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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副千户孙应龙家中世代锦衣卫,笃信的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擅长的是栽赃、伪造、严刑、诱供,如今得了小窦子暗中许诺,顿时就来了精神,挺胸叠肚就走到府学的围墙跟前,墙边一溜儿跪着无数的生员秀才,他左手叉腰,右手食中两指一摒,伸出官指儿指着这些秀才,大声道:“说,到底是贼首伍开希的舅舅[***]在背后指使你们,又或是别的海商……”
他这话,隐隐就有诱供的意思,那伍开希被单思南折腾得晕死过去,有些还算有骨头的秀才,虽然被锦衣卫按着跪在地上,听了他的话,却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
孙应龙暗中冷笑,这些秀才大多都是年轻的愣头青,跟他一比,那真是少吃几十年盐,还不够看。
“诸位父老,本官南京锦衣卫衙门副千户孙应龙,这些跪着的秀才当中或许有你们的街坊邻居甚至亲眷,你们或许指着这些年轻人一心向学,曰后金榜高中,光宗耀祖,可他们呢!瞧瞧,都干了些什么?无视伦常,冲击皇亲府邸,犯下的是滔天大罪,不过,窦公公说了,念这些人年轻,若是自己招供了,或是家中有人主动招供了,这生员的资格可以不剥夺,只要每个月往本司衙门报道一次,认真向学,便可既往不咎……”
这一招推手真是使得炉火纯青,这百来个秀才,围观人中自然就有亲眷街坊之类,孙应龙一说,当时就有个老妇人哭喊着从人群中挤出来,“伟哥儿,伟哥儿,你可不能犯傻啊!这事你只是被蛊惑的,大老爷,我家伟哥儿那是一时痰迷心窍,老身有话要说,是方家,是方家的人,他家的大管家指使的……”
孙应龙满意一笑,伸手指了指,“老人家,把你家孩子领回去罢!可要严加看管,每个月去衙门报道,若再有此等劣迹,朝廷的威严可不是摆设。”
那老太太一骨碌滚到在地,千恩万谢,磕了好几个头,这才去拽了自家孩子往人群中挤,人群中有不少也是干着和灯芯草息息相关的行业的,譬如搞小手工编织的,忍不住就对那秀才衣裳上头啐了一口,有人带头,人心盲从,那秀才满脸通红拿袖子捂着脑袋,可是,从三代不得入庠变成严加看管,曰后即便不能再考举人进士,这生员的头衔却是保住了,可以免税不纳粮不服役,可以说是从十八层地狱回到人间。
而其余的闹事秀才看有人就这么被领走了,顿时面面相觑,其实道理还是那个道理,人患不均,凭什么你走了,咱们留下来送死?
这时候,又有几个秀才家中人挤出来,话头自然是往大海商方家身上推,一时间,大海商方家顿时就成了头上长疮脚板流脓的坏蛋,孙应龙满意让那些人把几个秀才领走,其中一个秀才涨紫了脸要破口大骂,顿时被家人一把捂住,生拉硬拽死死拖住就走。
放跑了几个以后,孙应龙阴阴一笑,“小的们,给本官掌这些冥顽不灵的家伙的嘴。”有几个锦衣力士手快,顿时伸手过去就给跪在地上的秀才一个大嘴巴子,孙应龙缓缓接了一句,“用刀鞘。”
众人顿时心领神会,这锦衣卫的绣春刀就是缩小了一些的雁翎刀,刀鞘是木质的,末端裹着一层黄铜,这用刀鞘掌嘴,基本上,那是不死也毁容了,这些秀才本来就看有人被带走,心中开始不平,这时候一看不妙,当即就有人大喊,“我招,我招,是方家,伍开希被他舅舅方勉之抱怨少赚了银子,就出了这个主意,方家出了一万两银子……”
群众大哗,刚才指认方家,毕竟还不是点名道姓,又没有具体到数字,这就好像后世说某贪官,只说这是贪官,愤恨不大,但是你要振振有词说他在某某工程贪了几千万,某工程是豆腐渣工程,因此还死了人,顿时就要群情激奋。
这种故意把视点往某一个人身上拉,最后为了求活路,肯定会瞎编乱造攀诬的诱供路数,那是大明锦衣卫拿手的,等到那秀才高声喊出来,孙应龙顿时就冲看管那秀才的锦衣校尉使了一个眼色,那校尉微微点头,刀鞘一挥,啪一声闷响,顿时打落了这厮满嘴牙,呜呜呜声中,哪里还说得出一句囫囵话来。
孙应龙要的只是有人攀诬,到时候自然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会振振有词说,那是我亲眼在宁波府学门口瞧见某某秀才亲口说的,至于证据,有证据也不需要向老百姓出示,死活么,更加不需要交代了。
那校尉一刀鞘就打落了秀才满嘴牙,而且他出手极为有技巧,因为是在说话的当口敲的,一刀鞘下去,牙齿把舌头都挫掉半截,基本上,这秀才下半辈子就是个哑巴了。
孙应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如果大家都一样,锦衣卫衙门的威严何在?皇上的威严何在?还如何敢夸口给国丈出气?
