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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位爷,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客边逢,我来陪你。”福王一身淡淡雪色长衣,他的儿子也没了,妻子也没了,福王要为萧仪,父为继承人服斩衰,期限是三年,福王不能尽情的伤痛,却能三年素衣。
他久经风霜的面庞似磨砺过的山石,打磨出一段魅力处。而素衣翩翩,古晋人风度尽出。
厅外随从没怎么拦,而余伯南也象征性抬抬眼,福王缓步走出。对着主人打下一躬,余伯南傲气的抬眸侧边,那里有空座位,是青楼早就摆好的,不过这位袁爷从不邀请人,前几天也没有人像福王这样大胆的进来,座位一直闲摆置着。
梅花色几面如弦歌人的面容,歌激得人面上红,舞跃得人面上红,但也不如七宝簪上的血色红宝石那点滚烫的润,直侵到人心底,烟花般璀璨了心。
簪子还在敲击着,上面缺了一个小口,福王心抽紧住。失落的那是个珍珠,不是鲛人泪,像足花间露。又像他故去王妃的浅浅梨涡上光泽,盛满他们夫妻间的和美旧事。
珍珠让余伯南剥下来送了人。
这也是他一进门,从老鸨到大茶壶全笑脸相迎的原因。这位爷酒喝到好处,取下头上簪子,剥个饰物就送给人。
福王本来还能沉住气,见到他这样的举动以后,不上去揪住他一顿好打已经是客气的,自然要来见他。
酒送上来,福王全然不知酒滋味,眸光总在余伯南的手上。
看一眼簪子,就恨地直想把那握簪的手断成寸寸才甘心。
余伯南就加意的敲击着。
他也不敢太用力,也怕上面的东西全敲碎掉。这上面全是上好珍宝,前天送出去一个,余大人也是心疼的。在他心里凡是珍宝只有宝珠能佩戴,又送出去的是个“宝”珠,恰似他数年间的心情。
宝珠本是他的,是他双手拱让给人。没有早定下,没有早定情,没有……
在福王看来似他的王妃颊边涡,在余伯南看来是他的一点泪,送出去只心疼贵重,心情上是重演一遍当初那年,以前和曾经。
弦声骤停,暴风雨般的乐声舞袖定住。溢满的闹,和忽然的寂,相下里冲突起来,不管是福王也好,余伯南也好,都心头微微的痛起来。
冲击的像是他们的往事,他们的最经不住点醒的地方。
旋即,余伯南先回过神。大笑扬手,簪上七宝似银河化作的弧线,在他手指尖划出光环:“来来来,谁在最前面就给谁。”
翡翠闪亮所有乐工舞伎眼睛。
一时间,彩袖纷飞,翠袖招摇。裙角上互踩着,有一个年青舞伎竟然生生把另一个人的衣裳撕去一半,白生生露出半边酥胸。
余伯南拍手而笑。
福王拍手而笑,但眸底阴寒更重,如果能把面前这位架在火上烤,福王才真的是要拍手笑。
他是何等身份的人?
先皇血脉。
他的王妃又是什么身份的人?系出名门。
这里所有的人给他的王妃跪下来舔鞋帮子,福王还嫌要玷辱他深爱的王妃。但这个人竟然把王妃的首饰来招揽妓者,这不是在剜他的心吗?
倾刻间,福王动了杀机,毒蛇吐信般在眼睛红起来。好在有酒,一仰脖子灌下一杯酒,把这点红遮盖成点点醉意。
“袁二在哪里?”
他再也不要同他废话,单刀直入的问出来。
余伯南手抖动一下,他正在试图剥下簪子上另一个珍珠,又沉浸在他喜欢宝珠却不得的心情中,冷不防耳边出来这样一句,余伯南住了手。
他往这里来不是头一天,看似已经是众花迷人眼,我自不沾尘。歌舞可以看,狎玩从不能。面色微绷,簇拥过来的妓者们察颜观色的停下来,都带上遗憾。
反悔的恩客不知多多少,他手中的簪上又诸多宝贝,他这就不想给,也拿他没有办法。反正他进门就赏银子,过来侍候他的不会少分,也能是个弥补。
再说他只给一个,除去那一个,余下的人都拿不到,是红眼的多,得意的独有。现在看他停下来,没有一个人能得意,大家反而全趁了心。
不然都年青当红,她有别人没有,这一夜可以气得睡不着。
余伯南已没有心情去管妓者怎么看他,他反复检查自己从进门的行为言行。他怕露馅,让人看出他不是真正的袁二。话,一般不说,除去刚才招手说:“先到者先得,”这句话能有错吗?
