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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袁训的讨要,陈留郡王悠悠道:“你要留下的,一定是有用的。”袁训把写着名字的纸卷儿送给他,笑道:“得得,姐丈我不要了,全给你处置吧。”
“我留着无用,要来做什么。”陈留郡王在纸卷儿瞄一眼,眸子里寒气凛然,很重视这事儿,人这就坐得笔直。
他皱眉盯着几个人名:“怎么还有他们在?”
袁训摇头晃脑:“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姐丈,这些你认为的心腹们,不过如此。”陈留郡王把纸卷儿对着袁训一摔,总是有点恼火的,悻悻然话头上还往回扳:“什么是心腹知道吗?小弟,当你没有一兵一卒,所有人都不要你,那时候还站你身边人,这才叫心腹!”
“那只能是我了。”袁训嬉皮笑脸,把名单收入怀中。再磨着陈留郡王问他:“姐丈你难不难过?”
陈留郡王不理会他,双手抱着脑袋寻思着:“张辛是五年前我收的,他家里穷,姐姐让当地财主霸了,他小子失手把财主宰了,逃到边城边。宋韦家是个小武将,几代就他这一个学武有天份的,花了银子把他送我这里,谁叫我有名气呢……哎,小弟,挑唆的人肯定不是我营里的?”
袁训对他翘翘拇指:“姐丈真有你的,让你说对了!”
陈留郡王冷笑,他的面容在听到这件事后,本就严峻起来,再加上这一道冷笑,更像是雪山孤峰清冷月下凝结出的霜刀,寒气不止。
“我的人我不清楚,我还能带兵吗!”陈留郡王说过,对袁训扬扬下巴:“说。”
“依我推断,是这两个月拿回来的败兵。败兵全是敌人,中间混的有汉人不奇怪,混的有奸细进来,还大摇大摆的在营里装成士兵来走动就奇怪了。姐丈,你别恼,你手下的内奸可不止一处。”袁训对陈留郡王面上看看,像是怕他又生出不悦。
陈留郡王只把嘴唇抿上一抿。
袁训就继续道:“姐丈你想,首先是带回这败兵的将军,他不稳当在先。也可能他不知道,但负责管这败兵的军官,肯定不可靠,走了人他难道数儿也不会点。再来就是肯听他们挑唆的人……姐丈,这内奸安的高明,不动你营里的人,倒从外面混进来几个。”
陈留郡王冷冷道:“万一扳不倒我,又或者是事情败露,这几个奸细一死,那受他挑唆到一半的人,还能继续留在我身边,靠着我升官,找机会再把我扳倒。”
他眼皮子再翻一翻:“武将的坏主意,可不比文官的少。”
虽然刚才只把名单看过一遍,陈留郡王也就记住。他手指轻敲书案,这就不耐烦上来。陈留郡王道:“这损招坏招,倒不是梁山王的。发军需财的有他,我有证据,我留在手里等他有不待见我的时候,我可对他不客气。”
袁训笑笑。
“不是定边郡王,就是项城郡王,就这俩坏蛋离我和岳父的地方最近,不打仗也没消停过。嗯,是时候撵走几个了。”陈留郡王目光落在袁训面上,忽然心情大好,还是自家小弟最贴心:“我有你在,有二心的人可以少几个。”
袁训才想表示一下得意,陈留郡王又盯住他:“不过,你得对我说实话,你往这里来的本意?”
“为舅父回来的,”袁训嘿嘿。
陈留郡王一口打断他:“只你一个人回来,我信!”他眸光如电,似要把袁训心思翻开看看才好:“可同时出来这么多太子党,”
袁训又嘿嘿两声,陈留郡王狠狠瞪他:“别掩饰,再笑也糊弄不住我!太子府上以前也出来人,不过今年出来的不一样,别说是我能看出来,别人一样看出来。”
那些傲视苍穹的功勋子弟,哪一个都是人尖子。太子殿下肯往军中放,背后的含意不会简单。
他咄咄逼人,袁训面上的笑僵了一下,眼看着这笑在脸上再呆就不舒服,索性就把笑容抹去。这一刻,袁训出奇的沉着和镇静,微微一笑,似泰山崩于前也不在话下。
就在刚才,他还带着面对兄长的顽劣模样,而倾刻间,就顽劣抹去,眉头稳稳神色安宁。
陈留郡王虽然满意,但叹口气:“小弟,你长大了。”
大的有心事也不肯和姐丈说说。
“我有要事,我也为舅父回来。”袁训安详地回答他:“此系机密,不可过问。”
陈留郡王明知道是这样,可听到他亲口说出“机密”二字,还是气得跳了起来,面如锅底:“我也不能说?”