放掉几个让人千恩万谢,但说白了还是为了整死剩下的人,三代不得入庠云云,哪里有赤裸裸的敲打来得痛快,这剩下的百十个秀才未必会死,但必然会残废,然后还要剥夺生员资格,余生之凄惨,却是已经可以预料的。
一时间,血沫子横飞,秀才们瞧得汗毛根根直竖,大头瞧了就大声叫好,而小窦子,却是有心人,他暗中观察孙应龙的手段,忍不住佩服,这种手段,那是在锦衣卫衙门当中慢慢成熟起来的,可不是他一个小太监自以为聪明就能领悟,不过,今儿他瞧了,的确叹为观止,这种拉一个打一个的手段,栽赃陷害的手法,简直如行云流水一般,忍不住就暗暗记在心中。
百来个秀才被锦衣卫用刀鞘扇嘴巴子,这场面何其之壮观,围观的人大声叫好,这既是人的劣根姓,中外莫不如此,国人看砍头,国外看绞首,理同其一,没有高下之分。
而孙应龙以这一幕为背景,大声宣读这些秀才被革去功名,若有不服,可往有司上诉云云,就这么个狡猾残忍的锦衣卫副千户,还有人大喊青天大老爷云云。
小窦子当初还担心激起地方反弹,可如今看来,这事儿却是办得极为漂亮,却可以去给国丈报个喜儿了,好歹让国丈舒一口气,免得腌臜气憋在心中憋坏了。
“孙应龙,过来,过来。”大头看得抚掌叫好,忍不住就冲孙应龙招手,这个趾高气昂的锦衣卫副千户,瞧见大头冲他招手,顿时脸上堆起笑来,一溜烟就小跑过去,“单小爷,有什么吩咐。”
“孙应龙,你办事,我放心。”大头伸手就要去拍他的肩膀,他虽然个子高,却也还没到可以随便一伸手就拍一个七尺男儿的肩膀的地步,不过孙应龙却是有眼眉,赶紧弯腰下来,点头哈腰,好让大头顺利拍到自己肩膀,大头就拍了拍他,满意地问旁边小窦子,道:“小豆子,这下,俺可以去看老爷了罢!”
小窦子笑笑点头,大头顿时咧嘴笑了起来,转头对孙应龙说:“孙应龙,你跟俺一道走,到时候,你来跟国丈说。”
孙应龙只觉得脑袋嗡一下,膝盖一软,差一点儿就跪了下去,好歹还记得自己是个副千户,这大庭广众之下,未免太也难看,脸上似哭似笑的,心里头就想:单小爷,单祖宗……如今大头也略略懂了些看人脸色揣摩心思的道理,放以前,他肯定要问,老孙,你挤眉弄眼的,是不是大便干结拉不下来啊!
故此,他就再次拍了拍孙应龙肩膀,“老孙,俺跟你说,好好给俺家德妃姐姐办事,有你的好处,这副千户转正不是难事,曰后做个指挥使什么的,那还不是俺家少爷一句话。”
哎呦喂!单小爷,您简直就是我亲爹啊!
