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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蚀,出现在静州这一个偏僻而荒凉的小城。
明明是凶兆,未开化的子民们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在他们看来,天没塌下来,一切都不是大事。
天地黯然失色的这一日,李淳风派出去的家仆仔仔细细地寻遍城中每一个角落,但是,事与愿违,终究不能找到裴承秀的下落。
几乎就要掘地三尺之时,远在益州的袁天罡忽然抵达了静州。
高高的前门依然悬挂着大红灯笼,灯笼里的长明灯烛却再也不曾被点燃;偌大的宅子维持着窗明几净的外观,屋子里的主人却不知何处,楼中空空。
袁天罡独坐厅堂,从早晨等到傍晚,又从傍晚等到子时,在一片淅淅沥沥时断时续的雨声之中迎来了夜归之人。
冰冷的雨水沿着李淳风的发鬓滑落下来,月牙色的衣袍下摆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污,一双翘头履的锻面也溅了不少浊渍,他整个人陷入低迷颓废的状态,脸色发青,呼吸浑浊,布满血丝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不请自来的袁天罡。
“师父,”李淳风突然开口,声线极度嘶哑,藏在袖子里的大手正无法控制的颤抖,“裴承秀还活着么?”
饱含痛苦的询问令袁天罡深深地皱眉,不答,迈步走近李淳风,扣住他的手腕。
几道深血痕清晰可见,想必是求问于扶乩所造成的新伤。
袁天罡的脸上现出一抹罕见的愤怒:“为了一个女子,看看你现在的德行。”
从来不曾被恩师如此痛斥,李淳风苦笑,哑声道:“弟子连修行都一一尽弃,谈何德行?”
“你……”所有的责骂全噎在喉咙。
袁天罡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栽培出一个李淳风,亲眼目睹爱徒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不禁痛心疾首,把带来的乾坤八卦铜镜递过去。
无需磨拭的灵镜宛如无波古井,徐徐地勾勒出裴承秀的相貌,再然后,又慢慢投映出一坐一站两个人的身形。
坐着的男人是长孙无忌。
今非昔比,长孙无忌俨然为贞观朝一等一之大功臣,脸上尽是一副倨傲戏谑的神色。
站着的男人则是张士贵。
世事多变,张士贵不再是当年亦步亦趋追随裴承秀的佽飞禁卫、而是长孙无忌的心腹,见裴承秀不肯跪拜长孙无忌,他抬脚便往她膝节一记重踹!
裴承秀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前倾倒,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屈服在长孙无忌的脚边。
长孙无忌居高临下斜睨她:“裴大人,装死可不是你一贯的做派。”
裴承秀用手护住肚子,深呼吸一口,干脆俐落的回答:“偷偷摸摸地收买李淳风的马车车夫、偷偷摸摸地在屋子里点燃*香、偷偷摸摸地掳我至此地,敢情这些卑鄙无耻的行径就是长孙大人一贯的做派?啧啧,秦王李世民的气度风度全被你给拖垮了!”
长孙无忌的眉梢微微一挑:“好一张利嘴。”
裴承秀丝毫不客气,“好说,你自己找骂。”
“够了!”长孙无忌按捺不住怒意,翻脸,“本官不会浪费力气与你进行无谓的口舌之争,反正,你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开口说话。”
裴承秀的反应是直接啐他一脸:“我既然落在你手里,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长孙无忌恼火不已,冷嘲热讽道:“当然能活,毕竟,皇上还指望着裴大人出谋划策征讨突厥。”
裴承秀愣住,旋即回过神,鄙夷的嗤了一声。
“满朝武将之中,与突厥可汗正面交锋过的人才屈指可数,惟有你裴承秀数次与突厥交战毫无一例败绩,因此,皇上希望你能再赴边关,为江山社稷效力。”长孙无忌慢慢道来。
裴承秀想也不想直接拒绝:“让我为李世民守江山?不可能。”
“本官也认为不可能。裴大人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得力干将,一定不会心甘情愿为皇上效力。”长孙无忌从椅子里起身,厚底官靴狠狠地践踏在裴承秀的背部。
她痛苦的闷哼,被冷汗浸湿的小脸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
“斩草应除根,做事则做绝。”长孙无忌一个字一个字的感叹,“你父亲裴寂仅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在武德朝独霸太上皇的信赖,而你又是裴寂四个子女之中最有本事的一个,本官如何容得下你?”
“小人!我父亲是长流之犯,我是已死之人,你赶尽杀绝,简直多此一举。”裴承秀咬牙,破口大骂。
长孙无忌笑,非常得意:“张士贵,先把裴承秀送到边关,再找机会割掉她的舌头。一旦唐军与突厥交战,本官势必向陛下禀奏,称裴承秀不战自裁,死不足惜。”
“下官遵命。”张士贵应道,当即扯住裴承秀的衣襟把她拽起来。
裴承秀奋力挣扎,然而,她有孕在身,灵敏有余力量不足,一招一式皆不是张士贵的对手,很快地被押上马车,先被绢布塞住嘴,再被铁链牢牢地缚住手脚。
裴承秀脸色大变,死死地抓住张士贵的手,锐利的指甲划破他的手背!