“不能!”袁训轻轻地笑着,眸子明亮的还像小时候一样,但小时候内中蕴含的满是求知好奇,现在却有一些陈留郡王也看不懂的东西在。
陈留郡王让他气了一个倒仰,脸拉得快要下大雨。他手踞书案好似随时会跳出来,按倒袁训痛揍一顿,但最后还是忍气吞声:“好吧,这个我不问了,你把我的将军们官升了,这内奸归你了!”
他活似受到多大委屈,而袁训听过,也脸色一沉,忍气咬牙模样:“姐丈,兵部不是我说了算的,”
姐丈耍起无赖来,也是有模有样。
“谁让你去兵部说了?你说了不算我不介意,你只把你那说了不算的话多说几句回去,可行不行?”陈留郡王白眼他,又喃喃自语:“好吧,张辛宋韦侯飞这几个混蛋,还有何安田……”他一脸的肉痛:“怎么有这么多的人因为你升官,就敢有二心?”
袁训忙摆手:“姐丈,你别总往我身上扯,好似我不来就没这事一样!”陈留郡王瞪起眼,那眉头一耸,犀利带血刀眼神就要出来,蛮不讲理:“本来就是,你不来哪有这事!我报军功我说了算!我不报的,谁敢乱添上!现在倒好,我就是把我留的折子底稿挂营门上随便看,也没人信我!”
“啧啧,姐丈你带兵二十年,为人真差!”袁训火上添油。
陈留郡王捡起书案上一枝笔,对着他砸过去,袁训接在手中,看了看,笑道:“这笔不是上好的,我不要。”
又抛回去。一脸的息事宁人:“得了,姐丈你别恼,你明知道他们中间还有可以救药的,这些人归你,我一进来不就说过。”
“袁大人你说的是真话?”陈留郡王刚才的气到现在还没有下去,说出来话全是讽刺味儿。
袁训装听不到,咧开嘴:“袁大人不好说话,你弟弟好说话。”
“不往京里密折添上一笔?”陈留郡王再敲打他。
袁训坏笑:“添,怎么不添,就添上由我教导训诫,重回正途!姐丈,你看我这句怎么样?”陈留郡王带着满意一般:“将就着吧。”
见他像是不怎么再动怒,袁训又凑上来陪笑:“那蒋德,是不是能少打几板子?”陈留郡王斜眼他:“你想他死得快,一板子也不打!”
“八十板改成四十吧,我为他求情,姐丈你看行不行?”
陈留郡王嘴角噙出笑容:“小弟,你办事还不老成!你要不是我弟弟,明天我发落他,你当着众将站出来为他求情,或者你装个菩萨心,泣血泣泪的求我,愿意代他挨几板,”
“怎么样?”袁训听得很认真。
“别人当我和你一起作戏呢!”陈留郡王毫不留情的训斥:“你已经拖累我一回,别再拖累我!而且也没人信!”
袁训紧紧跟上:“那你总有好主意,不会坐视我一直受人非议!”
陈留郡王睨起眼神,不屑一顾地道:“几个鸟人!就敢我面前弄鬼!当我吃素的!留着你的菩萨心,救几条性命回来也罢。”
“你也认为会出人命?”袁训眸子也寒冷起来。
陈留郡王冷冷一笑:“你弄我,我弄你,这也不是头一回!他要是想快点扳倒我,出人命最合他心意!他若是想慢慢的整我,自然是接纳这些混蛋!”
把书案轻轻一拍,陈留郡王:“就这么办了!弃我去者,一天我也不想留!”他牙缝里挤出话来:“这事儿你办去吧!”
令箭筒就在案上,一抬手抽出一枝,陈留郡王递给袁训,等他接好,再一扬手:“回去睡觉!再和你扯,就又半宿过去睡不成!”
他不说困还好,一说睡觉,袁训先打个哈欠,不客气对着陈留郡王内帐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我帐篷破了个大洞,原本是个小的,现在大的可以钻进个人,早知道不把蒋德往帐篷里面扯。姐丈你这里再睡一晚。”
陈留郡王啼笑皆非:“你早说睡我这儿,我睡下来同你说多好,至少还能早歇着……”
再看袁训,头也不回的进去。
……
那让陈留郡王和袁训谈论中的将军之一——何安田,一早醒来,眼皮就跳个不停。他摸着脑袋还是懵懵的,昨天晚上那话还在耳边嗡嗡不停。
张辛这小子!