孙应龙脸上大便干结的表情更加浓郁,他作为南京锦衣卫衙门的副千户,手上权势不小,也能够看到一些隐秘的卷宗,知道这位单小爷和国舅爷以及德妃娘娘感情匪浅,说是家奴,却可以看做半个弟弟,若不然,他怎么说也是个副千户,也不至于对国丈家里头随便一个家奴如此卑躬屈膝了。
这时候小窦子就笑骂道:“好了,孙应龙,赶紧收起你那副拉屎没拉干净的嘴脸,去把首尾料理赶紧了。”他和大头是街坊,小时候常常在一块儿玩耍,自然晓得大头说话的口气,故此这句话就是模仿大头说话,不过落在孙应龙耳中,自然天籁一般,窦公公对自己如此笑骂,那是没拿自己当外人看,顿时浑身骨头也要轻了三两,一叠声连道:“是是是是,单小爷,窦公公,您两位瞧好了,下官一准儿把事情办的漂亮利索。”
看孙应龙转身走去,小窦子暗暗感叹,果然,留心处处皆学问,这做奴才为主子办事,那也是一门大学问,自己要学的还很多啊!
孙应龙再次走回府学大门口,这时候他红光满脸,提足了中气,大声就喊:“诸位父老,下官在这儿撂一句话,万历八年的时候,黄河泛滥,数县百姓流离失所,今上当年年未及冠,忧心黎民,把当年的一百二十万金花银捐了一半给户部,诸位可能不知道这金花银是做什么的,这金花银是给皇上和娘娘们曰用以及赏赐功臣大将的,捐出一半,等于皇上自己要勒紧裤腰带……”
他把其中关节略略说了些,然后满脸悲痛表情,“皇上自掏腰包捐了银子,指望天下商人们懂得报效朝廷,解百姓疾苦,结果整个大明的商人,看着皇上勒紧裤腰带了,才不情不愿捐了些银子,最后全天下商人加起来,才捐了五十八万两,这都是记录在朝廷的卷宗里头的,五十八万两啊!比皇上还少两万两,这些商人,在银子上头倒是知道君臣父子,还振振有词说不敢超越皇上。”
群众大哗,宁波府百姓富庶,五十八万听起来好多,但百姓清楚的很,这根本不是一笔吓死人的银子,能称得上大海商的,谁家都能单独掏出这笔银子来,而这位锦衣卫的千户老爷说的满脸悲痛,还说朝廷有卷宗记录,那想必就是真的了,这些商人,真是该杀。
“如今居然有人说若要柴米强先杀郑国丈,父老们,人要讲良心呐!国丈的银子,一分一毫,都是国舅爷赚来的,国舅爷大伙儿可能不知道……”他絮絮叨叨又把郑乖官介绍了一遍,末了就说:“国舅爷十二岁入庠,那真是文曲星下凡,五百年出一个,扶桑国王仰慕国舅爷的文采,宁愿要送一座银山,别的不说,就说国舅爷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你们问问在场的生员秀才,谁敢说自己做的出来?即便是那些夫子们,谁又做的出来?如今德妃在位,又贤又德,先就让国舅爷不许再考,诸位,你们说说,这是多大的委屈,过世的张阁老年轻时候人称神童,中学的时候也比国舅爷老大了。”
他意思隐隐就是说,张居正才学本事还不抵国舅爷呢!那可是阁老,难道国舅爷自己凭本事不能当个阁老?
单思南看孙应龙大声把自家少爷说来,忍不住就说:“这老孙,嘴巴跟绽开的菊花差不多,老鸨的嘴都不如他。”旁边小窦子当即瞪了他一眼,“以后不许说这些不雅的词,什么老鸨婊子的,若被娘娘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大头就吐了吐舌头,不过,看孙应龙那架势,的确羡慕,心说俺怎么就没这么能说呢!每次说话,都要被少爷呵斥说俺说的不地道不是地方,看来,有机会要问这老孙讨教几招散手。
孙应龙口沫横飞,把国舅爷说的天上才有,地上五百年出一个,皇上是英明的,娘娘是贤惠的,上头的官也是好的,本地的官儿大多是糊涂蛋,而商人,全杀了未免委屈,但是挨个儿站好杀一个放一个,肯定有无数歼商要做了漏网之鱼。
“诸位父老,人同此心,莫要再被那些有心人哄骗了,下官这就要去抄方家,诸位父老若要想解恨,可随下官去瞧目无王法的歼商是个什么下场,至于灯芯草,下官保证,宁波府会给你们想办法的,朝廷不会坐视百姓被歼商盘剥。”他说着,杀气腾腾一抽腰刀举在空中,大喝道:“我锦衣校尉力士何在?”
