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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思索之间,白溪的血液已经自龙角流淌而下,逐渐流到龙尾。
那浮雕上刻有暗槽,引导血液若暗红色的丝线般蔓延而下,八卦符号环绕着银盘渐渐亮起,囚牛垂眸看着那昂首怒嗥的玄龙,开口朗声道:“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烦——”
众子一齐低头,跟着轻声呢喃:“茫茫酆都……”
八卦阵晃了一晃,莹白的颜色开始杂乱的变化起来。
“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幡——”囚牛抬手,将灵力向龙首处灌注,其余人纷纷照做,一齐抬手让掌心对向那龙首,任由身体间的灵力快速的灌注进去:“定慧青莲花……上生神永安!”
下一刻,八卦阵又一颤,诸爻颜色由原先的银白变成如那玄龙一般的墨色,静止不动的浮雕上寒气忽然散去,昂起的龙角动了一动——
那条玄龙昂首探起身来,随即蛇行般扭动起墨缎般的身子,一头扎向银盘的中心,消失在虚无之中。
龙子们纷纷收手,只觉得内力被吸去了大半,不由得露出疲倦之态。
狻猊一直没有化成人身,方才灌注灵力也是堪堪伸出爪子对准位子,现在根本支撑不住,打了个哈欠便歪倒在一旁昏沉睡去。
螭吻一口把它吞掉,随后摸着肚子蹲下看那变化后的银盘。
镂空的银蝠铜蝶盘绕其间,正中间麒麟衔环,丹漆金钉。
其他人伸手想要打开,如何都不能使它动摇半分,白溪俯下身来轻轻把手附在上面,门环应声而开。
一个苍老而又低沉的声音自其下传来:“到了,便下来吧。”
诸子脸色一变,狴犴的双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这……真的是父亲的声音。
郑璞窝在角落里,向远处一瞥,却看见那守陵人站在不远处,执着扇子扇的悠然,望着龙子们的笑容,却诡谲而阴冷。
天界若谈到老好人这个词,定是要聊一聊玄龙王的。
相比于赤龙王那般的暴躁好战,玄龙王每天都是笑呵呵的。
尚未开窍的小凤凰横冲直撞,碰碎了他心爱的十九尺珊瑚树,他顶多笑笑,转身递给那小雏鸟一颗桃花糖。
踆乌喝醉酒忘了送驾东君巡日的时辰,他便将自己心爱的座驾借出,任由那海灵鳐被赤焰灼伤。
仙君们总感叹这真是位好脾气的龙王,偶尔连带着赞颂他乖巧听话的孩儿们时,只有睚眦一人没有跟着嬉笑作揖,而是沉默不语。
他总觉得,父亲一直在压抑。
恭良谦和的笑容不过是伪装,大度的退让和施以援手也只是做戏,因为父亲的眼睛里总是没有笑意的。
嘴角的弧度再怎样温和,都不能掩饰那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玄龙王的夫人们没有生出麒麟这样的瑞子,不过也没有生出饕餮这般难以满足的孩子。
囚牛成熟的早,出世不久便飞快的学会了基础的仙术,随后便帮着母亲打理家务,早慧而早熟。
嘲风罕见的是对双生子,一个爱笑一个爱闹,常常从东宫追逐着嬉闹到西宫,整日脸上都灰扑扑的。
狴犴自幼安静顺从,听从家人的所有安排,让人只觉得安心。
不同于他们的是,睚眦从小便沉默着,不愿玩耍也不愿读书。
他听不惯竹简里一句句冗长陈旧的说辞,也不愿同弟弟们打闹,自己独来独往,成了热闹的龙宫里最突兀的那个。
玄龙王表面上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做足了纨绔子弟的派头,私下里却在悄悄的看着子女们的作为。
那唯一一个不愿与他人交谈的孩子,在躲起来看*的时候,双眸却炯炯有神,脸上有时也噙着笑意。
“最像我的……还是睚眦啊。”某次上元节盛会之时,玄龙王喝醉了,半梦半醒间呢喃起自己碌碌无为的安逸一生,却突然说起了这一句。
像一柄锋刃被磨砺的雪亮的匕首,不动声色的藏在暗匣之中。
睚眦看着眼前略有些晦暗的魂灵,没有改变表情。
玄龙王还是五百年前临终时的样子,乌纱翼善冠拢发一丝不苟,正中一颗南珠莹润清亮,盘领衮龙袍一如帝王服制,暗金色与亮金线色泽相映,衬出他粲然的双眸。
“父亲。”囚牛上前一步,稽首跪拜,不敢抬头。
身后的龙子应声跪了一排,脸色只有庄重和肃穆。
只有睚眦还是站在远处,神色淡漠的看着玄龙王。
最后一战,他附身王振,由卑微的小太监往上一路高升,最终千方百计祸乱朝廷,只为在土木堡之变之际一改天命重立大统,谁想到于谦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愣是扳回一盘。
父亲那时与他相商,只身一人留在蒙古反间瓦剌首领,激化蒙汉矛盾,只为一举攻下燕京之门。
一别却是五百年。
玄龙王在囚牛身边轻语一声“起来吧”,侧身慢慢踱步向睚眦。
龙王瞧着他身上新时代的装扮,并也没有觉得奇怪,只是一步步靠近了他,眼睛平和的与他对视。
睚眦却是不肯,将头扭向一边。
“你怕是还在怨自己。”玄龙王轻笑一声,慢慢道:“那时你若提前杀了于谦,如今也不会见我亡灵。”
睚眦不肯正视他,咬着唇不作回应。
“杀了那一个于谦,还有千千万万的于谦。”玄龙王抬手想要抚一抚他的肩头,手指却只能虚空的停在那里:“从前我不信天命,如今却也信了。”
“信?”睚眦扭过头来,抬眸看向他,眼里一道狠戾之色划过:“如今那掌天庭大权之人也并非天家的人,若真是天命主宰一切,为何又有神可以主宰天命?”