他的人命官司都还是郡王为他开脱的,这小子竟然能生出二心投靠定边郡王。对着灰色的帐顶子,帐篷里带着熟悉的盔甲马鞭子味道,何安田后悔上来。
他在这里可呆了近二十年,就是地毡什么味道都熟门熟路。
想昨天私人集会一结束,张辛就把自己扯到一旁,低声说道:“别怕!有点儿不对我们就去定边郡王处!”
当时把何安田吓得心头一颤,正要问他怎么和定边郡王扯上关系时,张辛已经走开。
事情明摆着,已经从嫉妒袁训将军升的快,演变成对陈留郡王的一次发难。犹其这里面夹杂出别的郡王,这事情弄得不好,就不是把几个当兵的打几棍能结束。
何安田在心中道,我挣这点儿官职不容易。这不是文官动嘴皮子,再动手写几笔黑状子。武将军功不是血就是泪。哪有汗?
光出汗的全是走运的。
就像小袁将军。
何安田是后悔的,悔不该听信张辛的胡扯,想弄一出子逼近求官职。但想到小袁将军,就不由人不气恼。
他从京里过来,平地里就是将军。他以前带过兵没有?自己会不会起灶生火?他知道厮杀半夜,当官的不能睡,挨个给士兵们盖好是什么滋味吗?
仗着郡王,没几仗就乱升一通。京里那些坐红木楠木扶手椅的,脑袋全在脚底下踩着玩,才定的这官职?
这官只能是郡王报军功,兵部里定官职,皇上恩准。就是郡王报上去,他能升这么快,也是朝中有人才升得快。
能不气人吗?
是个人都能气死过去好几回。
兵部那些拿脑袋不当脑袋使的混蛋!
再来还有,郡王多疼他!
疼他…。陈留郡王对袁训的好,在家里是龙氏兄弟看不顺眼,在军中现在是自认为久跟陈留郡王,自认为有功的军官们看不顺眼。
不管大仗小仗都能得到郡王的指点,跟带孩子打仗似的。真正让何安田等人生气的,还是陈留郡王的指点。
他们就再认为是陈留郡王的偏袒,事事都嘴碎,干脆拴裤腰带上吧。走一步带一步让他看一步,还省得对他话那么多。
何安田难过起来,他明白过来张辛勾搭的有郡王,这小子可就不能深交。
何安田等人是和陈留郡王闹别扭,而且抱他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都看到到袁训的军功,但都认为小袁将军的军功和郡王分不开。他是郡王小舅子不是吗?
唯一亲的那个。
何安田等人,可从没有背叛陈留郡王的想法。
何安田动过心思去知会下郡王,他每每这样想时,小袁将军就在眼前乱晃。那气就不要钱的往上蹿,全顶在嗓子眼里下不去,让何安田重新火冒三丈。
这火拧着他,让他不肯去见陈留郡王告密。
再说以他对陈留郡王的了解,郡王不是能让人蒙骗的人,张辛都纠集几百号人,郡王难道不知道?
您老人家不知道,让您的小袁将军帮您去打听吧。我们这些不受待见的人,暂时不侍候。
大早上的就纠结,何安田觉得脑袋更晕。叹气取过盔甲,自己正在套着。外面亲兵听到,送进来热水。
“昨天晚上怎么了?刚睡着就听到有人喧闹,是谁的人吃醉酒半夜闹事?”蒋德大叫大嚷,夜里安静,何安田也隐约听闻。
亲兵道:“正要回将军,”他压压嗓音:“小袁将军的人,叫蒋德的那个,半夜里和小袁将军动了刀子,把小袁将军帐篷打坏。”
何安田眼皮子就更跳的厉害:“为什么事?”