又帽上青纱从不摘去,饮酒的时候也只撩起一半,露出下面的半张面庞,又打理得清爽,肌肤净细自己都满意,他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破绽?
一双手,也见天儿的洗净上香膏。
衣裳是宝珠亲定的。
簪子腰带无一不是精品……
余伯南冷冷暗道,讹诈这事情,本大人为官多年,不比你差。
公堂审案子,大人一拍惊堂木:“下跪的那人,有人告你…。赶快如实招来!”这和讹诈也差不多。
胆子小的人都能吓成冤案。
嘴角微勾,挑出几丝冰雪般的轻蔑。余伯南冷淡地道:“区区在下正好姓袁,也恰好排行为二,你找的不是我?又为什么进来?”
手指轻握,簪子微一晃动,余伯南把另一个珍珠拧下来,抛进妓者堆里。
福王的眼角猛地一抽,余伯南看在眼中。
妓者们衣袖纷飞,厮打的,抢夺的,辱骂的,乱哄哄上来。
老鸨在外面低骂大茶壶:“还不叫她们出来,把东西交上来,都是想挨鞭子的是不是?当着客人就打起来。”
妓者出去,厅上安静下来。不知哪个随从知趣,放下厅口儿轻纱,这一方天地里只留余伯南和福王。
一方笼烟似的红色轻纱,带足青楼里的绮丽和迷幻,也没有敌得过缓缓升起的冰寒。
福王似让冰凝住。
余伯南面色似让霜冻住。
福王是愤恨的,你不是!还装什么。
余伯南是稳住自己,同时疑惑,我哪里不像袁二?袁二难道不就是这个样子?他曾大散英雄帖,自然有豪气。
他不是一般的人物,自然不肯沾惹青楼脂粉。但年青爱玩乐,英雄宴上带着丫头,足见爱美人儿,我在青楼地面上难道也不对?
宝珠让余伯南拿簪子做文章,却没有让他往烟花地上来。这是余伯南自己的主张。烟花地消息散得快,人多也嘴杂,就余大人自己想,适合乱臣贼子出没。
他还不知道福王气得都想咬他好几口。他的王妃冰清玉洁,东西自然也冰清玉洁,随着你往这种地方上来,你这是生生的…。欺负人!
余大人到底为官多年,不会轻易的让福王给吓倒。但福王却没有和他周旋的心思,一撩袍袖,冷冷道:“告诉你家主人,他若有意,让他亲自过来。”
回眸,如含刀锋,在余伯南帽纱内眉眼上刮似的过去,沉着脸:“有话要说!”
话音落下,恼怒如烈烈火中油迅速遍布全身,接近狂暴的眸子最后在七宝簪上恋恋不舍过,含恨走出。
他倒还不至于恼到现在就和余伯南抢东西。只出门后,对跟上来的随从道:“跟着他!”
……
“让他认了出来,我甩脱跟梢的人,这才能回来。”余伯南羞愧的对宝珠道。在他对面,赵大人是不能少的那一个,听余伯南说完,赵大人和宝珠相视一笑,没有奇怪的意思。
余伯南见到,他反而诧异:“怎么你们?”转念间就想到,不由得也一笑,目视赵大人:“好吧,你们不信我能扮袁二爷,让你们说着了。但是帮我解释我哪里不对?”
座中的青年,已不是当年的青涩。数年官场的磨练,让他由顽石而近宝玉。世事练达皆学问,世事才是最好的玉工刀,把一个人打磨出最好的模样。
自问,精明也有机灵也有文章也有,文章虽在心中,却能浮化出面上的气质。余伯南自己失笑:“我都没张口对他说话,他就说我不是。”
笑吟吟找了一个理由出来:“想来二爷是不会去那种地方,”
“你去那里并没有去错。”赵大人先肯定他的行为,再也半带取笑道:“不过二爷的风采,你学不来。那时候我带你来寻二爷,本意还是要请二爷自己去见。你一定要去,趟趟路也算有功。”
“我是那问路的石子?”余伯南手点住自己鼻子,哑然住。
宝珠安慰他:“这已经很不错,”清一清嗓子:“怎么认出来的不说也罢,还是先说说他是怎么样的?”