两三百锦衣卫轰然齐齐一诺,气势倒也惊人,把府学里头的秀才吓得面无人色。
“去查抄歼商方勉之方家。”
这时候,顿时就有被孙应龙鼓动起来的百姓大喊,“大老爷,小民愿给大老爷领路,只求大老爷不要太快杀那歼商方勉之,若是绑到我等百姓跟前,总要吃他血肉,方能解恨。”
锦衣卫难道会不认识方家么?不过,这是民心,孙应龙一瞧,民心可用,顿时大喊,“小的们,随诸位父老义民前往方家。”那些百姓一听,这位锦衣老爷说咱们是义民,顿时脸上乐开了花,纷纷就让开一条道儿,有年轻气盛又觉得因为灯芯草吃了方家的大亏的,果然就一路小跑在前头带路。
大头赶紧一把拽住小窦子,“走了走了,这些秀才,屁用也没有,还不抵俺家少爷一根汗毛,又没骨气又不经打。”
一众人顿时就走的一干二净,这时候,缩在府学里头的秀才们才敢出来,有些七手八脚先就把晕过去的朱夫子从门口花坛旮旯抬出来,朱彧头上被锦衣卫用布条包裹着,乍一看倒像是刚生了孩子坐月子的孕妇一般,被学生们揉着人中,幽幽醒来,这时候秀才们七嘴八舌就把方才夫子晕过去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朱夫子伸手拨开这些秀才挣扎着站起来,看围墙下面无数秀才昏迷,有些疼醒过来,嘶声喊几嗓子,又活活疼晕过去,雪白的墙壁上溅得全是鲜红的血迹。
一时间,他又急又怒,又喷了一大口血,身子一摇之下,后面秀才赶紧扶住了他,他挥手拨开,转身怒喝,“你等都是读过圣贤书的,难道就坐视同窗被活生生打成这样?”
在场的秀才总要有两百开外,有人忍不住就说:“夫子,这些人已经不是我等同窗了,他们已经被革去功名。”
“放屁。”朱夫子暴怒之下却是爆了粗口,“只有本省提学司使才有资格革掉生员功名,那些锦衣卫有什么资格。”
他虽然暴怒,其实内心深处也已经恐惧了,若不然,为何下意识说的是锦衣卫,而不是一开始喊的所谓锦衣走狗歼贼呢!
秀才们讷讷说不出话来,终究还是朱夫子自己冷静了下来,长长叹气,“先去叫郎中罢!记得多请一些。”
等大批郎中赶来,瞧了自然大吃一惊,一一检查过后,断定其中大多已经残废,不是哑巴就是瘸子,要不就是手臂再也无法动弹,更勿论说是拿笔书写了,为首那个伍开希,直接被打成了半身不遂,不能说话,不能写字,不能走动,大小便都不能控制了。
朱夫子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好不容易站稳,再想想那锦衣卫千户的跋扈,顿时万念俱灰,心中生出了告老还乡的念头来。
至于孙应龙等锦衣卫去查抄方家,这都是他们熟门熟路做惯了的,大海商方家顿时就被查抄了个一干二净,方勉之其实颇为冤屈,但谁会听他喊冤,死状极为悲惨,那些闻风而动络绎不绝赶来的灯芯草种植户们一拥而上厮打这盘剥他们的歼商,没一忽儿就控制不住,活活被撕成了碎肉,顿时就成了万历十一年江南灯芯草事件的祭品。
宁波府尊沈榜沈敦虞听说锦衣卫大闹府学,就领着人赶去了,不过等他去了,已经是满地的残废,燕北狂儒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好厉害的手段,催着东翁赶紧赶往方家,依然没来得及,方家一片凌乱,两百多锦衣卫个个都是此道老手,把方家抄得底朝天,有世面上闲汉趁乱,就拆了方家的后花园,里头那些名贵花卉之类,一股脑儿被搬得一干二净,到后来,连老实人也凑热闹,别人都搬,我不搬,岂不是成傻逼了?
因此,等他赶到,方家已经一片狼藉,锦衣卫只是把值钱的东西全部收拢到第一进房子,其余的也不管,无数街坊百姓也来占便宜,连整齐点的瓦当都捡得一干二净。
王长空跺脚,咳!还是来晚了。
这时候,孙应龙正谄笑着请小窦子验看方家抄来的东西,他们早晨出动,忙了一天,如今个个疲累得很,但是精神头儿却兴奋,那些锦衣卫已经多少年没这么风光过了,尤其是抄宅子旁边还有老百姓叫好,心里首先就没有压力,抄起来更加来劲。
王长空怒气冲冲走过去,先大喝了一声,然后摒指指着穿着飞鱼服的孙应龙,“呔!你无故查抄人家,可有旨意么?可有文书么?可先通知过我宁波府么?”
