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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澄澈的圆月挂在泼墨一般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虽是夜晚,天地却是一片分明。
林家的竹园里,清风徐徐,竹叶飒飒。
月的清辉洒满青石地,照得地面一片泛白,似有轻纱覆在其上。
院中只有一张石桌,两个石凳,孤零零的。
桌上一壶一杯,更显寂寥。
林清羽一身淡青常服,胳膊撑在石桌上,手拿着酒杯,轻轻转动。
抖掉了包袱,唐宁没了烦恼,在这最清明不过的夜晚,伴着清风,一路欣赏着夜的静美,翩然而至。
看到院中对月独酌的林清羽,他恍若看到了仙宫中的仙君。
青白的月,悬在林清羽的头顶,离他仿若只有一步之遥。
一月一人之间,像是达到了某种默契,散发着同样的寒气,仿佛是那沉淀千年的孤寂。
唐宁微微一笑,往前跨了一步,自然地融入这自成一片的天地。
“舅舅请我来喝酒,却不给我准备个酒杯,难不成舅舅想让我对壶吹么?”
林清羽面色依然清冷,瞟了一眼在对面坐下的唐宁,淡淡道:
“酒这个东西,只有自己想喝,别人请不了,更逼不了。你若想喝,没有酒杯一样能喝;若不想,有了杯子也没用。”
唐宁听了,露出一抹带了点俏皮的微笑。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伸进怀中,不一会,小黑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黑溜溜的大眼睛还带着一层刚睡醒的水雾。
唐宁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转而又轻轻叩了叩石桌,不紧不慢,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优雅。
小黑抖了抖身上绒毛,耳朵动了动,蹦到石桌上这里嗅嗅那里嗅嗅,不一会便抓着石桌边沿,小脚使劲踹着石桌侧面一朵木兰雕花。
唐宁笑容更大,把小黑捞起,伸手扣着那木兰花,只听轻轻一声,一个小抽屉便被抽了出来,里面赫然摆着三个精致的玉质小酒杯。
唐宁拿出两个,酒杯轻碰,声音清脆悦耳,唐宁含笑看向林清羽,眼中带着少年的得意。
林清羽看着眼前一对活宝,神色不变,只身上那股清冷好似消散不少。
“你三年翰林已满,可有想好以后?”
唐宁正给小黑倒酒,玉质的酒杯很小,却也到了小黑脖子,小黑贪酒,抓着酒杯边沿,踮着脚伸长脖子舔也不嫌累。
闻言,唐宁放下酒杯,道出自己思虑很久的答案。
“我想去国子监。”
“为何?”林清羽有些意外。
“我三元及第,入翰林院时又比他人多了半级,风头太盛。若我去六部,又要升上半级,实权职位的半级可不比翰林院的虚职,木秀于林,不是好事。”
林清羽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碧池,慢慢啜饮着杯中酒,良久,一杯尽,他才放下空酒杯。
“但是,你若想封阁拜相,必是要经六部历练的。”
唐宁随着林清羽的目光看向碧池,目光悠远。
曾经的他是想爬上权力顶峰的,因为他想保护家人,可经历了三年官场,看着别人的沉沉浮浮,他渐渐明白权力并不是自己护身符,甚至有时候反而是催命符。
纵观历史,自从前朝立了内阁制度后,出的内阁首辅不下三十个,这几十人无一不是当时最顶尖的人物,然而能得善终的基本没有。远的不说,强悍如于瑛这样的持身正气的三朝元老都被人斗倒了。
“我并不想封阁拜相,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罢了。”唐宁叹了口气,幽幽道。
“你这个年纪能想得这般通透,倒也难得。”
林清羽转头看向唐宁的双眸,见其目光澄澈,显见他是真的想清楚了的,并不是说的套话,也不是因对前路的担忧而编出这种理由以逃避现实。
林清羽转开目光,伸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唐宁细看林清羽神色,见其面上还是那般冷冷的,丝毫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他不由得问:“舅舅可是觉得我不思进取?”
“你是画家,要那争权夺利的心作甚?”
