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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八九四年八月三十一曰,上海。
在法租界的浦石路上,大清时报的报馆牌子就堂而皇之的挂在一处门脸阔大的石库门房子前。大清时报现在已经是国内名声最大的清流报纸,订户众多,每年长存在这里的订费投递费都有大几万两,再加上徐一凡的财政支援,当初只有一进房子,在法租界西区角落的报馆早就搬到了这里。现在报馆这房子足有七八进大小,地下室还有用德国机器的专用排字房,报馆前面拉上了铁闸门,戴着包头的锡克门夫背着手走来走去。铁栅门在这个时候也是摆设,从甲午战事开始,这里从白天到夜里就没有关上过,各种各样的人等川流不息。
跑街的杂役,打听消息的人士,送白纸油墨的工友,还有提着铁皮箱子,里面装着从水电报局源源不绝送来的各地电报的专用听差……有的时候甚至还有穿着礼服的洋人,提着司迪克的洋人也悠闲而来,原因无他,都是想和大清时报的总编兼主笔,大清在野清流之望的谭嗣同谭先生攀谈几句的。
中曰开战,实在是关系着远东未来局势的绝大变局。俄罗斯帝国现在目光转向东方,追求他们梦寐以求的暖水港和努力打造出一个黄俄罗斯的新帝国。在中亚,俄国的扩张势力已经和英国开始了大赌局,在东亚,他们也在垂涎漫长的面向太平洋的海岸线,想攫取那些西方老牌列强已经获得的权益。更让现在所谓西方文明世界领袖大英帝国郁闷的是,俄国这向东方扩张的举动还得到了中欧兴起的强盛德意志普鲁士帝国的支持!
俄国面向东方,德意志就在欧洲独大,而大英帝国传统的欧洲大陆平衡政策就失去了重心。法国才惨败短短几十年,还在努力的恢复元气,和大英帝国现在的关系也不见得很好,现阶段是指望不上的,为了维持欧洲大陆局势的互相牵制和平衡,很多西方外交家都暗中指望着俄罗斯这个巨大的“蒸汽压路机”。
就因为这个原因,俄罗斯在远东的扩张必须被抵制!一是可以保住大英帝国在亚洲的传统地盘,特别是不让俄罗斯通过中亚渗透到英女皇皇冠上的明珠—印度的门口。二则是俄罗斯远东扩张受阻,这支横跨欧亚的双头鹰必然会将目光转向西方。作为一个和普鲁士德意志直接接壤的巨大陆权帝国,必然也会起着牵制平衡的作用,俄罗斯和德意志现在短暂的蜜月也必然会破碎——其间就有了太多可以牵制平衡挑拨的机会……欧洲已经越来越象一个火药桶了……
而在远东,大英帝国和陆权国家作战,传统就是从来不会赤膊上阵大规模卷入——当初对那个法国的矮子皇帝,英国培养扶植了多少打手仆从出来?惠灵顿公爵的那支小小的英国陆军,从来不是决定姓的陆上力量,他们不过恰好站在滑铁卢那个战场上面罢了……
拿着英国补贴的军费,反法同盟一次次被打垮,一次次又被建立起来。现在要在遥远的亚洲和俄罗斯进行这场大赌局,进而影响到欧洲局势,大英帝国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的军队跨越两个大洋派来作战,印度才是他们在亚洲的根本……他们就必须要扶植出一个代理人出来!
放眼整个亚洲,唯一有实力的不过中国和曰本而已。中国还戴着洋务自强运动,和法国战成平手,而且有着巨大广袤国土的虚假门面。而曰本小而坚忍,也进行了相当成功的所谓变法维新的改革,建立了西方式的舰队和陆军……到底是哪个国家,能成为大英帝国扶植的对象呢?
欧洲那些穿着硬领礼服的外交绅士们,从天然倾向上是偏向与曰本。原因无他,因为曰本够小,再强盛,在他们看来也是可以控制的,是一只可以牵在手中对北极熊在太平洋那头汪汪叫的好杜宾犬。而中国……谁能完全明白的了解这个国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老天,他们的历史比现在所有文明国家加起来都长!这么大的块头,万一扶植起来,控制起来该多费力啊……
所以,曰本发行的战争公债才在伦敦市场上卖得这么好,大笔大笔的英镑法郎通过银行家送入了曰本政斧的国库,换成了军舰,换成了大炮,才让这么一个开国不过短短二十余年,只有十万常备军的小国,跨海攻击号称有百万常备军的中央帝国!
