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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王府。
肃州地方一向没有太多的利益纠葛,因为如今的肃州,和前些年相比,也太过萧条了。
近百年前,在西域地方,有一个古老又年轻的王国正在冉冉崛起,这个国号为“夏”的国家以羌人、戎人和少部分汉人为主,境内另有西胡各族十几族,一直不停向西扩张,几十年来已经吞并了西域十几个小国,这些年,版图更是有渐渐向东发展的趋势。
只是他们动作的很小心,除了惠帝时期在边境曾为了附属国交战过一场,以代国大胜告终以外,大部分时间两国都相安无事,并无太多接触。
胡夏公认最有战功的一任国王叫胡力范,刚刚去世没几年,新国王叫做摩尔罕,今年仅有十七岁,和刘凌一般,也是年少登基。
据说他是胡力范九个儿子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里最像老国王的一个,又有天神护佑,胡力范重病将死之时,被国内大臣们拥护上位。
这位小国王五年前登上王位时,还曾向东边的代国派出过使臣,只是胡夏和代国久不来往,而他们虽是一王国,却不愿意用对待“上国”的身份对待代国,希望能和代国平等相处。
代国一直受藩国朝贡,自然不愿意和边陲一曾经战败过的胡国平起平坐,两方使臣都拒不让步,最后胡夏的使臣在请示过国内后,在边境就决定返回胡夏,不去临仙受这种侮辱。
胡夏曾经是西域边陲小国,说是吞并了西域十几个小国,可西域那些国家虽称之为“国”,大部分就和代国一个城镇差不多大,加起来也还没有代国三个最大的州大,谁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小国王是个记仇的。
也许是刚登基之初就被代国甩了一记耳光,又或者历经两代积累胡夏的实力已经很强,摩尔罕从登基之初就对代国表现出了一种很强硬的态度,不但一直不与代国官方接触,甚至对走西域通商之路去通商的代国商队一直课以重税。
更让人感到棘手的是,这几年开始,胡夏境内出现十分彪悍的马贼团伙,专劫各国商队,世人都知道代国盛产黄金一般贵重的丝绸和各种让人叹为观止的货物,即使代国商队是诸国商队之中最为强悍的,也屡屡有马贼得手,一旦得手,这些商人便是倾家荡产,甚至是性命不保。
久而久之,即使西域获利巨大,代国人也渐渐不愿意去西边经商了,原本繁荣无比的西域三州也渐渐萧条下来,首当其冲的是身处边境的凉州,然后就是肃州,至于甘州,据说已经有过好几次汉人和当地居民的□□了。
原本陇右地方出了个铁骑山庄,专门保护代国来往的客商不受侵犯,即使在胡夏境内也是让马贼闻风散胆,但从去年年底开始,铁骑山庄突然暂时闭庄,铁骑护卫队也不再接受委托,许多以前和铁骑山庄来往关系良好的商人虽又怒又悲,可因为铁骑山庄素来信誉良好,实力又强,没有人愿意得罪他们,也只能苦苦等候他们重新“开张”。
这一等,便是大半年过去了,铁骑山庄没有什么动作,就连和陇右铁骑山庄关系密切的王家商队都不再跑西域,居然领了皇商一职,开始专心在国内经营,也让许多商人吓掉了眼睛珠子。
无奈之下,开始有商人把目光转到了新来的肃王身上。
护卫商队这种事,不是有人马有本事就行的,还必须有别人不敢触动的背景。陇右铁骑山庄的主人萧无名是江湖宿老,和西域胡夏的国师有以武会友后惺惺相惜的交情,所以铁骑山庄的人马在胡夏国走动,西域各国的人都要卖他们这个面子,并不为难。
