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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总结道:“等再过几日,看论功行赏之后,西域大都护治所会定在哪里就清楚了。我看有三处可能,哈密为保守之地,选此处就说明圣道北伐心切,急于从西域抽手。以我刚才之论,这一点不太可能。”
“其次是轮台,轮台为持平之地,选此处说明圣道还没拿定主意,而以吴魔头的冲劲,他定会帮着圣道拿主意,继续下力,为西域谋百年安定之局。”
“第三则是伊犁,如果选在伊犁,那就是圣道要将西域之战继续打下去,一时半会是不可能抽手回来的。”
在场众人不仅有胤禵、弘历,还有傅恒等随同弘历逃到英华的身边人,听得胤禛一番解说,都一副幡然彻悟的神色,纷纷松了一口气。
英华国中,由东院和地方“清流”发起的反思运动正如火如荼,不仅声讨满清对华夏之害,也审视前明官僚和理学之害。这些因各种原因留在英华,被大清国抛弃的“满遗”,非常担心英华会在砥定西域之后,立马转头北伐。
以这些人的理解,圣道眼下还供他们好吃好喝好住,原因不过是看着北方还在,备着北伐时还有用处,比如招降纳叛什么的。可瞅着英华国中这股清算声潮越来越成气候,一旦北伐,这用处似乎也显不出来了,眼下这种清闲日子怕也要成为过去时。
他们已是阶下囚,再无力干预天下大势。就只能逆来顺受,英华北伐越晚越好,今日有床今日睡。哪管明日挨地锤,听胤禛说英华北伐还早,大家自然如释重负。
“好了。别让疗养院的看护们为难,今日就到这里了……”
一通剖析之后,胤禛身心爽快,挥手示意会见结束。他虽是重点监护对象,但圣道对他还算宽仁,允他偶尔会见一些旧日臣子。圣道似乎乐于见到这些满遗们抱团取暖,或许每一次会见的对话记录,都是圣道闲暇时的消遣之物。
不过胤禛也不在乎这个。他的身份虽然没有公开,在满遗里却已是人人皆知了,这一点其实已让他对圣道的恨意消散了许多。仔细想想,圣道帮他夺了大清江山,而当他被守旧宗室重臣反扑,陷于绝地后,又是圣道把他从北京带了回来。抛开族群恩怨,他欠圣道的太多了。
十多年坐看英华崛起,指望英华崩溃的那点心思早就成了自嘲的笑料,轮台决战的捷报更坚定了他的认识,英华强盛之势已成。内外都无可阻之力。
当大清渐渐沦为妖婆掌中之物,朝着深渊一步步滑落时,胤禛的族群恩怨,乃至失国之恨也消散了许多。而他的执念,也开始从大清转移到满人身上。
大清国灭之势已再明显不过,但跟随那妖婆下地狱的满人又何其无辜呢?总得为满人谋一条生路吧,自己毕竟是爱新觉罗家的人,还当了十多年满人的主子,总得为满人的未来负点责任。
胤禛的心态渐渐转到这上面,在报纸上发表的评论文章也渐渐真有了以刺讽时政进谏的味道,而文章中对英华的“本国”自称,也渐渐成为平日嘴里之言。
简单的说,胤禛骂了英华十多年,骂到现在,已渐渐有了身为英华国民一员的自觉……当然不是作为大清雍正皇帝,而是作为英华评论名笔艾尹真。
众人散了,可胤禵和弘历却没离开,两人相互瞅瞅,胤禵犹豫着开了口:“四哥,瞧眼下这时势,咱们满人……是不是得未雨绸缪,准备着另一条路?”
胤禛一惊,顿生不妙之感。
胤禵接着道:“当年朱明驱逐蒙人,即便汉蒙有百年血仇,甚至瓦剌还在土木堡坏了朱明脊梁,但朱明还是收纳了朵颜三卫,未视蒙人为不共戴天之敌。观圣道给汉军旗人留了宽恕之路,待四哥和我们也称宽仁,即便朝野鼓噪,我们满人未尝没有在英华格局里存下一族的机会。”
弘历插嘴道:“是啊是啊,大英朝尊奉的天人之伦即是人道,我们满人也是人嘛,现在不过是罪还未赦……”
胤禵再道:“茹喜妖婆在北面拖着满人入地狱,我们这些在南面的不能坐视不管,至少得在道义上为满人存族于英华之下找到立锥之地。眼下国中正在鼓噪百年清算,我觉得我们也该有所作为。”
胤禵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由他们这些跑到南面来的满人上层主动认罪,争取宽大处理,乃至效仿当年汉军旗人出力,让英华给满人一族留下一条生路。
胤禛脸色很坏,心情更坏,这是我的台词啊,十四你怎么又来跟我抢呢?你就喜欢抢我的东西,我的位置!