“贵气,一举一动透着不肯将就,下个筷子吃菜,也是随手一放,筷子自然整整齐齐,吃东西看似不挑,其实眼尖的很…。”
余伯南说不下去。
在自己脑袋上捶几捶,懊恼地道:“原来是这样。”
回想到见到的那个人,倒不是吃鱼只吃鱼眼睛,而是见惯大鱼大肉的挑剔。鱼身上的肉,细细的一丝丝的撕下来。青菜,也只挑嫩根。看着油绿的大叶丝毫不尝,像十足的食癖。
这是从小养成的挑剔才是。
“这个人出身不会低,他刚进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坐的不是烟花柳巷,像在春明柳媚里。”余伯南用了一句文法上的话。
赵大人和宝珠又交换一个眼神。
“你们两个,又有什么是要瞒着我的?”余伯南眼尖地又抓了一个现形。
赵大人开口笑:“是这样,”
宝珠开口笑:“是这样,”
话撞在一处,赵大人和宝珠又一同收话,不由自主的笑出来,赵大人对宝珠示意:“二爷请说。”
宝珠也不推辞,旁边红漆几上摆着那七宝簪。静静的,像玉生香。
“能持有这东西的人可不一般,”
余伯南借机发问:“也许是内宅里私相赠送?”
宝珠含笑:“是,你走以后,我和赵大人又商议过,这要么是宫里出来的,要么是有人赠送给外面的人。如果是宫里出来的,”
饶是余大人的官职不小,宝珠也又踌躇过才说出,眸如远山之瞑色,说不上是失望,也说不上是担忧,带的是思索,一语能激出千层浪:“那将是个贵人!”
“啪!”
远处有什么重重砸出声动,余伯南本就预备着惊心,这就更惊得怔忡住。这猜测说出来轻描淡写,却如九天云碎落深渊。碎的将是乾坤山河,落下将成无边暗地。直接造成的是百姓骨肉分离,王侯将相激愤穿血。英雄怨气冲银河,儿女啼哭无人怜。
“这这……”余伯南吃吃的吐出含糊不清的音来,宝珠和赵大人同时则是苦笑,都陷入构思而出的苦难场景中。
红漆牙雕福字的屏风,绘花鸟石榴百子的小几,清一色的红木椅子组成的本是富贵气向,这就清冷冷的带着怨诉,像在诉说乱世经不得。
三个人都苦恼起来,都觉出有大任将在肩头。正走不出来时,外面一溜烟儿的跑来袁怀璞,扒到门边上对着母亲笑嘻嘻,豁牙露出好几颗:“哥哥摔了东西,”
刚才那一声响,是瑜哥儿损坏了什么。
他小脸儿上笑得天真顽劣,很会告状的年纪,也很会运用这个权力。小胖手和衣裳上尽是灰和泥,脸上也有一大块,和白牙衬起来,灰扑扑一个小泥人儿。
宝珠的心活过来。
赵大人也露出笑容。
见到淘气的孩子,是最能提醒当下生活的真实,让他们从想像中的危难走出来,回到当下石榴带骨朵,孩子滚地溜的日子里来。
余伯南更是笑容满面,没来由的,见到宝珠的孩子他就是喜欢。伸出手,放柔嗓音:“到叔叔这里来,”因没听清楚璞哥儿说的话,还要辩认一下:“你是怀瑜还是怀璞?”
璞哥儿嘟起嘴儿:“我是弟弟!”像在抱怨你怎么认不出来呢?再摇头不肯进去,而且郑重告诉余伯南:“不能近母亲,母亲不能近!”