更何况陇右富裕,萧无名又慷慨,每年各地送出去的礼物不知有多少,人人都爱这个粗豪的汉子,以和他结交为荣,不是一般武人能比的。
肃王自然没有这样的背景,据说这个从不见人的肃王还是个傻子,肃王府一应事情都有肃王妃和肃王身边的心腹魏坤处理,由于肃州地方地广人稀,也没那么多纷争,倒是最适合这样的藩王,也没出过什么事。
不过,新来的肃王妃却是个厉害的。
正因为肃州萧条,对肃王府的供养也就没有那么及时,藩王的待遇要看藩地的情况,肃州官员自己都穷巴巴的,还如何去孝敬别人?肃王妃看着坐吃山空的日子即将到来,又不愿辞退肃王府里的人手或去向京中哭穷,便只能想着开源节流。
节流,当然就是省吃俭用,将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开源,便是想着能从哪个门路来钱。
肃州不像秦州,有大量良田封赐给藩王,这地方土地并不肥沃,可以种植的粮食有限,但是瓜果却可以大量成熟。
苦闷的是,瓜果易熟也易坏,售不出太远,当地瓜果过剩,靠这个也不是什么得利的生意。
刘未为了儿子能好好生存,自然也是煞费苦心,赐给肃王府的不是瓜田果园,而是大片的牧场。
肃州产一种十分优良的马种,体格高大,身体结构匀称紧凑,大眸明亮,头颈高昂,四肢强健。当它颈项高举时,有悍威之感,加之毛色光泽漂亮,外貌更为俊美秀丽,在代国几乎是一马难求。
这种马原本是天山下一种野马品种,当年萧家建议将此马套回大量留种繁育,以供骑兵之用,在高祖同意之后,代国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甚至许多士卒的性命带回野马的种马,经过几代繁育,始有这种名马出现在肃州。
更重要的是,这种马身体强健很难生病,又能适应各种环境,母马还十分能产奶,几乎是没有一匹不是宝贝。
代国历代君主都在肃州和河曲地区大量放牧这种马匹,并设立官办的牧场,其中百分之四十的牧场是国家的,用以向军中输出良马,而百分之六十都是帝王私有的,负责赐给功臣良将、充盈内库等等。
如今赐给肃王的,就是这些私有的牧场,大约每年能培育可供战用的良马两三千匹。
若是寻常妇人,得了这么一大片牧场,肃王府中又开销巨大,恐怕就要做起马匹生意,经营牧场。
然而肃王妃却不是普通妇人,她敏锐的看出了如今代国商队对护卫的需求,又因为先帝派给肃王府的卫队都是禁卫中精锐的骑兵,便打起了自己培养骑兵护卫的主意。
只要有了自己的武装力量,身后又有藩王的身份,行走西域经商便不必求人,即使自己不经商,有这么一支骑兵在手里,商人们也会纷纷求她入股,她只要坐在府里获利即可。
最主要的是,她和魏坤都对正在崛起的胡夏忧心忡忡,这几年突然出现的大量马贼让他们觉得其中绝不简单。
听闻胡夏国也不太平,老国王生了九个儿子,这上位的小王摩尔罕只是第六子,前面还有王妃所生的三个儿子,都是新王的兄长。
新王的兄弟们虽然在国中都被委以重任,往西继续征战西域各国,但优厚的待遇之下,这些亲王对弟弟坐上这个位子却很不满,一直有不恭之举。
她虽然只是女人,但在府中各种宅斗都看遍了,王位争斗大抵也是人的争斗,不会有太多差别,这新王虽然放了兵权给兄长们,可一直遏制住他们财政的来源,让他们只能打仗没钱养兵,西域各国又并不富裕,即使破国,得到的战利品也不够长期养兵的,他们的人马一直不多,而且一应供应全靠国家,哪怕为了能够吃喝养家,这些亲王的将士们也不会违抗新王的命令,这胡夏新王的手段,可见一斑。
然而这些亲王就会乖乖地等着新王卡住他们的财政,不给他们任何出头的机会吗?这些让胡夏新王都头疼的马贼,真的就是突然出现的贼寇之流?