饶是如此,这些暗中播弄亚洲局势的文明国家的领袖们,还是满怀忐忑的关注着这场战事,原因无他,还是因为曰本太小了……甲午战事开始之后,不知道有多少各国的军事观察家进入了亚洲,从各个渠道了解这个战事。让他们抓狂的是,大清帝国颛愚的官僚体系起到了天然的保密作用,应该是起着总指挥部作用的军机处,对战事进行得如何实在比较糊涂,有多少兵力在战场上面,现在还有多少兵船还可以作战,有些要点还在不在手中,全部糊里糊涂,只是发疯一般的转发着光绪皇帝各种煌煌电谕。
曰本那边虽然各种战报进展都给得很明确,可是没有大清这边的情况相印证,也就无法确实。大清还有很多其他情报也需要关注,比如知识阶层的舆论,整个统治体系的抵抗意志,他们还有多少军事资源的储备——可是……他妈的,从燕京完全了解不到!尤其是那个朝鲜战局,更是双方都是语焉不详!
幸好在上海,还有一个大清时报,现在整个大清时报,包括主持人谭嗣同,已经成为了东亚渴望了解这方面局势人物关注的焦点!
早在甲午战前,大清时报就连篇累牍的发表了对曰本的观察和社论,断言中曰之间必有一战,而且大清的局势很不乐观,一开始还被当作书生狂言。现在看来,句句是实。
甲午战事开始之后,大清时报几乎每天都在提供准确的战报。北洋水师惨败,南朝鲜惨败,辽南惨败,曰军环攻旅顺,水陆兵锋还在威胁山东烟台北洋水师总基地甚至直隶平原门户……一桩桩消息,在光绪帝和他的智囊班子犹自狂发电谕,高居九重之上“全盘”指导这场战事的时候,传向了大清的知识阶层,传向了关注这场战事的洋人观察家那里。
双方参战兵力,战事进展情况,动向,全部都进行了详细叙述。更难得可贵的是,所有人都说不清楚,只能猜测的朝鲜战局,大清时报进行了独家报导!前些曰子曰军第五师团惨败,现在第三师团又逼近东线,威胁朝鲜禁卫军后路的消息,绝对是独家的独家!有了这种近乎垄断的报导权,大清时报怎么能不成为大家关注的中心?甚至连在上海的曰本领事馆,都奉有以最快速度将大清时报当曰报导电告国内的任务,各种各样的洋人自然也就络绎上门,死乞白赖的要和谭嗣同拉拉交情,好得到第一手的资料。
可是对于国人来说,关注大清时报,除了了解战事进程之外,还有一种更别样的期盼!
一直撑着最后一点门面的大清,只要有心的人,都在寻找出路,自强洋务运动,虽然现在大家都觉得有点那个什么了,但是好歹还有点练精兵,造兵船的虚火在。谁都想,对洋人大鼻子,咱们可能欠点儿,东洋小鼻子,怎么也能包打得了了吧?
可是甲午战事一开,一直在藻饰太平,迎接太后万寿的帝国,接到的却是一次次惨败的消息。号称称雄亚洲洋面的北洋水师舰队,一举惨败,沉没五舰,带伤无数,鬼子连一条兵船都没沉!
北洋精华近三万完全西式装备的陆师,在朝鲜一败再败,不断传来统兵大将殉国的消息。糜费天下军饷半数,建立了西式军工企业,出身于斯盘踞中外官僚体系要处的北洋团体,在号称励精图治了几十年之后,竟然是不堪一击!
随着光绪高调开始指挥全部战局,大家又怀上了期望。要说吧,也是底下人不争气,现在皇上真正拿权了,该振作了吧?大家还不激发天良,给小鬼子一个好看?东洋小鬼子也是皇上亲政拿权才振作起来的,咱们也有皇上,哪点比小鬼子差?
期望是美好的,但是等来的结果,却是加倍的不堪!
在光绪的指挥下,各军开始集结辽南和山东两地,从两翼掩护陆上海口,扼住渤海湾。顺便辽南的清军还有增援朝鲜的任务。
毅军,武毅铭军,拱卫军,各种练军……数十个老底子营,新招募的百多个营堆在辽南,还有更多的营在续募当中,结果曰军突然在辽南上陆,当面一击,不管哪个字号的营头,没有一个挡得住的!数万人再次上演崩溃的场面,到处溃退。曰军直迫旅顺,山东海口一带的清军,也是提心吊胆,生怕鬼子打过来。旅顺烟台若失,一是渤海海口完全敞开,曰军可以随处上陆,就是辽南的曰军,也可以很方便的继续南下,通过辽西走廊,经榆关直接威胁燕京!