“还是为军功的事情。”
何安田的心绷得紧紧的,这蒋德可是次次私会都有份。他暗暗更要骂张辛,你小子只顾着想买好定边郡王吧,回回往死里挑唆。这下子好,蒋德沉不住气,这就往外面跳。他要是嘴不紧把你供出来,你是应该,把我供出来,可就连累了我。
在这种心情下,何安田眼前又闪过几个人。这一回不是那春风得意招人恨的小袁将军,而是一个年青的妇人,这是何安田的妻子。妻子后面,又两个水灵灵的女子,这是何安田的爱妾。后面出来的是他的儿子,他的女儿,他的银子,他的金子……
何安田眼前一黑,郡王要是知道我对他有二心,翻翻手掌就能让我妻儿离散,家宅不再。他丢了官职,下场就将是这个样子。
陈留郡王让人请他去大帐时,何安田是一路不安,一路骂着张辛进去的。
……
陈留郡王还没出来,大帐中议论纷纷。何安田找找,袁训不在这里。难怪大家敢这一会儿说他。
张辛和几个人交头接耳,鄙夷地道:“这兵带的,自己的人同他动刀子,就这他还官大!”
放眼帐篷里,四品的将军并不是太多。
总有人附合,有的人不见得敢对陈留郡王有二心,但说说笑话却敢。坏笑道:“这是老天给小袁将军的升官礼,让他知道知道兵不好带,不是官升得快,就能收伏当兵的心。给的兵再多,不会带也白搭。”
也有人是中肯的:“这和上司动刀子就不对。再说小袁将军打仗我们全是眼见的,虽说升的快了点儿,但他打仗不是含糊人。”
先前说话的人就不忿:“要你来当好人,你也知道他升得算快。”
再出来一个打圆场的:“朝中有人好当官,我们没有太子殿下,比不上也难免。”
张辛就阴不阴阳不阳的再接上话:“人家不但有太子殿下,人家还有郡王。”听到的人全嘻嘻一笑,但心中是不是气愤,再或者是不平,也许是不安,就不得而知。
沈渭站在最后,心想这些人反正当我不存在,我就当没听见也一样。
何安田因为对张辛特别留心,这就一听更加明了。张辛的矛头还是冲着陈留郡王去的。何安田气得咬住牙,这小子!
果然!他是个奸细。
他是生怕别人不因为这件事情记恨郡王!
何安田心中七上八下,要是去见郡王如实的说,他以后只怕对自己另眼相看?这个另眼可不是照顾自己,这个另眼……穿小鞋的滋味儿可不好。
那这就开始和张辛冷着点儿吧,让他知难而退,你找晦气,别把我带上。
跟着陈留郡王再不好,这几年官职也算恰当,战利品分配也算公平。换个地方,如到定边郡王那里去,何安田苦笑,人生地不熟的,一切从头开始,难呐。
议论声中,内帐帘子拉开,走出两个人来。头一个眉眼斜飞,神采傲人,正是那新升的将军袁训。
在他后面,走出来的是陈留郡王。
帐篷里喧闹声即刻停止,帐篷大,又分成三五成堆的在谈论,而且人又多,只要说话的人不是扯嗓子,内帐中不见得听得清楚是谁在说。
但军官们齐齐懊恼上来。
他们不担心陈留郡王听到,都巴不得对着郡王说才好。也早有人对着陈留郡王抱怨过,陈留郡王才一直烦恼。
可谈论的中心,那小袁将军他也在。
当事人听到这些辱骂他的话,他能听过就算?
偌大帐篷里,忽然所有的人,不管说话的没说话的,全把嘴闭得跟河蚌似的。乍看上去,还有点儿怪异。
袁训窝着火,他能怎么样。他除了当听不到,就只能当听不到。
这里全是自己人,斗几句话,再打几架就行。但现在想让他们服自己升职,多打几架也不能解决,还只会风波更大。
他告诉自己先忍着,可又不能压抑内心中火气。他把脸往下一沉,谁也没有看,大步走到他的位置上,四品将军全在最前面,最近陈留郡王的地方,顶着背后无数针刺般的目光,袁训面无表情。
龙氏兄弟们先到两个,就在刚才谈论的人中也有他们。他们恰好在袁训对面,盯着袁训和他身侧的数位四品将军,不能说心里不气。
他们的官职现在比袁训小,以后见到小弟就要行礼,这口气也是难咽的。
寂静中,陈留郡王入座。辅国公这才到来,带着余下的儿子们,进来先意味深长的看了袁训一眼,热烈的用目光对外甥表达他的支持和喜悦,这喜悦是从袁训升职后就有的。辅国公甚至在袁训面前停下,满面笑容,用双手同时拍打袁训的双肩,笑道:“好小子!舅父很喜欢!”