也未免太巧合了。
要知道马贼骚扰之下,受影响的不仅仅是代国的商队,来往通商所有的队伍都对这些马贼产生忌惮。胡夏历来富裕,靠的就是占据东西经商的要道和沿途城镇,一旦商人不来了,胡夏的国势也要减退。
更何况,年年打仗,要花费的军费数字也极为巨大,向西扩张说是为了扩张疆土,其实都是在以战养战而已。
肃王妃和魏坤觉得胡夏国内的局势不稳,所以才想要用肃王府的骑兵建立一支强大的人马,在西域一条路线上长期来往,一是为代国打探胡夏的情况,知己知彼,好作为代国的耳目,二也是为了长期发展。
肃州富不富裕,不在藩王经营如何,而在商道繁荣与否,只有胡夏的新王摒弃对代国的成见,不再诸多刁难代国商人,又忌惮代国的武力,才会重新回复昔日西域商道上的繁华。
只有商人富了、西域富了、肃州富了,两国都尝到交好的好处,才不会产生矛盾和争端。
肃王妃的选择是正确的,不知是不是怕引起更大的麻烦,胡夏那些“马贼”都没有去碰这背后站着庞大帝国的肃王府队伍,肃王妃派出去的骑兵非常顺利的护送着短途的商人返回了肃州,过程顺利的几乎让这些已经受尽刁难和折磨的商人们都不敢相信。
肃王府尝试着派出的护卫队伍从胡夏回返,带来了丰厚利润和商人们的信任的同时,也带回来了不少消息。
胡夏国内形势比代国还要复杂。
老国王太能生,子嗣又多又杂,活下来的儿子是九个,死掉的儿子还不知道有多少,仅公主就有二十多个。
这新王据说只是一个宫奴的儿子,虽然这宫奴曾经是西域姑墨国的公主。
当年代国和胡夏争夺西域疆土的时候,恵帝时期,姑墨国作为夹在两国之间的国家被一朝灭国,先是被代国吞并,后来又因为代国无力管辖这么远的边境,放弃了这处并不富裕的领土,姑墨国慢慢并入了胡夏国境。
这位战败国的公主便是如此没入胡夏宫中的。
然而这位公主在长期颠沛流离的过程中锻炼出了极为圆滑的手段和刚强的心性,在老王的宫廷中凭借美貌和智慧一步步爬到仅为王妃之下的“大夫人”份位,又得到不少西域战败旧国贵族们的支持,才将原本就极受老王宠爱的儿子送上了王位。
这位“王太夫人”自然有极厉害的手腕,而她和他的儿子,正是胡夏吞并西域后各方旧势力的代表,所以新王上位后面临的众多威胁里,最困难的就是来自于胡夏本国贵族们的质疑和来自王妃一脉宗室贵族的刁难。
如今王太夫人和王太妃并存,后宫里情况也特别复杂,理论上,应该是王太妃主持宫务,但王太夫人作为夏王的生母,也握有相当大的权柄,甚至有自己的卫队,两人在宫中关系势同水火,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肃王妃是为了打探消息而派出的骑兵,骑兵只是打着护卫商队的旗号,所以向胡夏贵族赠送的礼物也准备的十分充分。
一开始肃王妃并不知道王太夫人和王太妃是怎么回事,只是按照国内惯例,对“太后”的礼物准备的厚一点,对其余掌权太妃的薄一些。
后来跟随商队出行的魏坤发现胡夏的王太夫人不但势力有隐隐高于王太后的样子,甚至对代国人也表现出了友好之意,便私自做主将货物取出一部分增添入送给“王太妃”的礼物中,使得两位后宫之主的礼物数量和质量都相等,果然规避了不少麻烦,在通过胡夏王都流波的时候得到了很大的方便。
正因为肃王妃第一趟胡夏之旅太过顺利,所以一直通行于这条商路上嗅觉敏锐的商人们发现了他们还有更好的选择,纷纷闻风而来,将肃王府当成了他们接下来可靠的合作伙伴人选。
他们根本不怕肃王府在其中抽成获利,因为成功行走一次西域的获利实在是太巨大了,十匹骆驼的丝绸过去,回来有可能带着的就是十匹骆驼的宝石和香料,和这些利润比起来,抽成简直微不足道。
哪怕肃王府得到的是大头,那手指头里流下来的一点财富也够他们好几年内不必出门了。
在这种情况下,肃王府就成了人人眼热的对象,许多官员家中有子侄亲戚经商的,都借由各种关系找上门来,希望能捎带一程,一起组成商团,好从中获利。