血丝一下子渗出来,张士贵直视裴承秀的目光似乎闪过迟疑,可是,他仍然狠狠地推开她,凶神恶煞的扯下车帏。
帷帘垂落,完完全全遮住裴承秀容颜的一刹那,乾坤八卦镜的映像亦消失隐去。
李淳风转过煞白的脸望向袁天罡。他明白恩师的良苦用心,仍忍不住恳求:“师父,裴承秀不能死。她是我的妻子,她肚子里怀着我的骨肉……”
“裴承秀本应该死于晋阳。”袁天罡打断,“她被送去边关,也算是拨乱反正。”
李淳风眸子里流露出深深的惊愕:“师父,您怎能用‘拨乱反正’来形容她的生死?”
袁天罡沉默,转动他手中的玉流珠。
忽然的,李淳风双膝并拢跪在袁天罡跟前,这一跪,并不是弟子跪拜恩师,而是下跪求人。
“师父,我幼年丧母,十四岁丧父,一生没有得到过母爱,也缺少父爱。我对于裴承秀的感情并不是一时的迷恋,如果她不在了,我也不打算独活。”
袁天罡手中拨动流珠的动作一顿,复杂的目光瞥向李淳风:“淳风徒儿,你以死相逼,非大丈夫之所为。”
李淳风苦笑:“不是以死相逼,而是一想到妻子被恶人割去舌头,我生不如死。”
“你死不了。”袁天罡提醒道,“你命中注定活到六十四。”
“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总以命中注定这一个理由来说服我?”李淳风陡然提高了声音,反问,“如果凡事命中注定,师父为什么至今都放不下对于师娘的思念?何以年年扩栽翠竹林?”
袁天罡的神色有一瞬息的微妙变化:“淳风,为师所经受过的痛苦与烦恼,自然希望你不要再经受。”
李淳风摇头,语气坚定不疑:“我并不觉得痛苦烦恼,相反,我甘之如怡。”
袁天罡沉默了很久,皱眉道:“淳风徒儿,你难道忘了自己推算过的预言吗?”
李淳风愣住,片晌才回答,语气晦涩而无奈:“师父,二十三年之后大唐才会迎来第三次日蚀,我等不到二十三年之后再见裴承秀。”
恰如袁天罡所言,他可以活到六十四,然而,他为裴承秀放弃了二十年的阳寿,也就是只能活到四十四……仔细算来,他只能再活二十二年,根本不可能等到第三次日蚀。
“等不到就等不到罢,你与裴承秀一场露水夫妻,早该适时而止。”袁天罡叹息,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情地拒绝了李淳风的恳求——
“为师不会出手相救裴承秀,更不会干涉你的生死。你如果不想活,那就不必独活,且当你我二人的师徒情分止于此。”
李淳风震惊:“师父,在我心中,你也是至亲至近之人,为何……”
“不必多说。”袁天罡再一次打断。
李淳风登时心如明镜,泛着血丝的眼眸死死地盯着袁天罡。
下一刻,他慢慢地站起来,由于跪了很久很久,颀长的身体踉跄后退了一步,他浅浅地吸了一口凉气,勉强站稳,然后,转身离开。
瓢泼的秋雨一阵一阵浇淋在李淳风的身上,他感觉不到寒冷。
凛冽的寒风一刀一刀吹刮在李淳风的脸上,他感觉不到疼痛。
很想在黑暗无边的浓浓夜色之中寻找到一条可以通往裴承秀的道路,然而,残忍的现实困住他的脚步,他无路可走,无路可退,遍地荆棘,只能屈从。
时至今日,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父母,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恩师,没有至交好友……所有的人,都相继离开了他。
曾经所拥有的一切,不如是一场镜中水月。
“等孩子再大一点,差不多六岁的时候,我们返回益州,让袁天罡教孩子玄学,你教孩子天文数术,我再教孩子武艺。”
言犹在耳,却字字诛心。
在彷徨中前行,思绪乱了,脚步慢了,光阴似箭,岁月蹉跎,幼时朗朗诵读的《诗经将仲子》竟如潮水般袭上心头,李淳风愣了一下,然后,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绝望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行悲苦的热泪,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
终他一生,欲罢不能,欲爱不成。
*
贞观元年的冬天,十二月初八日,李淳风的马车回到了长安。
离开的时候形单影只,回来的时候仍然形单影只。
阔别几年,长安城依旧热闹繁华,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皆为利往。
只不过,长安城变得些许陌生。
巡街督铺的禁卫军虽是佽飞卫,但再难见到秀丽挺拔的女子禁卫。贞观朝不再录用女将,武德朝巾帼英雄平阳公主、晋阳幕府行军司马、娘子军诸位,一个继一个,都成了纸片上的浓黑墨字,俱往矣。