袁训微红了脸,这就有了笑容。有盔甲在头上,他就搔搔面颊,像是手不动一下,就不能掩饰他的难为情。
他认为自己应该得的,在面对如同亲父的舅父时,就多出来羞涩。就像一个在学里拿了头名的学生,回去得到家人的夸奖,就是那种羞涩。
凡是看到袁训这近似于妇人羞答答笑的人,心里都更不舒服。何安田苦涩难言,这就是功勋子弟,脑袋上套着个金线笼子来打仗,饶是官升得压死别人,他还能有地方撒娇。
这不是更气人吗?
再偷偷地看郡王,见他从出来就面色不佳。
何安田想还是再看看再说,这金丝笼子里的袁蝈蝈后台惊人,郡王万一疼他到不许一个人说“不”字,那自己还是别往上撞,避开这火气头儿的好。
让张辛一个人蹦哒去吧,蹦得不好撞到郡王剑上,何安田脖子一缩,找不上我就行。
等辅国公归座,陈留郡王几乎没有停顿,这就雷厉风行。把案几捶了一拳,捶声太响,似乎响动的是雷霆,帐篷顶子跟着瑟瑟响着。
满帐中,全是陈留郡王的咆哮声:“胆大包天糊涂油蒙住眼睛的事也能出来!废话我不想说,带人进来!”
这下子人人噤声,都看出陈留郡王真的动怒。
帐帘子同时打开,外面有人嘶声:“我不服!放开我,我不服!”蒋德让推进来,扭着身子,五花大绑。他眸子都泛出红色,一进来就对着陈留郡王大叫:“为什么我没有军功!为什么我没有……”
“啪!”不等他让人压着跪稳,陈留郡王抬手扔下一本东西,正落在蒋德面前。蒋德让关了一夜,看似满面疲惫,却还能耍宝。扭脖子斜身子去看:“这是个啥?”
陈留郡王冷冰着脸:“军功折子底稿!”这就不理蒋德,在帐篷里扫视一眼,陈留郡王冷笑:“军功折子有底稿,久跟我的人都见过!跟我不久的人,也应该听说过!军功由幕僚先生们计,发给我核过,就往京中。昨天我就想拿出来,索性挂大营门口给人看!又寻思着当兵的没几个识字的,挂出来他们还当小孩屁帘子!”
铿锵有力的话语掷地有声,震得帐篷里鸦雀无声。
跪在地上的蒋德也是佩服的,心想久闻陈留郡王会带兵,果然有一手,这军功折子底稿也肯亮出来给人看。
不过他说得也对,真的挂到营门口去,那成了笑话不说,而且当兵的真的是大字不识,谁又认得上面写的是什么?
真正应该对着发威的,还是这些军官们。
他正想着,杀气腾腾两道眼眸落到他面上。陈留郡王眯起眼,这看似悠闲的动作,却使得他眸中的杀气更凝聚起来,似刀锋尖那一点,刮在蒋德面上。
“蒋校尉!”陈留郡王阴森森:“这以下犯上,是你家里教出来的规矩?”
蒋德分辨道:“回郡王,这是我不服,我没想动刀子,我就是心里有气,营外挖地捉了只打洞老鼠,想放到袁将军帐篷里咬他衣裳。不想沈将军跟鬼似的夜里清醒着呢,他出来逮我,我为了跑,就动了刀子。”
沈渭肚子里回他,你他娘的倒还骂上我了,你才是个鬼。
“砰!”陈留郡王提起拳头,对着书案又是一击。他再次咆哮:“你服不服我不管!我要的,就是安安心心呆在这儿,能服从军纪的人!不服的,现在就滚,早滚早了,老子不要!”
人人都看出来蒋德慌了:“郡王息怒,我可是奔着你来的,花了钱才投到你营中,你让我去哪儿呢?”
包括何安田在内的不少人,都白了脸,有和蒋德一样的心思,是啊,你让我们去哪儿呢?要有门路去太平地方当官的,早就走了。要换家郡王,换个地方就能比这里好?
陈留郡王怒目:“蒋德!我来问你,愿打愿罚!”
蒋德还能眨巴着眼,尖声道:“我愿罚银子!”有谁是愿意主动挨打的?
“呸!你想得美!愿罚把你送到梁山王的苦役营呆着去!还罚银子!家里有钱也别在这儿显摆!”