说过,扭着胖身子走了。
余伯南涨个大红脸,赵大人为他解开难堪,笑道:“二爷身子不便,这就孩子们也知道。”余伯南品味一下,这话像是更不舒服。他因才发誓断情丝,这就只能怅然地想想,宝珠是近不得的。
“呀!”余伯南叫出来:“宝珠,那你还是不能去会他,你身子不便。”
余大人既然让认出来,而宝珠又说出这事兴许牵涉到皇族,是必须要会的人,也只能二爷自己前去。
那些勾心斗角,那些尔虞我诈,乱了纲常混了伦理,找不出由头的错乱,宝珠哪里还能去用心思?
宝珠对他笑笑,感谢他的用心。略一凝神,继续刚才没有说完的话:“也许是内宅里误交匪人,也许是内宅里失窃,这后果就逊色的多。但不管怎么样,都得我亲自去会他。”
赵大人也要皱眉头,二爷的身子要紧,还是这幕后让人不敢再想的公事要紧?外面走进来万大同。
万大同自己来回话,是他在门上经过,听到这事的严重性。
厅上站定,万大同把公文送给赵大人,话回给宝珠:“奶奶,汾州、阳城、泽州,广灵等四城是乱民暴动,汾州城内县衙门让攻破,阳城县令失踪,泽州大小官员衙役让绑在城头上,无人敢去解救。”
……
良久,宝珠打破厅上的寂静,平静地对赵大人和余伯南道:“你看,这事情来势汹汹,已经不是可以考虑我身子便不便的时候,”面上忽然生出狡黠来:“自然的,我也会顾到我自己,有一个好法子去会他。”
……
夜凉如水,照在府衙的后面,这是府尹大人的内宅。月光无处不到,把四月清辉尽情的倾吐到人间。
杜氏的心,却不能如这月光般平静。
打发丫头都早睡去,她着一件桃红色里衣,也装扮得唇红齿白,摇着一个美人儿团扇,听着院中的动静。
她早让关上大门,静夜无声中,有谁进来或是出去,杜氏都能听见。
垂首对地,心神全放在耳朵上面,把随风而动的月光看成无数幻影,杜氏幽然叹气。
她不是个十分爱床第的人,这与古代女性接受的教育和环境有关,也有杜氏的个性有关。真的有天性,再教育再环境也控制不来。
杜氏爱颜面,这也是她接受的教育和环境使然,她看重的是这个。
不是太爱颜面,也不会去往袁家和宝珠理论,自己碰一鼻子灰回来。就是为了颜面,杜氏才不服宝珠颜面比自己高。
颜面,是她今晚坐在这里静候的主要原因。
等的是她的丈夫。
她知道余伯南白天回来,也知道他去了袁家。也同样的打听清楚,赵大人没有骗她,赵大人和余伯南一起迈入的袁家大门。
以杜氏的见识她还能怎么想?只能当袁将军夫人交游广阔?百思也不能想明白,一个女眷不和女眷常往来,要和外面男人三天两天的会面,有时候还一天一回。
杜氏不想回去,就只能视而不见。有时候她冷笑,像是全大同的人都在维护袁将军夫人,不管她肚子挺得已经老高。
她是秋天里生,这夏衣凉薄的,早就全大同的人都尽知袁家又要添孩子,指责袁家的人像是一个没有,往袁家恭喜的人却是不少。
袁家的孩子。
长女许亲皇太孙。
次女许亲兵部沈家。
长子次子路还走不利索,先有了爵位。
这再生一个下来,会是什么样的身份?津津乐道的话,杜氏虽让全城女眷们隔绝,也听到一些,她就只能自己闷闷,潜意识里无法更改,还有为宝珠担心的心思。这真的是你丈夫的?
孩子,也是杜氏的心头痛。
她本以为妾有了,孩子跟她生的一样。但真的有了妾生子,而且这孩子好几岁都跟着巧姨娘和父亲长大,和她是不亲的。
本来她可以管教,余伯南并不理会。夫妻生分以后,余伯南就不客气上来。让人传话给她:“哥儿大了,再过几年就开蒙念书!送到京里去给祖父教导,你不必管!”把杜氏又弄一个大红脸。
余伯南回京述职,余老夫人疼爱孙子,常带在身边,杜氏已经觉出不是自己孩子的那层隔阂,又有余父本不想让孙子往边城来,但孩子随父亲长大,恋着他又哭又闹,余伯南舍不得,带上了路,巧姨娘自然也要随同,更给杜氏一层不舒服。
她对为人主母把握度高,倒不会让巧姨娘踩下去,所以独不担心姨娘。
现在只担心她的丈夫。
他等下要么进来,见到自己还在,还会撵自己走吗?要么他今晚不进来,明天见到自己还在,还会撵自己走吗?