之前门庭萧条的肃王府立刻变得炙手可热,可肃王妃毕竟是个女人不宜抛头露面,所以结交的官员也少,轻易不愿意承诺什么,许多别有意图之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渐渐的,也就对肃王府关起门来独自赚钱一肚子火。
这一天,天气太热,肃王妃正在府中伺候肃王刘恒沐浴。
肃王虽然变得又痴又傻,但并不是完全失去行为能力瘫软在床,他能睁开眼,能自己吃饭,能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你要牵着告诉他往哪儿,他也会木木地跟着,只是从来不说话,也不会有什么表情,只像是个木头人一样看着人。
肃王妃徐氏有两个弟弟,父母早亡,两个弟弟几乎是自己一手将他们拉扯大,所以对于照顾肃王的事情,很是熟练,并没有什么怨言。
两人相处了这么久,即便肃王已经成了根木头,肃王妃也不将他当做痴傻之人,知道他爱洁,肃王府每日都会让下人打扫好几遍,早晚也都伺候他沐浴,根本没有外人传言的那般“洗旱澡”。
此时也是一样,过了正午之后,肃王府里十分炎热,而刘恒和徐氏都有午睡的习惯,起床后必定是要沐浴一番,而徐氏并不喜欢宫女近身伺候刘恒,每每沐浴从不假手于人,都是自己亲自照顾。
肃王府的浴室非常宽大,徐氏通常和刘恒一起沐浴,自然是不着寸缕。一开始时她还有些羞涩,毕竟是从未经历过人事的女子,可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甚至每日和他肌肤相触,感觉到这世间还有人能与她如此亲密无间,也会变得十分甜蜜。
每日里两人沐浴的时光,竟成了徐氏最为放松和幸福的时刻。
徐氏先清理好自己,而后才贴在丈夫的身上,仔细的为他擦洗。她的手一路顺着他的脸颊,再到颈脖,而后是胸口,腹部、腹下……
和往常一样,徐氏清理突然精神起来的某处之后,脸上微不可见的红了红。
仗着四下无人,丈夫又得了离魂之症,徐氏笑着揉搓把玩了刘恒一会儿,看到他的脸上露出和平时木头人并不一致的潮红之色,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好笑的表情。
“明明是个痴人,每次还那么有精神!”
徐氏擦干净丈夫,在他身上倚靠着,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
“你倒是舒服,每天能吃能睡,还有我亲自伺候你,倒苦了我,每天那么多不怀好意上门的,叫我一个人怎么对付……”
她想到以一女子之身支撑门户有多艰难,心中又有些气愤,伸手弹了几下小刘恒才觉得解气,换了个姿势之后,转而在刘恒身上寻了个舒服的地方,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他的头发,絮絮叨叨起来。
“这胡夏国确实是一大患,魏坤隐姓埋名化入商队之中,所见之处极为繁华,尤其是胡夏国连连征战,民风极其尚武,人人以文弱为耻,不似我国久不征战,已经无人愿意送家中孩儿去当兵。”
她虽是一闺阁女子,却也知道什么是家国责任,尤其如今身为王妃,代国的兴衰与她来说更是责无旁贷。
“不过因为连连战乱,百姓又不服教化,胡夏国内形势其实并不算好,百姓和贵族之间矛盾重重,一引即发,夏王其实并不愿长期征战消耗国力,无奈夏国贵族的权力皆来自于战争,推动着夏王必须征战各国好谋取各方利益,这样的国家,能坚持这么多年,也是奇迹……”
她性格坚强,但这种坚强是多年来无人依靠被迫熬出来的,在没人商量的时候,她常常会对着房里的花瓶自言自语,如今刘恒是“木头人”,她也就养成了对木头人自言自语的习惯。