一句话说的唐宁心头一热,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心底最深的愿望还是做那逍遥山水间的画家。没想到林清羽一句话竟说到了他的心里,唐宁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羞愧,他平日看林清羽对他总是那般冷冷淡淡,虽说心中想着他外冷内热,可架不住时间久了,心里总是有些疏离,有什么事也不找他商量。如今看来,其实林清羽是真心关怀他,否则也不会这般了解他。
只是愿望毕竟是愿望,为了家人他不得不把愿望压在心底,进了官场就身不由己了,尤其是随着皇帝年纪越来越大,身子也大为不好,朝中已经隐隐有些躁动。
大皇子凤维的母族正是林家,代表着清流文臣,可林清羽心思不明,德贵妃又只是个庶女,他们的关系好坏恐怕连德贵妃自己都说不清。
但是凤维还有妻族,正是权倾朝野的高家,他大舅子又是皇帝身边人,就这两样就足以让凤维在朝中站稳脚跟。如今他当差几年,动作频频,明里暗里笼络朝臣,手伸得越来越长。现在皇帝身子不好,有些沉不住气的官员勋贵,看凤维占绝对优势,凤维自身也是仪表堂堂,文韬武略的明君样子,心中早就活泛了,有些不等凤维拉拢,自己就巴巴地黏上去。
本来朝中还有些谨慎的人打算观望些时日,可近日却传出进门三年的大皇子妃高洁终于有了身孕的消息,这可是皇帝第一个孙子,其意义不言而喻。这下,那些观望的官员也不再犹豫,趁着孩子还没生下来,赶紧巴结着,等孩子生下来,他们再巴结就晚了。
此消彼长,二皇子凤雏这边形势明显弱了些。他只比大皇子小几个月,却因身子不好,尚未成婚,仍在詹事府读书,没有插手朝政不说,最重要的是他也没有子嗣承继,这是他最大的硬伤。
可他背后还有皇后的势力,皇后出身老牌勋贵定国公府,祖上是开国元勋,几代联姻下来,在勋贵中有着极其庞大的关系网,虽然这些年定国公府行事低调,可子弟都很出息,官位不显却有实权。
而且凤雏毕竟是嫡子,那些正派的清流世家还是拥护正统的。
唐宁身在官场,这些情势他自是心中有数,自古夺嫡争斗惨烈,他不想参与其中,以他的段数,若是卷入其中,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可让他头疼的是,竟然没有人招揽他,这是大大的不妙,因为他已经被那些人理所当然的划分进了大皇子派。
第一,他是徐元的得意弟子,而徐元又是高莆的手下爱将。第二,他是林清羽的疑似私生子,不管是什么子,反正从两人一模一样的脸来看,总是脱不了血缘关系,而林清羽又是凤维的舅舅。
就凭这些,他就是杠杠的大皇子党。可问题是,他和德贵妃有仇,谁当皇帝都好,就是不能是大皇子。
唐宁内心很苦逼,清凉的夜风,也压制不住他心里的燥热。
林清羽敏锐地觉察到了唐宁情绪的变化,不由按住他又要倒酒的手,那双和唐宁一模一样的眼睛瞟向唐宁。
此时已月上中天,月光亮到了极致。
林清羽沐浴在月光中,身上氤氲着乳白的光芒,清晰地倒映在唐宁双眸里。
林清羽没有开口,神色仍然冰冷,可唐宁却第一次看清了他双眸里的关切和坚定,仿佛在说,有什么事,说给我听;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唐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他从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眼前之人是他的血亲,他们血脉相连。
唐宁轻轻舒了口气,垂眸看着已经醉得呼呼大睡的小黑,抽手拈起它的小尾巴,把它放回怀里。
“如今朝中不太平,我并不想介入皇位之争,奈何别人都以为我是支持大皇子的,现在我是不是也是了。”
“所以,你才想去国子监?”
“没错,国子监并不涉及朝政,里面虽然都是官宦子弟,与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到底是做学问的地方,地位超然,我也能置身事外。”
“如果没有你母亲的事,你自然可以置身事外,但如今你早已深陷其中,大皇子与二皇子,你必须选一个。”
林清羽顿了一下,又加重了语气道:“子安,我们都没有退路。”
唐宁愣了好半晌,方自嘲一笑。
他太天真了,又想不卷入斗争,保全自身;又想大皇子夺位失败,自己不出一份力,哪有那么好的事。
“事到如今,我自然是选二皇子的,可以我们的身份,二皇子会相信我们么,毕竟在外人看来,我们都是大皇子的人。”唐宁又有些担忧,他做官三年,连二皇子面都没见过,现在冒冒然上去投靠,二皇子会理他才有鬼。
“你不是大皇子的人,你的老师是徐元,你的舅舅是我,与大皇子有什么关系,你只要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林清羽语气颇软,似有教导之意。
“舅舅的意思是,徐元并不是忠于高首辅的?”