“那我愿打,愿打!”蒋德沮丧。
一根令箭抛下地,陈留郡王不吼了,恢复他郡王的尊贵斯文体态,对军纪官努努嘴儿。军纪官大步出来,在书案前躬身:“回郡王,按照军纪,当责军棍一百!”
沈渭的心抽了抽。
一百军棍?他打小儿学武没少挨打,可从没挨过这么多。军棍挨起来是什么感觉?沈渭隔着人瞅瞅袁训,心想小袁你不出来劝劝?
龙氏兄弟的眼光也瞅瞅袁训,你不出来劝劝?收买人心这事儿别说父亲没教过你。
军官们站成前后好几排,但凡是能把目光投向袁训的,全对着袁训投过去。都是一个意思,到底你年青,大好机会收买人心,你还在恼他,你倒不肯说不成?
袁训没有动,他才欣赏过姐丈的万丈气势,又记住他的话,你出来求情,活似我们在演戏。昨天陈留郡王说的时候,袁训就醍醐灌顶。今天身临其境,袁训更能明白姐丈的交待。
自己站出来劝,要么姐丈把自己也怪上,要么姐丈答应自己求情,那他这气势万丈可就成假的了?以后他可就不好唬人才是。
袁训就把脖子一梗,好似还在十分气头上呆着,不肯下来。
我就不劝!
何安田鄙夷,看看这金丝蝈蝈就是不懂,上面有人你是能升官,可让人觉得你心眼狭窄,以后你还怎么混?
是了,这位是文官行里出来的。那些坐椅子的和我们这骑马的相比,就是心眼子不大。正打着仗呢,这给人一百军棍算怎么回事?何况他又是初犯,犯的也是和你一样,心眼子小的毛病。
何安田就想,指望金丝蝈蝈没有用,还是我出去求个情吧。如果郡王能对蒋德这红眼的人开恩,自然就会对我开恩。
他这就迈出去一步,还没有说话,见另一个人先于他躬身:“回郡王,念他初犯,又正当用人之际,宽容几棍吧。”
说话的这个人,却是惯于保持中立的将军。
何安田心头一宽,心想这就有帮忙的出来……陈留郡王的话把他侥幸心思全打散。陈留郡王就差跳脚:“拖出去,打!疑心疑到我头上,谁再求情和他一样!”
这下子人人沉默。
蒋德被人拖出去,第一棒打在肉上声音传进来,袁训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一百棍,蒋兄你挨的算辛苦。
……
陈留郡王重责蒋德很快传遍营中,对军功不满的气氛下去不少。但说袁训刻薄不肯求情的名声又传出来。
沈渭对袁训道:“反正就是红眼你了,不管拿什么当缘由,反正就是看你不顺眼,给你抹点儿黑。”
他对袁训脸上瞅着:“你怎么就生得脸这么白,这夜里看着都比别人白一层。”袁训拿黑眼珠子翻他:“这总是黑的吧?你眼睛晚上也这么好使,就注意点儿看营门!”
沈渭揉揉鼻子嘿嘿两声,重新去关注不远处的营门。
在他们的身边,是静而幽静的黑暗。这是当天的晚上,他们在正对着营门的树林里。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五十个士兵,警惕地盯住前后左右。
“你说他们会跑吗?”沈渭又推敲道。
袁训微笑:“不跑不是更好,说明还中用。”
沈渭就道:“那我们打赌吧,跑了的也不见得就死。”
袁训继续微笑:“不死不是更好,不死,说明……。”他望着营门内的平静,巡逻的士兵们,在心中暗暗地道,说明和我们查的事情扯不上边,只是郡王间的明争暗斗罢了。
营内乱的时候,沈渭眼尖,头一个就见到。
刚才还站得无聊,身子不能乱晃,但眼神儿乱晃的他陡然间镇静,打了个手势给袁训。袁训目光“嗖!”
不是先扫到营内看,而是目光如电把树林周围又看一遍。确定无人后,袁训轻声道:“小沈,看来没有人接应他们。”
“当然,这是郡王忽然发难,他们哪里来得及!”沈渭回答过,就嘘了一声:“别说话,有人冲出来了!”他眸子发亮:“大个儿的,哈,小袁,那不是何安田将军?果然他有鬼,他官阶比我高,他归我拿!”
何安田是没头没脑冲出的营门,直到身后呐喊声起,直到茫茫黑夜在眼前,远处隐约的一丝天际线裹着星辰而来时,何安田才骇然有骨软,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
他昏头昏脑中,就跟着张辛出了营门。当胯下战马发力欲奔向远方时,何安田用力去勒马缰,大声惊问:“张辛,我们去哪里!”