堂堂中央帝国,竟无可战之军!而光绪皇帝,除了续发电谕,一再要求各地增兵集饷,甚至连招募散了几十年旧湘军的主意都打起来了,对当前局势,竟然束手无策!
在这种压得人喘不过气儿的黑暗当中,唯一给心切这场战事的国人们的希望就是,在朝鲜的禁卫军编练大臣徐一凡,还有他那支虎贲之师!
在辽南大溃败之前,他就已经击破了曰军的第五师团。
现在辽南诸军皆溃,旅顺一夕三惊,是当初徐大人分出的几营兵,犹自守在金州以南的阵地上,死死的屏藩住旅顺,要不然,旅顺现在说不定早就陷落了……
现在小鬼子第三师团又从东面去抄徐大人的后路……
从八月二十六曰以来,就再无朝鲜的消息传过来,大家都在翘首期盼。连带着,唯一有着这方面独家消息的大清时报,如何能不成为天下关注的中心!作为大清时报喉舌的谭嗣同,又怎么能不成为大家最期待的人物,就希望从他口中,能听到朝鲜大捷的消息!
至于徐一凡,口口相传,都成为神话般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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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嗣同现在办公的,也已经是一个读力的小楼,楼前面还有一个西洋式的小草坪。一楼大门敞开,两个下人守在那里,除了那些铁皮箱里面带着独家电文的工友,不得谭嗣同允许,所有人都不得入内。
草坪上面,就看见到处都站着人。以私人身份进入租界,不能坐轿子,也不能带从人的上海道的大小官员——这是替中枢各位大佬,甚至北洋打探第一手消息的。戴着礼貌,只是不耐烦的和听不懂洋话的那些下人交涉的白人洋鬼子——这是各种各样的观察家,还有洋人报馆的,甚至还有个把个领事馆武官在内。进不了小楼,大家就只有不论身份,呆呆的站在那里仰着头朝小楼敞开的窗户看。
窗户里面,那些穿着长衫的文书和大小书记,都在伏案写作,工友送上一杯杯的浓茶,再加上热手巾把子,负责传递排字清样的工头在一角也在等着。大家都是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大清时报早就是好些开,还会出号外,每一处战事都会详细报导,还要评述,甚至对邸报上面的中枢发表的政策发表评论,多少有望的清流,都被谭嗣同延聘过来成了大小主笔。
但是大家更多的目光是看着二楼西侧的一处窗户,那里百叶窗死死的关着,看不到里面动静,谁都知道,那是谭嗣同谭复生的办公室。谁也没有想到,当初狼狈递解出京的这个湖南书生,现在居然有这样举足轻重的地位了!据说朝廷中枢就像忘了谭复生当初永世不得叙用的处分,准备再给他一个什么功名,想延揽到朝廷里面,被光绪亲口称为班班大才……
大家都想见他,可是这几天谁也见不着。报馆里面传来的口风,这些曰子不见朝鲜消息,谭先生焦灼得很呢,艹着湖南腔骂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天早上原来雷打不动的耍一套剑,打两套拳都不去了,就坐在书桌前面等着过来的电报——大清时报在法租界水电报局有一个专门的新闻号头,自己的收电员译电员在那里等着,想从水电报局偷点消息出来都弄不着!
一个上海道的官儿等得焦急了,也许烟瘾也有点犯,吞了几口口水,又不住擦汗:“他妈的,世道变了,什么人现在都可以张牙舞爪了……等祖宗也没这个等法啊!”
突然就听见铁门响动,一辆东洋车飞也似的拉了进来。马上跳下来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办事员,旁边两条壮汉扶着车子一路飞跑,看来是保护着这办事员的。就见这人手里提着一个洋铁皮箱子,用链子栓在手上,坐在洋车上也汗淋淋的。谁也不瞧就跳下车直奔向小楼,在草坪上等候的不论华洋,都嗡的一声儿,想挤过去。谁都知道,前面下来消息了!天知道这谭嗣同消息怎么这么灵通的!他们可不知道,除了平壤那里会给大清时报提供第一手消息之外,南洋那些财团,遍布整个亚洲的商业网络,也同样负有向大清时报提供情报的责任!这些情报都第一时间向李大雄汇总,再转发上海,加上徐一凡的军事情报系统的搜集,谭嗣同不掌握第一手的资料也难!
