微微一怔。
“爹!”她的声音突然拔高,“我要梨!”嘴巴微微一撇,“爹……”
爹?他望着她。她的父亲是谁?
突然间,马车猛地一颠,阿苦的脑袋一下子撞在了车壁上,疼得她立刻睁开了眼。还没清醒透呢,陡顿又是一颠,然后便是马匹长长的凄厉的嘶声,在夜里听来极为可怖!
未殊一把拉住失神的阿苦,没有开门,沉着地问外面:“无妄?”
没有人回答。
他将阿苦往车座下塞,跟塞行李似的,阿苦不高兴了:“做什么呀?”话音未落,“笃笃笃”三枝羽箭钉上了木质的车壁,银亮的箭镞透出来,死死地卡在了那里!
阿苦猛一激灵,身子一滑便蜷缩着钻进了车下。
未殊没有动,阿苦在他的座位底下,颤抖地抓住了他的衣角。他想提醒她别这样,却终究没有出声。一柄剑嘶啦一声刺破了车壁往车中乱捣,他看着那剑尖被夜明珠照成惨白的颜色,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根手指将它夹住。
动作快如闪电,几乎不能分辨他出手的轨迹。
那剑的主人明显一愣。
而后便是大喊:“人在这里!过来,都过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用力,“喀”,剑尖折断。
阿苦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抓紧了那一方雪白的衣角。她不知道自己其实限制了他的行动,她只是害怕,人在车下,一片静谧,反而将外间刺耳的兵戈交击声听得清清楚楚,好像就在她的耳边。她想哭,他不是说为了她的安全才要带走她的么?可是她在扶香阁里活了十四年都好好的,一出来就要被人杀死了!
啪嗒。
一滴血,落在她的眼前。铁锈般的血腥味弥漫出来,钻入鼻端,她眼前一黑,顿时天旋地转,拼命捂住了脑袋,想叫,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天不怕地不怕的钱阿苦,这一刻却在师父的身后害怕得浑身发抖,整个人蜷成了粽子,车壁被刺破,夜明珠滚落下来,车厢中一时暗灭。夜色刹那间入侵,只剩了那人素白的身影,纤尘不染,微微发亮,看上去仿佛永不会改变,是最值得信任的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些金铁嘈杂都把她的脑海搅得一团混沌了,那个人终于半蹲下身子,安静地朝她伸出手。
“出来吧,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