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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承秀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见了她的身后事。
梦醒之际,她垂敛似蝶翼的眼睫轻轻颤动,然后,她缓慢的抬了一下眉梢,昏暗模糊的视野渐渐地出现了光芒,接下去,一张由混沌变得清晰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凤目蚕眉,面如冠玉,风姿犹胜初识。
裴承秀懵懵地凝视着这张好看的脸,莫名想起了武德六年。那一年,她身为右路前锋、正面迎击刘黑闼的叛军。在烽火不绝埃尘连天的日日夜夜里,她经常给自己鼓励打气,为了能够再一次见到这张令她魂不守舍的脸,她一定要威风八面的回到长安。
凭着一股子倔强到底的信念,她做到了。
裴承秀的心情霎时变得不那么沉重,低低的笑出声,眉眼弯弯的样子。与此同时,不眠不休守候在裴承秀床榻旁的李淳风也受到她的情绪感染,薄唇微扬,温柔的笑了。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呢喃轻问:“我昏睡了很久?”
“不久,仅仅两天一夜。”淡淡的、欲盖弥彰的回答,“师父正在为你配制解毒的药方,想必不出几日,你定能痊愈。”
裴承秀嗯了一声,脑子还很混沌,有气无力的问:“袁师父会因为我被他的一席话气得吐血晕厥而对我产生些许愧疚吗?”
李淳风沉吟:“会。”
“有弥补么?”
“……不因扶乩之事而把我驱逐出师门,算不算是弥补?”
裴承秀讶异,脑子霎时恢复清醒,眉开眼笑:“你的师父比你好相处。”
李淳风蹙眉:“何以见得?”
“我第一次在醉仙居遇见你时,你骂我‘脑子有恙’;第二次在醉仙居遇见你时,你骂我‘不在室静养’。至于第三次,我在大佛寺等了你很久,你一丁点的愧疚心都没有,反而骂我‘厚颜无耻’。”裴承秀细数过去的旧账,然后掷地有声,“这就是鲜明的对比。”
李淳风怔怔地看着裴承秀,半晌无话。
不知是两人之中哪一个先动起了小心思,大约是裴承秀口中喃喃低语“这么不好相处,怎么偏偏喜欢上了呢”、尔后又嘀咕“如果不喜欢就好了”,接下去,李淳风浓眉蹙起,床榻倏然往下一陷——
她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
心跳贴着心跳,呼吸熨着呼吸,良久,醇厚的磁性嗓音贴着她耳畔,落下无奈的叹息,“裴承秀,你不要气我,怎能三心二意说不喜欢就不喜欢?”
裴承秀顿时没有声音。须臾,她仰起脸看着李淳风,很认真的问:“我如果不喜欢你了,你的二十年阳寿能否换得回来?”
李淳风侧目,睨她:“当真不喜欢?”
裴承秀撇嘴,重重的叹了口气,“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呢?我还想和你……”并没有立刻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她抬手勾住李淳风的衣带,用力一扯,将他拉近她,粉拳揍上去,含含糊糊的抱怨,“哎,我梦见我自个儿死翘翘了。你这丧尽天良的家伙,我尸骨未寒,你立马移情别恋,和别的女子搂搂抱抱,干那种事。”
李淳风哑然失笑:“什么事?”
“反正不是好事。”
李淳风不多问,凤目含笑聆听她的牢骚,她也没有使出力气揍他,一记接着一记的粉拳落下来反而似在他胸口胡乱摸索。
按住她越来越乱来的一双手,他好言好语安慰:“不要气了。”
裴承秀也不是真的闹脾气,只是想和他亲近亲近。
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她出其不意的问:“淳风,你有没有考虑过给‘裴承秀’设一座灵堂?如此一来,你我的命数相当于被拨乱反正。”
袁天罡说‘裴承秀’应该死于晋阳,而不应该来到益州;袁天罡还说过‘裴承秀’与李淳风终有一日生离死别。
如果,‘裴承秀’注定难逃一死,她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来一回三十六计之金蝉脱壳呢?
“不考虑。”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的否定。
“不试一试怎知不行?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一个上上之策。”
“我并不认为这是上上策,相反,是一个损人损己的下下策。”李淳风皱眉,“若设灵堂,你从此再不能回到长安,再不能与父兄见面,裴氏的兴衰荣辱也与你再无任何干系。你只能隐姓埋名躲藏在一个不被任何旧识发现的偏僻地方,宛如一只孤魂野鬼……”
“我不是孤魂野鬼。”裴承秀打断他,“我有你。”
李淳风定定地凝视着她,语气陡然变得严肃:“你为我而放弃了太多,不值得。”
“你为了我而放弃二十年的寿命,难道又值得?”
李淳风的脸色变得严峻,语气也流露出一丝不痛快:“这样罢,容我再斟酌几日,不必急于一时做决定。”
察觉到李淳风好像生气了,裴承秀没有在这一刻继续坚持,怏怏不乐的颔首:“我打个商量而已,你如果嫌这个法子麻烦,我也不会勉强。”
“可是,万一我横竖都要死,晚死不如早死,被动死不如主动死。孤注一掷,至少还有一线翻覆的希望。”
“好了,不要一口一个‘死’字。”李淳风适时阻止了裴承秀的嘀咕,伸手端起她尖尖的下巴,轻轻转过来,迫使她与他四目相望。
他能够一览无遗她眼底的苦涩与难过,也能够感同身受她心中的焦虑与悲伤。
只是……
“并非嫌麻烦,而是舍不得你受一丁点的委屈。”叹息。
*
是夜,庭院之中,烛火摇曳。
李淳风与袁天罡正执黑白棋子对弈。
棋盘中白子一步错,步步错,已成溃败之势,袁天罡蓦然停下手中的黑子,道:“淳风,你输了。”
李淳风把盘中错落的黑白棋子一颗一颗收回棋盒,重设一局。
袁天罡并未再应棋局,劝道:“淳风,为师知你心中所想,并非为师不肯向你道破裴承秀的生死玄机,她命中必有一场死劫,此一死劫只可承接,不可化解。”
李淳风沉沉的吸了一口气,凤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多时,李淳风抬起头,平静无波的目光投向袁天罡。
“师父,您是否还记得弟子使用招魂扶乩术与决策术这两则法术写完《推背图》之后,您对我进行了一番提醒?”
袁天罡颔首:“为师当然记得。从武德五年开始,直到接下去的三十年,大唐将会出现三次日蚀,每一次日蚀发生之时,你都会遇见同一个人,而那个人,也会影响你的未来。”
李淳风藏在袖子的手悄然收紧,指节处微微泛白,又缓缓地放开:“师父,淳风有两件事相求。”
袁天罡的脸上毫无惊讶之色。
“其一,明日傍晚,将有数位来自药王谷的苗人抵达青城山,您能否在山中施法步阵,擒下这群苗人。”
袁天罡应允。
“其二,淳风数月之前曾经修书一封至长安,尉迟敬德也即将抵达青城山。您能否派知远看住裴承秀?”
因为,他希望单独会一会尉迟敬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