他闷声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可是自投而来的大清徇亲王,我不过是死了十来年,脑袋都被人砍了的昏君。你要干什么,何必跟我商量?”
胤禵嗯咳道:“四哥此言差矣!四哥终究作过我们的主子,在南面的满人大多也知道四哥还在,四哥有个态度,大家才有方向。”
弘历也道:“十四叔说得没错,跟着儿子的傅恒每天就盯着报上的西域战事发呆,嘴里还念叨着这般功业为什么他没有机会去沾沾。他还年轻,儿子是面上的死人了,可像他这样的满人,总还想着能一展抱负。只是没有阿玛点头,他又怎么可能向汉人低头,去求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呢?”
胤禛听着兄弟和儿子的话,就觉胸口憋闷不已,一展抱负?我还想一展抱负呢!我这么多年看英华时政,早看出了一肚子文章!英华一国那么多问题,如今的宰相薛雪才具还不如我,换我来当这个宰相。英华还要好上一倍!可我有机会吗?我都没机会,你们还想要机会?
“你们爱干啥就去干!跟我无关!”
他气呼呼地拍着大腿,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对十四更是一肚子嫉恨。十四打的好算盘啊,他胤禛也已是面上的死人了,圣道不可能让他抛头露面。可十四却还保着原本的名呢。让他胤禛去推着满人赎罪,然后十四来领这份功劳?气煞人也!
胤禵苦口婆心地再道:“四哥,咱不提皇帝和主子的事,就说满人嘛,四哥在南面也已闯下了字号,以此字号行事,也未尝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啊。”
胤禛一呆,酸气怒气也消散了不少。没错呢,他还是国无宁日艾尹真!他不是雍正,不是胤禛了,还是艾尹真。用这个名号带着满人出面说话,于满人一族,于他自己,都有莫大好处啊。
“我跟李肆……不共戴天!要我胤禛去舔他的臭脚。此生都休想!你们再提这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还硬硬咬着,胤禵跟弘历对视一眼,脸上却闪过喜色。四哥/阿玛的脾性他们是再熟悉不过了。这已是心动了,至于这般赌咒发誓,跟圣道不共戴天的是雍正和胤禛,不是艾尹真嘛。
胤禵和弘历退下,入夜时,胤禛还在奋笔疾书,给他张罗着晚餐的李卫好奇地问:“主子,前日才交了稿,现在又在忙什么?”
胤禛眼中闪着智慧的光芒,沉沉地道:“我要给圣道献上定西域之策,听说噶尔丹策零奔逃,如果圣道要西域长治久安,对罗刹和西域之西也要以攻为守,就该放噶尔丹策零出西域,一面拒他请降,一面容他收聚部族,牵动诸汗国局势。由他担起翻搅诸汗国大势的重任……”
李卫眨了一阵眼睛,半响才激动地道:“好哇!主子深谋远虑,要南蛮深陷西域泥潭,动弹不得!穷兵黩武之下,崩了他的国势,真真让奴才五体投地!”