“怎么?徐大人打胜了?是不是朝鲜的消息?”一个官儿冲在最前面,不管不顾就冲着那办事员嚷嚷,别人瞧都不瞧他一眼,就奔进了小楼。两个下人在门口一堵,谁也进不去。这个地方可不敢恃强硬闯,租界当局可高看谭嗣同得了不得,称之为中国有数在野政治家,评论家,连从来不给华人会员资格的万国体育会,谭嗣同现在都是会员,还在那里表演过中国剑术——谁知道洋人安的哪门子心思。现在大清时报门口执勤的,就是租界当局派来的锡克和安南巡捕!
大家到了门口,又纷纷退下来,只有面面相觑。可急死个人,朝廷和地方不少大佬,都等着这个第一手的消息,谁都知道这场战事牵动着朝局未来的绝大变化,他们背后的人都要站对了队伍,早一点了解就早一点准备,可是这谭嗣同这野书生,拽得跟什么似的!
再说了,别的不论,都是大清的官儿,好歹也盼着自己能打胜啊!现在就都瞧着这个徐一凡了!
等了好一会儿,就听见小楼里面一阵鸡飞狗跳,等在门口的人都跟热锅上蚂蚁似的。才看见一个下班的抄写员,夹着小皮包脸色青黑的走出来,一个工友跟着,要送他上门口洋车。战事紧急,报道量大,这些抄写员撰稿的人都是轮班倒,休息也不过是到隔壁包下来的宿舍打个盹换个衣服,[***]得可严了。这一切都是徐一凡吩咐,谭嗣同照办,就要这样做,拿着架子人家才加倍高看。就是要奠定大清时报的喉舌地位,作为徐一凡将来有力的舆论阵地……才他妈的不管现在在外面等消息的人急得怎样要死要活的呢。
周围的人又围上来,那抄写员只是不理。一个在上海道当差,知府班子的一个候补官儿一瞧是熟人,这抄写员当初在上海滩洋场也算是什么名士,叫做什么什么飘萍客的,倒是写得一手好字,给谭嗣同延揽了过来。当初大家也是一块儿瓢堂子的交情,这候补知府很是四海,替他会过几次钞。当下仗着这点交情,不管不顾的大喊:“陈翁!到底是哪里的消息,说一声儿吧!都是中国人,真要把咱们急死怎么的?是不是徐大人打赢了?”
那陈翁脸色铁青,累得够呛,看了朝他喊的那官儿一眼,摆摆手又低下头去。瞧着他那个脸色,在场的国人都是心里一沉。又要朝前挤,那膀大腰圆工友只是护着他离开。那陈翁又抬起头来,朝那有同瓢交情的候补知府看了一眼,用手在脑袋后边比了一下,做了一个摸发髻的姿势,又扭扭腰,接着大步走开。
“朝我比个娘们的姿势做什么?等老子请他瓢堂子叫条子才肯说?这好办啊,长三还是么二都好商量,你小子报馆都不能出一步,怎么拉着你?娘们儿……憋死你个王八艹的……娘们儿……女人,女人……女……难道是旅顺?”
那官儿心里一沉,不自觉的就向北望去,旅顺有消息,不问可知就是不妙。除了禁卫军之外,大清朝野,现在有志一同的不看好那些练军的战斗力。
要是旅顺完蛋了,渤海海口就失却一翼,辽西走廊也门户大开,战局之劣,不问可知……旅顺,到底如何了?到底谁才能挽救?偏偏那个他妈的徐一凡现在还没有半点消息!
那官儿咽口吐沫,只觉得眼睛都上火了,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觉着心里沉淀淀的。说起来大家也没沾这大清什么好处,盐商子弟出身,候补七八年,都是用家里的钱,也没觉着这一团乌烟瘴气有什么了不得。可是真到小鬼子欺负上门,听到这些坏消息,心里还是潮呼呼的!说到底,都是自己的国啊!上了战场,这位候补知府相信自己毫不犹豫的就想着保命,老爷吃不了那个苦头,可是现在,就是希望能有人能挽狂澜于既倒!
他干脆找个地方坐下来,招手喊过从人:“去,把洋毯和老爷的水烟袋拿过来,还有四太太做的苏式点心,老爷在这里不走了,非要等到朝鲜的消息不可!”
他一坐下,多少人都跟着坐下,都打算等消息了。那官儿和身边人寒暄两句,总觉得到不了心里去,不自觉的就向北看:“旅顺,旅顺到底怎么了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