胡思乱想着,把团扇都撕下两条绢丝也没发觉,只呆呆对着地,想着怎么化解眼前这一时的局促境地。
“当!”
门闩声响动,杜氏先惊得一跳而起。门上竹帘子,冲到帘后去看,见一个人飘然进来。他是美风姿的,像那月中的月,像那花中的叶,像春风下的玉白石,有风流有倜傥有无人能比拟的迷人之处。
杜氏的舅父母在杜氏面前时常的得意,就是他们是见过余伯南本人以后,再给外甥女儿定下来,外甥女儿后来因余伯南放的外官偏远不肯跟去,有退亲之意,舅父母好大不高兴,给了杜氏好几天的冷言冷语,把这亲事强行促成。
这会儿杜氏把丈夫再备细打量一遍,还是满意的,也就更小心行事。悄步儿退回榻上,装着赏月没有睡,听着余伯南到了院中,他在这里就可以选择去哪里。去姨娘房中,转弯儿走另一个台阶上廊下。去妻子房中,笔直走就得。
幽幽一声叹息,可以勾得人心动那种,从房中逸出。
余伯南负手停下,反而有些高兴。她还没有睡?这正好。就是她睡,也要把她叫起来。这没睡却是方便得多。
余大人白天事情太多,他常往外面跑,公事积压,赵大人解决一部分,但不能完全,还有的必须府尹大人自己办,就只有晚上这个功夫和杜氏来说话。
今天实在太晚,也能推到明天晚上早早来说。但余伯南等不及,他答应宝珠的话,他亲手摔碎了玉,他一刻也不会再拖拉,今天回来,就今晚把这话和妻子说个明白。
脚步,往正房里来。
值夜的丫头让杜氏撵出到隔壁,但想到自己当差,起来问候。廊下请个安:“老爷回来了,可现在要用热水吗?”
余伯南也不要她,摆手道:“我在前面洗过,你去睡,不叫你别过来。”丫头落得轻闲,垂手答应,继续回去睡觉。
“格格”,拂动竹帘,余伯南早在帘外就见到杜氏独自黑暗里坐着,这就进来坐下,也不掌灯,开门见山:“有话同你说。”
杜氏心绷得紧紧的,这心情必须坐得正,这就直起腰身,用一种拿捏推敲过的,既不奉迎也不低声下气的平淡语气道:“你说。”
“你若是要留下,再也不能妄自生事。你若是要走,那就便,我这里,是要再纳一个平妻。以后你在京里,我在任上,你在京里有父母亲,我不担心。我在任上有妻子,也不劳你挂念。”语气顿上一顿:“你若是要休书另嫁,那也简单,你我并没有孩子,也少许多麻烦。”
千想万想,杜氏没见到他时,想过许多次,都没有余伯南的话透彻。猝不及防,她原地愣住。脑海里平妻,休书,没有孩子,夫妻各自天涯晃动不停,杜氏叫出来:“这话儿是怎么说,我已经嫁给你,也跟了你来,你打发我走,我没有走,是当时气话不是吗?我在等你回来,想和你好好说说,没想到你却早想得这样明白!”
“是,”余伯南温和地道:“只是你我的事情,不说开也罢。但妨碍到别人,不说清一天也过不下去!”
杜氏气结:“你,又是为了她…。”
余伯南打断她,厉声地道:“休再乱说!妨碍到任何的别人家里,我都要和你说开才行!”
帘外的风把月色吹进来,又让竹帘隔断成千千段,一如杜氏此时的心情。委屈,犹如那夜里暗暗爬行生长的藤蔓,凡走过的地方无不勾攀抓连,乱了杜氏的心。
良久,夫妻相对无话可说。
杜氏也并没有哭,她已经为袁将军夫人哭得足够,不想在今晚再让她得意一回。她的人都还没有出现,就能勾出自己眼泪吗?