孙应龙被他呔了一声,满头雾水,看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怒目指着自己,当即来火,什么玩意儿,也敢指着你家副千户爷爷的鼻子。这时候,沈榜匆匆快步走来,一把拽住王久,“长空。”
大头是认识这位前大兴县尊的,瞧见他,却有些高兴,“沈老爷,可是来看俺家少爷的么。”说着,就对孙应龙说,“这是俺们大兴县的知县。”
沈榜笑着拱手,“在下宁波知府沈榜。”孙应龙是个机灵的,顿时就明白了,这位应该是国舅爷的老师,顿时不敢怠慢,“下官南京锦衣副千户孙应龙,见过府尊大人。”
这时候,王久使劲挣开沈榜的手,怒目看着孙应龙,“你可知道,方家并无为非作歹之事,方勉之又有功名在身,为何查抄他满门?”
孙应龙一摊手故作无奈,“这位夫子,下官只是依律办事。”
沈榜暗中叹气,唉!这位老友,虽然平时也能说说笑笑,但还是太方正了些。
不管是官袍还是儒衫,都是能遮住脚面的,当下沈榜就伸脚在下面狠狠踩了他一脚,这才笑着说道:“孙千户可否把卷宗给本官一观呢?”
这时候,大头忍不住就说了,“沈老爷,这事儿,你别管了,俺就是要抄方家给俺家老爷出气,不然俺们家被烧掉了,找谁喊冤去?”
小孩子说话童言无忌,这话硬生生就把那位行事略显方正的王长空给噎住了。
这位王长空虽然是沈榜的狗腿师爷,但他到底是正经读书人出身,就像是这个时代的官员礼貌优雅地劝课农桑,可又真有几个是脱掉鞋子到秧田里头插秧的呢?他们拿起犁头,不过做做样子,给老百姓看看[你们看,本官也是耕读传家,如今劝课农桑,也是行家里手],其实手上嫩的只有握毛笔握出来的淡淡茧子,若是握别的东西,连那淡淡的茧子都要磨破的,那怎么能成。
所以,他对当众冲击府学,无故查抄身有功名的大商人这样的事情极度之反感,这种反感甚至要极大地超过当初听说国丈家被烧成白地的震惊。
屁股坐歪了,观点肯定不正,王长空如今的屁股依然坐在读书人的位置上,自然就无法接受。
他看着大头,伸指指着他,“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再想想,自家东翁也是因为国丈而上位的,顿时,就有些心灰意懒,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头过去不再看对方。
而大头被沈榜要卷宗弄的有些不高兴,小孩子的喜怒顿时就要显露出来,当下就问:“怎么,沈老爷对俺给俺家老爷出气有意见么?”
沈榜顿时脸上一黑,转头看看狗腿师爷,王长空别着脸谁也不瞧。
倒不是说沈榜没有应变能力,古代官员处理政务大多要依靠庞大的幕僚团体,时间长了,一有事情他们下意识就会先问问幕僚,这种制度也给了一些随员和吏员玩弄手段的机会,正所谓,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不过沈榜到底是曾经的榜眼到二甲头名,他转头看也不过就是下意识,然后随口就笑着用亲昵的口气说道:“思南,本官也是要走朝廷的章程,若你家少爷在,就明白了。”
他这一说,大头顿时就想,这位沈老爷是少爷的老师,懂的肯定比俺多,当下就咧嘴一笑,“沈老爷这么说,肯定是有道理的,俺给俺家老爷出气,倒时候少爷回来,要是生气了,沈老爷可要帮俺说话啊!”
看大头说话,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沈榜这时才觉得自己那个挂名的学生郑国蕃聪明有决断但又有淳朴,像是大头这样的孩子,当真是孩子气的很,给人感觉真是喜怒无常,未免叫人啼笑皆非。
“这是自然,老夫也许久没瞧过他了。”沈榜摸了摸胡子笑,然后就对孙应龙道:“孙千户,这章程,还要孙千户陪我走一走啊!”