徐氏说着说着也打起了精神,渐渐站直了身子,边挽着刘恒脑后潮湿的头发,边把自己对胡夏的担忧仔仔细细地说来。
正因为她站在刘恒的身后,所以并未发现丈夫的神色从一开始僵硬呆木变得慢慢严肃起来,就好似听得懂似的,眼神里也有了担忧之色。
然而这抹担忧之色只是一闪而过,等徐氏转过身子开始为刘恒穿衣时,他又恢复了那个什么都不管、任你洪水滔天他兀自呆木的肃王,只会配合徐氏的动作或抬手,或抬脚而已。
徐氏结束了和丈夫的私人时光,挽着刘恒的手,离开了浴室,刚刚走出来没多久,就见一侍女匆匆忙忙而来,正是她陪嫁的心腹丫头软香。
“王妃,魏大人已经在前厅等候您许久了。”
软香有些羞涩地曲了曲身子。
每次看到王妃和王爷挽着手出来,她总会产生一种肃王其实还是好好的人的错觉,只是这种错觉总是维持不了太久就会被戳破。
其实若肃王不痴傻,两人倒也是一对璧人,只可惜……
“魏坤这个时候来前厅?可说了是什么事?”
“没有,但看神色,不太像是好事……”
“知道了。”
徐氏知道魏坤是个稳重之人,绝不会贸贸然在午睡后的点来求见她,所以连头发都没整理,就这么牵着肃王刘恒往前厅而去。
待到了前厅,早以等候多时的魏坤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向着王妃和王爷行礼:“见过王妃,见过王爷。”
“都是自己人,说过多少次了,不必这么客气。”
徐氏看着魏坤因西域烈日暴晒而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有些后悔地说道:“早知道西边日头那么毒,让王府的医官给你配点防晒伤的药膏走就好了,听说背后都晒伤了,到现在还没好?”
“劳烦王妃惦记着,快要好了。”
因为徐氏散着头发,魏坤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望向别处。
“今日来,确实有要事。”
徐氏迟疑着屏退了外人,只留下肃王,悄声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素来是个沉稳之人……”
稳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倒像是个老头子。
“这次出行西域,我偶然结识了肃州刺史的小舅子,他性格十分仗义,早上他来见我,悄悄跟我说……”
他顿了顿,有些不忍心地开口:“说是肃州刺史不满你行商西域,已经将您训练骑兵、以商队名义西出胡夏的事情上奏了朝廷,说是要参你牝鸡司晨、里通外国、与民争利之罪。”
徐氏耳边哄的一下,几乎站不稳身子。
“肃州刺史的小舅子知道我在肃王府当差,怕我受了牵连,晚上在姐夫那边得到了消息,清早就悄悄来见我,和我说了此事。”
魏坤见徐氏满脸震惊,心中也有些不忍。
这人倒也不是全为了一点商路上的情谊,而是这趟出去获利不少,得了甜头,想要长期得这个好处。
他那姐夫平日并不怎么照拂他,反倒把他当做打秋风的亲戚经常呼来喝去,他早心有不满,有另起灶头的想法,投奔肃王府就成了最好的路。
徐氏头晕目眩,心中之悲怆,几乎难以自已。
在京城时,人人都在背后笑话她嫁了个傻子,她性格要强,一心想要活出个幸福美满来,到了肃州也是努力打理王府,开源节流,对国关心国外形势,对内挂念家中弟弟,可谓从没有什么私心。
可无论她做的多好,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一句牝鸡司晨,就足以将她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说到底,在外人眼里,这王府真正的主人是她的丈夫,即使她和他份位夫妻,她做了他丈夫该做的事情,就是不对。
这世道,究竟要如何逼迫女子屈服,它才满足呢?!