胤禛看了看李卫,欲言又止,还微微打了个寒噤。
天山之南,叶尔羌城,本该是黄昏时分,天色却像是已近深夜。城门官阿卜都哈里克打了个寒噤,眺望黢黑如浓墨的天幕,心道怕是要下大雨了。
在这里,春雨可真是贵如油,但阿卜都哈里克却没一点喜意。从和阗到叶尔羌,再到喀什噶尔,这一条线族群混杂,由黑山白山派回部以及叶尔羌汗所领的察合台汗国后裔等部【1】分掌大权,共同接受准噶尔人的管治,属于准噶尔汗国的一部分。如今准噶尔汗国前途未卜,叶尔羌的命运也不知归处。
上月准噶尔倾整个汗国之力,汇聚七万大军开向汉人的轮台城,其中就有征调自喀什噶尔和叶尔羌诸部的三千人马。到今天,也就是三月二十七日,战况还没传回来。
一些自伊犁方向来的商贩说准噶尔已经大败,可叶尔羌汗的部队还没见一人一马回来,这些商贩显然是被汉人收买来传播谣言的,掌管叶尔羌城的黑山派和卓加罕果断处死了这些商贩,震慑城中人心,阿卜都哈里克所守的东门外面,就高高挂着这些商人的尸体。
跟和卓加罕一样,阿卜都哈里克此时已满心恐惧,主战场虽在天山以北,可天山南面却并非祥和之地。汉人红衣的南路兵马在年初就攻占了和阗,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叶尔羌城外。
如果不考虑信仰问题,天山南路到底是由准噶尔人管还是汉人管都无所谓,黑山白山回部的和卓们与叶尔羌汗国的伯克们从来都是水火不容,有一个强者压在头上,对大家其实还是好事。
可问题就在这信仰上,自宁夏回乱后,黑山白山派和卓即便有生死之仇,针对汉人却采取了空前一致的态度:绝不接受汉人的统治,汉人要来夺叶尔羌,所有人都得死战到底。因此当和阗失陷后,叶尔羌就满城风声鹤唳。
“这雨肯定很大,可以放松几天了。”
闷雷就在头顶打响,阿卜都哈里克长出了口气。听说汉人红衣枪炮凶猛,兵能以一当十,炮能十里外轰塌城池,看这天气,汉人枪炮发挥不了作用,肯定不会来攻了。
“里什特,你在上面看好,我去休息下……”
他吩咐领着城卫在城墙上巡视的亲信,打起了哈欠,前几天日夜巡视,熬得太辛苦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钝响,像是瓦片被拳头杂碎的声音,接着才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阿卜都哈里克猛然转身,看到的是一柄短斧劈在里什特的头盔上,斧锋剖开铁盔,深深切入头颅,一股红中带白的浆液正向外飙着。
阿卜都哈里克惊得魂魄皆飞,就呆呆看着一只手捏着斧柄,借力从城垛外翻了进来,当那一身红衣映入眼帘时,本只是心口发麻的阿卜都哈里克觉得全身都麻了。
一个又一个,至少十多个红衣出现在城墙上,斧头、横刀甚至钩镰,什么杂乱武器都有,娴熟无比地将城兵一个个放倒在地,直到一整队三十名城兵倒下大半时,幸存者才发出了凄厉了警号,阿卜都哈里克也才魂魄归位,经历了瞬间的挣扎后,带着应声冲出的大队城兵扑上城墙。
这是来偷门的红衣兵!不把他们打退,大队红衣就要一拥而入,叶尔羌城危在旦夕!
上百名城兵蜂拥压去,尽管还不断有红衣翻上城墙,但数量却只增到二十来人,看似一瞬间就要淹没在大队人马的围砍下。
“开枪!”
阿卜都哈里克此时已非常清醒,别看自己人多,可对方能瞒过城兵的巡查,几十人片刻就攀爬上了城墙,显然是万里挑一的高手,跟这种人肉搏绝没好下场,能用火枪解决,就没必要冒险。
一声令下,枪响了,惨呼连连,却不是红衣,冲在前面的城兵倒下一整排,原来是红衣抢先开了枪。
“开枪!”
阿卜都哈里克一脚踩上一具尸体,心说你们的牺牲是值得的,现在汉人可来不及装弹了。
蓬蓬蓬……
正列队举枪的城兵又倒下一排,阿卜都哈里克甚至清晰地感应到一股气流从耳朵边激射而过,脑后溅起一股腥热。看向前方,他身体再度发麻,两三丈外,红衣们单手端着的怪怪火枪正冒着烟,跟前一轮枪击留下的硝烟连了起来,显得那般扑簌狰狞。
前方一个像是军官的中年红衣将那古怪短铳指向阿卜都哈里克,让阿卜都哈里克整个人更僵如石雕,就听咔嗒一声,居然哑火了,阿卜都哈里克一身是汗,暗叫阿拉保佑。
再是咔嗒、蓬……
阿卜都哈里克呲着双眼,缓缓跪下,望着那红衣军官,满脸不甘,怎么会?怎么可能?就算之前没开枪,这已是第二枪了,作弊啊!
阿卜都哈里克眼里最后一幕,是那军官枪口一转,蓬声绽出橘黄枪焰,他一口血喷出,脸颊沉沉拍在地上,两眼依旧圆睁着,死不瞑目,到底是什么短铳,居然能连开三枪……
“该死的破枪,差点害死老子了!”
胜捷军先登队队长,卫郎将岳靖忠用三眼手铳轰倒第二个敌人,嘴里还骂骂咧咧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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