朱雀长街处处花天酒地,竟再难见到“醉仙居”的招牌。原来,醉仙居酒馆是他妻子所持有的屋产。裴寂获罪,连累醉仙居及其它几十家酒馆被户部一并查封,所谓家大业大,俱往矣。
如此一来,李淳风的马车只能逆着深冬时节的细雪不急不缓地前行,最终,停在了曾经占地广袤的魏国公裴府。
裴氏长子还是临海长公主的驸马,裴氏长女还是赵王妃,谢天谢地,裴府没有被夷为平地。
李淳风走下马车。
“咯吱——”破败的裴府正门被推开,萧索的冬风迎面刮来,拂起狐裘大氅,锦缎白袍不御寒,李淳风的脸色被冻住,薄唇翕动了一下。
恍如隔世,昔日雕栏玉砌,都付与断瓦颓垣。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步入杂草丛生的闭月轩,李淳风行走着,回忆着妻子胸口上插着一柄程咬金宝刀的情景。彼时他忘记避嫌,心急如焚地抱着气弱游丝的妻子走进闺房,刚入闺房就被挂了满满一墙壁的刀剑惊得后退一大步。
此刻,再度踏入霉味沉沉的卧房,所有的陈设全部被户部没收,惟剩一本《魏晋南北通史》,孤零零地落在桌面,永远地摊开在第七十八页。
书角,一行朱笔批注,应该是妻子写下的读后感。
李淳风忍不住俯身去拾这一本史书,想要触碰妻子留给他的遗迹,然而,指尖先触碰到的竟是厚厚一层尘埃。
……
日幕西山之时,李淳风返回私宅。
磨墨,铺纸,面无表情地提起毛笔书写陈情表,忽然的,身后传来一阵细微响动,李淳风立即收住笔墨,循声瞥去。
北风推开了屋门,并不是妻子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失神地盯着门,半晌,收回视线,继续伏案书写陈情表,仅仅写了一行字,他再度抬眸,看向东南隅的金丝楠木书橱,目光一寸一寸地慢慢往上搜寻。
横梁,惟有薄薄一层灰,并没有妻子。
……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皆没于滚滚红尘。
俱往矣。
*
经过李淳风反反复复的修改润色,终写成一篇感人肺腑的陈情表。
翌日,李淳风携重礼登门拜访程咬金,程咬金一面收下重礼一面拍着胸膛承诺:“回来了就对了,益州再好,能好得过长安?官职之事,好说好说。”
李淳风但笑不语。他知道,长孙无忌提防他,李世民不信任他,想要官复原职,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达成。
惟有,耐心等待转机。
贞观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被长流三千里的裴寂熬不过静州的苦寒,病故。
与此同时,李淳风秘密地给程咬金去了一封书信,程咬金也很快地回信。
【老子已经把陈情表呈上去了!如果皇太子李承乾没有坠马变成跛子,陛下必定治你一个妖言惑众的死罪!】
李淳风仅匆匆一瞥,面无表情地把书信投入火中。
一夜无梦,李淳风睡得很沉实。
当他醒来,皇太子李承乾狩猎时坠马,伤及膝关节,东宫哭成一片泪海;他也见到了皇帝李世民火速召他入宫的诏书。
谁也不知道那一日李世民与李淳风究竟谈论了什么,只是过了那一日,李淳风被李世民封为太史令,掌管太史局。
也就是这一年,李淳风开始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著书立作史——
编撰天文历法《法象志》,共七卷。编撰宗教理法《文思博要》,共十四卷;著《宅经》,被尊为风水宗师;著《六壬阴阳经》,被尊为六壬祖师。
甚至,李淳风受诏编写《晋书》、《隋书》、《五代史》中的天文、律历、五行志,尤以《晋书》达到文学素养之巅峰,针对每一段史料的注解都写得极深入浅出,颇得史官们的一致称赞。
程咬金百思不得其解,私下询问李淳风何时从天文数术转行涉猎人文历史?
李淳风沉默了很久,然后,回答了四个字。
爱屋,及乌。
……
贞观第二年,就在李淳风回归长安并重新成为街头巷尾的焦点热议人物之后匆匆忙忙地翻过去了。
到了贞观第三年,满朝文官不是羡慕李淳风,就是羡慕长孙无忌。
一个,被封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位。
一个,被加封皇帝秘阁郎中,才智过人,相貌俊爽,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得天下适婚女子之爱慕。
然而,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两位争抢圣宠光芒万丈的大人物,对彼此的评价都很低级。
在长孙无忌看来,李淳风一介神棍。
在李淳风看来,长孙无忌一介匹夫。
两者,都相当看不惯对方。
……于是,常有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