想到从小到大的遭遇,徐氏又是委屈又是心伤,长久以来的容忍在这一刻终于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堂堂一州之长凑不出肃王府上下的岁银和岁米,居然还参我与民争利?我保护代国商队安全,让他们能安全回到代国,哪里争了利?他不过看肃王不能做主,想以此逼迫我低头分他好处罢了!”
徐氏脸上泪如雨下,头脑却十分清楚,抽泣着说道:“什么小舅子仗义,我看两人不过是串通好的,想试探下我的态度,愿不愿意登门妥协,息事宁人,说到底,都是奸诈之人……”
徐氏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昂着头恨声道:“我偏不让他们如意,惹毛了我,我就上京也去参他一本,等他那两贯钱,都快把我们饿死了!我看京中那位陛下是护着他的兄长,还是护着一个无能又贪心的蠢货!”
她嘴上硬气,心里却明白肃州刺史的手段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王府的侍卫是先帝给刘恒的,用以保护王府和封地的安全,她让他们训练私兵,若是有肃王的命令倒也算不得什么,可偏偏肃州刺史就是抓住她没办法让肃王说话赞同她这一点,想要彻底击垮她。
至于与民争利,里通外国,也是说大可打,说小可小,全看皇帝如何处置的事情。
她虽认为皇帝是个温和的性子,心里也不能保证登上皇位后的刘凌是不是还如昔日一般,记得那些兄弟情义。
君不见,连秦王都“失踪”了吗?
魏坤是个外冷内热之人,见肃王妃心中悲苦,却硬要挺直着脊梁说着狠话,心中一软,想要伸出手去搀扶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心中那把尺却让他几次伸手,又几次默默缩了回去。
他毕竟是外臣,而她是主母,不能逾越这道沟堑。
徐氏想到这么多月来见到的各色嘴脸,胡夏国对代国商队的不怀好意,那么多觊觎肃王牧场的丑恶心思,原本觉得天掉下不过就拿身子顶的她,也觉得疲惫至极,甚至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到底图什么呢?
图她和肃王平安喜乐?
即使她什么都不用做,她和他也能平安啊……
她望着身边的肃王,如此告诉自己,可是不甘心的情绪充斥她的胸臆,让她无法放下自尊对着这些丑恶之人屈服。
她该怎么办?
她到底该怎么办啊!
魏坤沉默,徐氏拭泪,谁也没有注意一直一动不动看着王妃的肃王突然眨了几下眼睛,也把魏坤几次伸手都看在眼里。
“罢了,不过就是想要几分利而已,我就……”
她想到肃王府上下那么多张嘴还在等着她这个主母做主,只能咬牙壮士断腕,可屈辱的感觉还是萦绕不去。
“别、哭……”
沙哑的声音像是沙子在石头上摩擦一般粗粝,惊得徐氏喉头突然一噎。
“谁说话?”
“别、哭……”
肃王艰难地翕动着嘴唇。
“殿下!”
“夫,夫君……?”