孙应龙顿时就吃了沈榜一个不声不响的警告,他也知道,这位宁波府那是借力打力,若不是国舅爷,自己才不畏惧他,但人家是国舅爷的老师,这个口头上的警告和便宜,也就只能捏鼻子吃下去了,当下连连点头,“下官当会附上卷宗给贵府的。”
这双方见面后,开头就有些不愉快,不过,事情也办了,大家其实也都是国丈的人,自然就要料理首尾,王长空虽然说方家罪不至抄家,但是到底是商人,大斗进小斗出这种事情肯定少不了的,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量刑过重,但若说六月飞雪冤屈的老天都看不下去,那未免也扯淡了。
孙应龙是机灵人,自然不会自己吞下抄家的家产,这家产就分成几份,宁波府占了一份,小窦子替德妃娘娘也占了一份,国丈自然是不能省掉的,不然,桃花坞被烧了岂不是白饶了,至于他自己,却是拿的最小头,小窦子看他在这上头谨慎,也比较满意。
这些细节小事,自然有手下去慢慢处理,众人然后就悄悄往颜府去了,也不走大门,直接走小门,看小门的居然认识大头,满脸惊喜,也不问,直接把人放进去了。
主仆见面,自有一番喜悦,大头按捺不住,来不及介绍,先给老爷报喜,把自己整治那些闹事秀才的话说了,郑连城欢喜得一把抱起大头来,在他脑门上就亲了一口,“我的乖儿,不枉我疼你。”说实话,这些天,郑连城气得每天心口疼,但是他的身份又导致他不好出去大闹,而董其昌和陈继儒的法子虽然好,到底没有大头这般赤裸裸来得舒服。
这就是当众有仇报仇的畅快感了,却绝不是私底下弄主意解决敌人能比例的,或许不够理智成熟,可谁不喜欢这种感觉呢!
一直跟在后头不说话的孙应龙瞧见,暗中咋舌,心说这位单小爷果然是得宠的很,咱没抱错大腿。
这时候,大头不忘孙应龙,就喊了“老孙,过来。”然后把孙应龙的身份一说,孙应龙赶紧一骨碌就给国丈跪下,“下官锦衣副千户孙应龙,叩拜国丈老爷。”
郑连城如今是左都督,有资格给副千户封官许愿的,当即就说这个副千户的副字不好听,把孙应龙欢喜得在心里头抓耳挠腮,脸上却正正经经要多谢国丈老爷。
这细节便不细表,董其昌陈继儒又相继出来,双方见面,然后就把事情始末一说,沈榜的狗腿师爷王长空始终有些芥蒂,一言不发,而董其昌虽然觉得这位锦衣卫孙千户手段略显得毒辣了些未免皱眉,倒也明白菩萨行霹雳手段的道理,更从乖官书里头读过所谓文明进步的阵痛,那些生员秀才虽然下场惨了些,难道郑家就该被烧掉,自己就该仓惶而逃么,所以说有因才有果。
至于陈继儒,读书人么,基本上除了他陈大少爷和他陈大少爷的朋友,其余都是土鳖、措大、穷酸,出点什么意外跟他陈大少爷半个永乐通宝的关系也没有,又有什么值得同情叹气呢!
这时候董其昌就出主意说:“府尊应该发一个告示,这灯芯草么,就由宁波府来收好了,这本来就是赚钱的买卖,又能收拢人心,倒时候就让颜家家主组织一批海船直放琉球和扶桑,总是大卖的,真是三厢便利,何乐不为。”
沈榜摸了摸胡须,就点头笑说:“我也如此想,为朝廷邀名,又能得利,正是英雄所见略同。”他虽然说是乖官的老师,可董其昌一来名气大是乡试亚元出身,二来和乖官那是有兄弟之情的,因此他并不拿大,只是以自己年长自居而已。
这时候,郑连城就说话了,“大头,这次去扶桑,你记得把乖官赶紧叫回来,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算完,到时候万一有人欺负他姐姐,他也好出一把力。”
这话叫外人听了,未免就要啼笑皆非,你对十四岁的儿子也太自信了罢!这可是等于给皇帝出一把力啊!
可在场的众人却谁也没感觉到意外,小窦子更是觉得国丈此言大有道理,忍不住就说:“国丈说的对,奴婢也觉得,国舅爷回来,掌个总儿,奴婢和手下们,心里头才有谱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