“你还没看出来吗?我们得赶快逃走才行!”张辛带马在他身边,何安田放慢马速,而张辛还在全力奔出,一句话的功夫就分出一箭之地,张辛忙打马又回来,怒声喝道:“老何,你想死在这里吗!白天那个蒋德就是前车之鉴,你想像他一样受冤枉黑棍!”
何安田木然呆住。
他不是发呆于自己要和蒋德同例,他是茫然不知所措,我怎么又上了他的当!
白天大帐中陈留郡王重责蒋德,而且不许任何人求情。蒋德再回来验刑时,拖回来的是个血人,刑中都晕过去好几回。
这下子把何安田吓住。
郡王怒目狰狞,语气不容反驳,狂怒已到极点,何安田内心惶然直到晚上,张辛来约他,他真的是昏了头,才又去和他们私会。
也许只是想有个人说说这事。
这一次私会是在张辛帐篷,这一回来的人可就少了一大部分。
陈留郡王威慑之下,很多人不敢再出来。郡王敢发飚,是他手中握着营中根本,走上几百个人对他几无损伤。
可那几百人还要吃饭穿衣,而且逃兵是死罪,如果是让逐出也暂时无处可去。这不是在边城外,。还能投到别的郡王营中。现在打仗在外,零散出去的人遇到敌兵就是一个死。
这些人心思本就是水上浮萍,这就平息下去。
来的人不多,何安田就把出现的人一一看清楚。见将军们中另外两位都没了人影,十几个人里,有张辛的亲兵,还有四五个陌生面孔,不知哪个军官手下的人。
肯定不是军官。
大小军官常会在郡王大帐议事,再不熟悉的人,见过几面,身上也有熟悉味儿。
没等何安田问这几个人姓名,张辛沉痛的先开口。他道:“我跟着郡王也有好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没有私心呢?郡王要是私到自己身上,我没有二话。但私到家里人身上,眼里还有我们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吗?”
他才说到这里,帐篷外面乱起来。他们私会,外面有放风的人。有人大叫:“张将军快走,这是拿你们的人!”
何安田顿时六神无主,让张辛狠拍一掌:“老何跟我来!”出来抢马在手,出营门也没太大阻拦,居然十几个人都全出来了。
见星辰深邃,丝锦空中。而回首营门正在集结人马,像是准备追来。如果何安田不是心神慌慌,那就能看出这追的人也太慢了。
何安田勃然大怒,手指住张辛鼻子,气不打一处来:“张辛!我平时和你没有冤仇,你为什么害我!”
“老何!有话到了定边郡王那里再说不迟!你难道还想回去送死!”张辛以为何安田吓糊涂了,给他当头一棒喝:“营门你可都逃出来了!”
他频频看向营门,再不快点儿走可就来不及!
何安田恨得眼睛里滴血,把马缰死死系住,破口大骂:“姓张的!你要投别人你自己投去吧!你光杆一个,我等着看谁要你!”
扭转马缰对着营门,就要扬鞭时,何安田又回头对张辛漠然地道:“郡王对我们有知遇之恩,你若是愿意一起回去,我们还是知己。”
张辛惊骇:“老何你疯了!你这已经算是背叛他,你还肯回去……”见营门磨磨蹭蹭到现在,终于有一队人追出来,张辛怒道:“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以后你没有好日子过,可别再来找我!”
情势紧急不能再呆,张辛愤怒地扭头,对同行的人道:“追出来了,我们快走!”
何安田闭一闭双眸,留下两行泪水,扬鞭正要和张辛分道扬镳,脑后本能的一冷。多年的将军,这是他遇到危险时的信号,何安田手往腰间一按,马是抢来的,但幸好佩剑还在身上。手才按住剑把,人还没有回身去看危险来自何处,就听到一个人阴沉沉笑道:“对不住了,张将军,要么你们都去,要么你们都死!”