徐氏和魏坤身子一震,惊喜地叫了起来。
“不哭,要笑。”
肃王像是刚刚解冻的雕像般缓缓地开口,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
“我去和他们说,我还在呢。”
刹那间,徐氏的眼泪像是要彻底流干一般汹涌而出。
不是悲愤,而是喜极而泣。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也能有这样的一天,能在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候,在最意外的时候,遇到生命中第一个骑士,会跟她说:
——“我在”。
***
秦州。
最终还是为刘祁的软语苦求而屈服的田珞,一点点将秦/王/府的日常拉上了正轨,她也确实能干,虽然也是第一次既跑外务又跑内务,但至少还是让秦/王/府变成了该有的样子。
但有些事情,是她根本无法做到的,就连现在的秦王也做不到,那就是萦绕在秦/王/周围的猜忌和各种揣测的目光,以及那些隐隐想要看着他被皇帝厌恶,好跟着落井下石的险恶用心。
所有人都明白,即使他们做的如何好,如何妥当,只要那位远在京城的少帝一张“秦王已死”的旨意下来,刘祁就会变成什么都不是的庶人,甚至连庶人都不是,因为在法律上、在人们的心里,他已经死了。
他虽是活人,但却会彻底死亡,因为他将被抹去的不是性命和躯体,而是他作为一个人在这世上所代表的一切。
所以无论是刘祁也好,李将军也罢,甚至连草莽出身的赵丹都隐隐感觉到了这种可怕的氛围,这种头上悬着巨剑的压迫之感。
只有性子单纯天真的庄扬波肯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他的心目中,刘凌还是那个温和的和他坐在水边讨论神仙的三皇子殿下,而那样温和宽厚的少年,是绝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的。
其实刘祁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他正是靠着心中对刘凌最后一点信任,才硬生生逼着自己从舒州到庆州,从庆州到秦州,若无其事的挺直着脊梁,争取着自己身为秦王应有的一切。
这样压抑的日子,直到京中快马传来皇帝的旨意,才彻底解除。
刘凌恭喜了刘祁逃出生天,并对他俘虏假秦王的行为表示了赞赏,由于秦王有着卓越的才能和机变的能力,刘凌不但让刘祁作为监军监管李克的兵马,更委任他为“西南兵马调度使”,募集当地乡兵武勇,一齐协助李克收复舒州、庆州地方,等于是将关中地方大半的兵马都交由他监管了。
除此之外,京中已经另外派出秦/王/府应有的侍卫、宫人、奴婢以及王府官员,帮助刘祁支撑秦/王/府的大局。
这样的旨意,如果不是绝对的信任,又如何能下达?
一时之间,秦/王/府上空漂浮了许久的阴云终于散去,原本根本不踏足秦/王/府半步的官员们突然纷纷求见,奉上各色孝敬。
然而此时应当扬眉吐气、傲然藐视众人的刘祁,却一反常态的将自己关在屋里,抱着一张布片,泣不成声。
“他到底怎么了?陛下给他单独送来的是什么东西?”
田珞第一次见刘祁露出这么脆弱而且不愿见人的样子,放下身段询问除了吃喝卖萌什么都不会做的庄扬波。
“是陛下写的一封信,信我没看到,不过那布片我眼尖,看到写的是什么了!”
庄扬波能隐隐感到田珞有些不待见他,于是有些讨好地说着:“是先帝的亲笔哟!三皇子,呃,陛下送了一封先帝亲笔的布卷过来。”
“亲笔?”
田珞一惊。
不会是什么遗书吧?
那也难怪秦王哭成这样了,毕竟是亲父。
卧房里,秦王刘祁用手摩挲着父亲的血书,泣不成声。
一看到这熟悉的字迹,刘祁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父亲当年无穷无尽地给他们批阅的功课,那些让他们下朝后挑灯夜战的经验,如今正让他受益无穷,却又更加心酸。
看着上面那三行字,刘祁心中又悲又悔。
悲的是自己没有看见父亲最后一面,悔的是他当初太过自作聪明,一直再而三,三而四的伤了他的心。
如果当初他能放下那幼稚的两相成全之心,是不是那时就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外祖父,终究是反了,以那样的形式,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如果他当时选择没错,至少能留下来。
不是以储君,不是以秦王,只是单纯以儿子的身份见上他最后一面,为他哭一场,守一夜,尽完做儿子的本分。
而这封血书,终于将他长久以来心中的压着的大石猛然击碎,让他重新相信世上还有亲情的存在。
三弟确实是父亲最终属意的人选,他没有做出什么不义之事,父亲最终还是选择了最有利于国家的那一个。
直到父亲临终时,他还记挂着自己日后的安危。
而三弟,依旧还是那个三弟。
三块大石如今已成三缕清风,扫去他胸中的阴霾。
俯首,明黄色的布片之上,三行褐红发黑的血书,依旧能让观者触目惊心。
“传位三皇子凌,诸王不必入京。”
“秦王无罪。”
“切记,治天下者惟君,乱天下者惟君。”
秦王无罪。
呵呵。
秦王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