“那是白家道高一行。”玄龙王平静道:“此乃定数。”
还没有等睚眦反驳什么,他又打断道:“我遗留下来的灵力不多,如今也没有太长时间能与你们多聊。”
诸子一齐抬起头来,只等他做最后的嘱咐。
“我与世长辞之后,诸事隐忍,只求平安。”玄龙王又露出那般老好人的笑容,看向他那九个被自己驯服的几乎没有逆骨的孩子,睚眦站在另一边,抱臂冷笑了一声。
“父亲陪不了你们多久,还望你们相互照应。”他叹息一声,魂魄的光影更加微弱:“至于龙珠……全权交予睚眦处置。”
所有人愣了一瞬,齐齐把目光看向睚眦。
睚眦也愣住了,像是被当头棒喝一般。
“我累了,”玄龙王轻声道:“送我安眠吧。”
囚牛颤抖着起身,怔怔的凝视着久别的父亲,一时像是忘了咒文为何。
看起来还年幼稚嫩的两只嘲风和狻猊静静的站在靠后的位置看着父亲,没有挽留。
“忘了么?”玄龙王笑了起来:“也罢,算我最后教你一次。”
往夕父亲教导符咒法阵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玄龙王轻声道。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十子低下头来,如曾经的孩童一般轻声跟着父亲念诵。
“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半透明的魂灵光芒越来越幽暗,渐渐地,玄龙王的面孔越来越模糊,连声音也让人有些分辨不清。
“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念诵到最后几句时,那个苍老而又平静的声音早已消逝不见,只有一众龙子的低声念诵声。
安眠吧,父亲。
郑璞一直遥遥的站在远处,却能清晰的听见他们的所有对话。
大概也是因为这陵寝太过寂静。
白溪一直静静的陪在他的身边,此时此刻,发现他的肩膀在轻轻抖动。
“怎么了?”她飘近一点,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安。
“我看着这些,有些难过……”郑璞犹豫了一刻,道:“可以抱抱你吗?”
白溪没有吭声,只是倾身过来,小心的把他抱在怀里,任他把脸埋在自己的颈窝里。
“活着,才是最美好的啊。”她喃喃道。
早已化作白骨的肉身被小心的请出来,安葬在族人为他修缮的陵室里,与其说那封印下藏着玄龙王的墓葬,倒不如说是封存着当年鏖战的旧迹。
道人们虽然有的修行颇深,但是都对屠戮仙灵之事心怀忌惮,但凡有些觉悟的都不会轻易让惑世之物现世再祸世,龙珠虽然随着玄龙王的逝世滚落出来,却也被道士用加持过法术的玉盒妥善保存。
那龙珠给人的感觉太过明显,它如同饥渴的人眼前的一碗汤,寒冷的人远处的一床暖炕,会让人下意识的去注意它,并渴求它。
一切都办妥之后,睚眦在诸兄弟的注视下,缓缓走向那被封好的玉盒。
他将手伸向盒子的时候,几乎像是在触碰所有人的心跳。
盒子被轻巧打开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
褐色的珠子圆润硕大犹如鸡蛋,静静地躺在玉盒内的丝绢里。
“这分明是……蛟龙的龙珠!”睚眦却脸色一变,皱眉道:“难道这墓穴被人动过?!”
“何止是被动过呀,二太子。”东菱站在远处,朗声笑了起来:“您这反应,也是慢的可爱。”
“你是!”狴犴这才察觉有什么不对。
“好久不见,”东菱笑着一挥折扇,摇身一变幻回了原来的样子——长角拱起一如羚羊,青红相间的卷曲披毛上萦绕着荧荧的幽光,是那曾诈幻螭吻的餮!
铿锵一声只听地九节鞭猛砸在地上,睚眦从口吻到眼神都透出森冷的寒意:“你倒还没死。”
“托您的福,”餮不紧不慢的一挥手,嘲弄般的笑了一声:“一群蠢货。”
随着他的挥手,下一刻整个陵室的布景都灰飞湮灭,如同摄影棚的布景般被瞬间撤除,更为明亮的光芒照了过来,却是包围着他们的层层重兵所执的焰刃——
一重又一重的兵马早已将他们围住,摇曳的火光下,残损的陵墓破败不堪,而刚才美轮美奂的陵寝,都只是水中幻影。
真正的陵墓早已被践踏摧毁,如同战后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