林清羽眼含深意地看向唐宁,“身为臣子,自是要忠于大昭的。”
皓月渐渐偏移,林清羽身上的寒意越发浓重。
唐宁看着林清羽冰冷的双眸,看着他那在光与影中显得锐利的脸庞,他刹那间抓住了什么。
唐宁一直很疑惑,几年前,林清羽是不知道母亲出事的真相的。那个时候他与德贵妃关系尚算不错,毕竟德贵妃算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可他为什么一直不帮德贵妃一派呢,对两个皇子也是一碗水端平,绝不亲近。
难道林清羽就没有想过,若是二皇子得了皇位,哪里容得下他这个大皇子的亲舅舅;若是大皇子得了皇位,他这个亲舅舅又不曾出过一分力,自是也讨不到好。
现在他才明白,有时候事情换个方向想,便完全不一样了。若大皇子上位,林清羽这个亲舅舅虽不曾帮他却也不曾害他,总是血脉亲人,没有高官厚禄,让舅舅回家养老总是可以的;同理,若是二皇子上位,林清羽是他的恩师,又不曾帮过大皇子,对老师下手,名声总是不好,给老师留条命的也就是了。
而林清羽几十年如一日的冷面示人,又处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铁面无私标签已经深深烙在他的身上。不管最后谁上位,林清羽都有足够被谅解的理由,他两不相帮乃是性格因素,并没有私心的。
想到这,唐宁不禁怀疑,林清羽是不是故意把自己弄成这副冷冰冰的样子的。
唐宁再次深深看了眼林清羽,看着他那浑然天成的清冷气质,摇摇头,不再纠结于此,不管怎样,他总算能摸着点林清羽的心思了。
不得不说,林清羽虽然心思深沉,可他之所以能一直屹立朝堂,不仅仅是靠过人的权谋手段,更多的是因为他能一直保持不贪的本心。
若是他有一点点贪心,他就无法坚持自己,保持中立。因为保持中立永远不可能得到圣心,但林清羽只求自保,足矣。
唐宁突然了悟,他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让自己一定不死,但他知道,只要他心中产生贪欲,那他一定死得很惨。想到这,唐宁立刻给自己划了一条底线。
夜已深,两人各自沉在自己的思绪中,良久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壶中酒尽,林清羽搁下空壶,“国子监的位置我会看看,另外,我在詹事府缺个助手,你也过来兼任罢。”
在前朝,詹事府是掌管太子事物的机构,但到了先帝那一代,由于几十年都没有太子,这詹事府要么变成虚职,要么对所有皇子负责。詹事府的官员脑袋抽了才选前者,虽然表面上他们都选了后者,但是不是对所有皇子负责,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因此,唐宁一听李清羽如此说,心中便隐隐猜到他的心思,立刻点头道:“一切听舅舅安排,时候不早了,舅舅早些歇息吧。最近我府里热闹的很,吕伯伯和鸿宇游历回来,水大人要回京述职,先生也随着回来了,正好大哥一家也在。”
唐宁顿了下,又看了林清羽仿佛空荡荡的衣袖一眼,眼中不自觉带了几分担忧道:“明早他们想来舅舅府上拜会一番,正好让吕伯伯给舅舅看看,舅舅这几年愈加单薄了……”
“不必,既不是公事又不是亲戚,你当随便谁都能来我府上么,你也去歇着罢。”
林清羽衣袖一拂,起身飘然远去。
唐宁看着那抹白色随着夜风消散,无奈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从4月初,清明开始,俺断更好久了,好愧疚。
刚开始是俺放假回来就去南京出差,出差回来后,俺居然感冒了,那会禽流感正流行,俺处在江苏离上海最近的城市里,咳咳,这感冒好好坏坏拖了两个星期。
俺又接了个大项目,压力很大,俺有些崩溃,下定决心跳槽,于是忙忙碌碌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