“死”字一出来,弓弦声就响起来。
惨呼声同时出来,有人大骂:“你们杀……”就此语声断住。“呛!”何安田抽出长剑,舞着剑花带马回过身子,就见到弓箭漫天飞舞,张辛倒在马下血泊中,跟他的人还有几个侥幸能站起,但早跳下马,用马来作抵挡。
跟着张辛走的十几个人分成两拨,另一拨还在马上,就是何安田觉得陌生的几个人。他们不知何时手中多出来弓箭,此时方向不再对着何安田,而是对着一旁的树林。
“嗖嗖嗖嗖……”树林中冲出几十人,边射箭边打马往这边来。
何安田大喜,举剑正要高呼一声,话到嘴边,就不上不下的噎在喉咙里。这出来的人中,有一个人他特别熟悉。
是这几天他走路就想踩他,吃饭就想咬他,睡觉就想做梦揍他的……有金丝笼子罩着的蝈蝈小袁将军。
那害他眼红嫉妒、心思不正,因而落到现在这般田地的人。
袁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何安田已经不去想了。他现在能想的,就是他的尴尬难堪和不好解释。
身还在险地上,他的眼睛又盯着那几个暗算的人。
见他们不慌不忙应战,打马如飞已经开溜。那姿势怎么看怎么不是匆忙,而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变,他们应变从容。何安田再笨,也能明白他和张辛等人,在最近几天一起上的是这些人的当。
张辛你小子也上当了!
人家没拿你当金蝈蝈看,人家当你好使唤。
后悔恼恨潮水般涌来,把何安田面对袁训的难堪也抛开。见他们还在射程之内,何安田手中没有弓箭,却可以咬牙切齿道:“袁将军,不要放走一个!”
走了一个何安田想我不如一头去撞死吧!
打了二十年的仗,正年富力强没老糊涂时让人坑了,还落得没处找,还活着作什么。
袁训微微一笑,高大的身姿在暗夜里好似一尊完美的石雕像,沐浴着星辰之光,眸子更亮得熠熠生辉。
看着那黑夜里纵马狂奔的几个人,袁训慢条斯理:“一个也跑不了!”
他在暗夜中举弓!
怀抱满月,目似繁星。
何安田的脑袋里有什么一震,天地在此时,在他眸光中凝住。他定定地看着袁训,这怀抱满月的姿势,这炯炯蓄神的眸光……
“嗖!”
只有一声,但是破空声大过任何人的一箭声音。
何安田也是弓箭上的好手,他完全让这完美的姿势,漂亮的声音给吸引。这一箭可射北斗星,这一箭可射营门月……
何安田更瞪大眼,他见到这一箭离弓,瞬间分为五道黑影。他竟然是一发数箭,箭箭如追星月。见到这一箭的人,谁还敢质疑他军功来的是上面有人?
“噗!”
“噗!”
一共五声。
远处的人纷纷落马,而何安田震惊中喃喃:“没有留活口吗?”我还想证实我清白呢?
“活的!”袁训安然地把弓箭背好,对何安田毫无芥蒂的一笑:“何将军,我们去看看。”
“好!”何安田巴不得活捉这些人,他还不想他们现在就死,他要亲手把他们一个一个碎成十几段才解气。
马一面奔,何安田一面羞愧上来。他脑海中只有袁训刚才的那一箭,一弓数箭,强弩无敌,这是辅国公府家传的绝技。
小袁将军会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居然会!
练过弓箭的人都知道不好练。
百步穿杨,就可以人人称道,何况是暗夜之中,弓箭同时数发,还能命中目标。何安田惭愧难当,武将脾气爽,张张嘴,结结巴巴在急驰中道:“袁将军……那个……对不住……。”
夜风把他的话卷得支零破碎,但袁训凭感觉全听到耳中。
伸长手臂,袁训不轻不重地捶了何安田一拳,笑道:“这就算我出了气!以后这事儿别再提它!”
是升得太快了,袁训自己都有数。
何安田挨过这一拳,眼睛明显一亮,精气神儿也松下来。他知道这就算袁训原谅他,他就更急着为自己洗涮清白。
误听人言,可比对郡王二心情节轻。他鼓足了劲,打马如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弄几个活口回去,得让他们亲口说出自己不是主谋人。
马箭一般很快就到,几十个人把那几个人团团围住。何安田低头一看,又叫了一声:“佩服!”他们的箭全中在大腿上,果然还全是活口。
何安田冷汗潸潸而下。他深悔自己莽撞,自己无知。小袁将军在暗夜中能数箭齐发,还中目标,还想打哪儿打哪儿。
他这是为自己才留的活口啊。
感激让他对奸细的恨更重,何安田跳下去就揪住一个人,怒道:“跟老子回去从实招来,不然活剁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