喘息,也没有粗重。夜色是这般的凉透人心,夏夜难得的凉爽好时辰里,又让丈夫的话打到透心的凉,又不愿就此回京,也就没有暴躁,只有细细的怨,在细细的呼吸里穿行。
“嗤!”
杜氏点亮了烛,烛照亮她的一层幽怨一层不甘,也照亮余伯南的一段平静一段结束。
她并不想走,所以就幽怨。
他并不想再让宝珠为难,所以就一心的想结束。
夫妻眼对上眼,都平视对方时,都看出对方的心头不是不着调的恼和怒,也都放下心来。还能心平气和的说,这就好。
……
要说余氏夫妻原本是各怀心思,余伯南自从没娶宝珠,娶谁都是一样。但如果娶对了人,余伯南心头最后一丝遗憾不会出来。
但娶的是为人只守自己的杜氏,让余伯南对内宅应该会出来的眷恋全都没有。
他娶妻反而不愿意跟着赴任,妾随身妾生子,妾与女眷们往来,余大人不知道要妻子还有什么用?
所以他说杜氏走后,愿再嫁,就给她休书,好在没有孩子又省一道事情。所以他说他纳平妻,这里虽离内陆也偏远,和上一任那处处蛮夷地不同,他不能再让妾抛头露面去,让别人把他给笑话。
这里有宝珠,余伯南打发个妾出门,他头一个不敢见的就将是宝珠。
杜氏呢,已嫁人数年,再嫁哪有结发如意?细数一数,她的丈夫生得不错,官职就这个年纪来说,来守重镇,也算青年得意。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是过多问内宅事的人,有些不如意,他自家忍下,是并不乱动粗的人。
再找一个像这样的家,杜氏自问难以找到同等模样儿,同等青年重职,同等家庭的人。再有像输得一丝不挂的走了,这走的也太难堪。她并不是为夫妻恩爱。
这就对坐下来,反而生出一致的想法。
“你看,你总是要人主中馈的不是,”杜氏拿出自己全部的耐心,也拿出自己的全部机灵,和余伯南摆说着。
余伯南点点头。
“你纳平妻,难道比得上我?”杜氏不把夫妻恩爱放在首位,妾生子她全不在意,就是她也有亲戚为官,来往也算照顾,真的余家做事不端,也有人为她说话。
她有她的底气。也正是因为她认为夫妻恩爱,不仅限于情意,与双方家世有关,她才敢去和宝珠理论。她认为袁将军夫人是不如她的丈夫,她怎么还敢在丈夫不在家时私会自家余大人?
对于这个问题,余伯南却皱眉头。
杜氏有点儿提心:“怎么,你再纳平妻,会比我好?”平妻,不是结发。而且杜氏年青尚在,家里凡有的事情都是先落到杜氏头上再给别人,杜氏不信那名门娇娇女会给余伯南当平妻。
而她的丈夫也不是那拈花惹草,爱和人有情意的人。
没了宝珠,余伯南的情意早就淡得没有。
不是情意上面来的,杜氏才不担心余伯南能娶到比她好的人。再娶一个,也不过是这样的过。
余伯南继续锁眉头:“再娶一个比你好的人,我能!”
杜氏的心头一凉,这才想到她的丈夫现在官职比过去高。余伯南却道:“只是添麻烦。”余大人眸对夜色,想到他往这里来时,太子对他说的话。
“边城重镇,每一道都是门户!最近不太平,苏赫也能瞬间攻破。让你去,是你素来谨慎。你得守好它,不能再放进一个来!”
余伯南的全部心思都在当差上面,而再纳妻子,要挑人,选的不好,进了家门再退,这笑话余大人闹不起。余伯南说这样的话,不是挽留杜氏的意思,只是源源本本的把话如实说出。至于杜氏听到是什么心情,以为自己留她,那她再不收敛,余伯南还是会另纳妻子的。
先告诉她:“再找一个,不难,就是我没功夫。”
自然的,他最后一句是:“等你走了以后,我慢慢的寻找就是。”
“那我要是不走呢?”杜氏轻轻的问。
余伯南眉头更紧,对着杜氏上上下下的一通打量:“你行吗?”
杜氏又心凉第二回。
原来,她的丈夫已经嫌弃她到认为她不能再当主妇!这个认知犹如没防备住的雷电,把杜氏打得心头痛起,直燃烧到她的四肢百骸里来。
把她还想留住的薄薄脸面烧得一干二净。
杜氏伤心上来:“你还不知道吧?从你这一回出门去,全城的女眷都不和我走动,”月色明如镜,清楚地照出余伯南面上现出的笑容。
他的妻子让别人排斥,他却有了笑容。在杜氏看过来时,就收起来。用那比八股文还要板的正色道:“这与安四妹妹无关!”
一缕凄凉如丝如水萦绕在杜氏面上,她吞吞吐吐:“但,总是为了她才这样,”
余伯南屏气静听。
“孩子,也没有人玩耍,”余伯南的儿子以前是在自己家里,别人家送来孩子和他玩。
余伯南一语惊杜氏:“送去袁家玩耍便是。”
宝珠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一处玩在春光下。余伯南又回到小时候,他和冯家的几个公子,掌珠玉珠宝珠时常抓蝈蝈儿钓鱼…。心头微有痛楚,余伯南的心才收回。那时候要是知道后来的事情,那时候就应该拐宝珠的心走。
当时是玩得挺开心。
杜氏面如土色,就是让她带着孩子去跳山涧估计也就这表情,支支吾吾:“人家,怎么肯见。还有事情没告诉你,现在就是出门买个东西,都有人多收钱,昨天我打发人去城外买,城里的车又不肯雇……”
余伯南忍无可忍的失笑,虽少年做出错事,却是心性厚的人。见妻子面色发白,忍下去不再笑她,头一句又是:“这和四妹妹无关,”
杜氏忍无可忍的叹气,什么是和袁将军夫人有关的呢?
“我不能这么没脸面的走!”杜氏让丈夫的笑激得红了脸,好似身上桃红色的衣裳。余伯南目光从她面上的涨红,慢慢才看到她的衣裳。这个时候怔上来,发现妻子打扮得楚楚动人,应该是在等自己。
心情微动,杜氏察觉出来。扭捏用团扇挡住半边面庞,又怕挡全了,余伯南见不到自己的粉腮红唇,又拿下去一些,垂着头,又把扇上绢丝撕扯起来。
街上打更声出来,“三更了……”余伯南站了起来,他明天还有事情,不能陪着杜氏没完没了的说下去。
往里间走:“如果你不想走,那你丢的脸面,你自己扳回来,别来寻我。”这是他的正房,他是不管杜氏走还是不走,他今晚要睡在这里。
身后,一个人悄悄儿的跟上来,她一句字也没有回,只随着走了进去。
……
那道身影裹在黑色盔甲里,又一次从靖和郡王不远处经过。靖和郡王在今天夜里,已是第三次看到他。
身影似光如电,骑的是一匹好马。那马,像极熟悉的一个人,那人,也像极熟悉的一个人。
今夜有雾,把他的身影衬得朦胧伟岸,他本就是个很英伟的男子,在他活着的时候,江左郡王极宠爱他,他的部下极爱戴他。爱戴到他死以后,他的部下也不肯归依任何郡王,要奉江左郡王的女儿平阳县主为主帅。
那是霍君弈,那个头颅让东安郡王砍下,血流尽山谷的英勇将军。
雾中星月都看不清楚,何况是一个人。奉命拦阻苏赫的靖和郡王,离得稍远都快看不清苏赫的弯刀,却总能看得清楚这不时出现的,本该早就投胎的人。
据说投胎以后,就不会再作祟旧事。他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还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靖和郡王面白如纸。
他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微一颤动,就看到那“霍君弈”身边又有三个淡淡身影。他们分别是最拥戴霍君弈的大将。
也是葛通曾向袁训提起的,自他外祖父江左郡王的人马归靖和郡王以后,莫明失踪的三个人。
周止,刘才和贺梦南。
记忆中,周止是个左撇子。刘才脖子比别人长,贺梦南使的兵器不多见,是个青铜古啄。
和不远的几个人一模一样。中间的人,左手长兵,右手才是短剑,旁边有个人高扬着脖子,像是能长得夜空里,另外一个是古怪的兵器,是个古啄。
寒意陡然就上了靖和郡王背脊,让他身子一歪,对着马下斜斜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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