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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承秀哼唱着小曲,优哉游哉地走在长街,才一转弯,在自家府邸的后门遇见了呂珠。
乍的见到呂珠,裴承秀有一种隔世之感的恍惚。
在受伤卧病在床的这段日子里,相当多的公子哥一波继一波登门造访,裴承秀认定这些人属于攀附交情之徒,于是叮嘱宝笙关好闭月轩的门窗,一只苍蝇都不许宝笙放进来。时日久矣,粗略算来,她许久不见呂珠。
一想到呂珠几次因她受伤之事而自裁,又在稍后答应父亲大人为她代嫁,裴承秀有几分感动,更多的,是感叹世事变化无常、红颜抵不过随波逐流,不禁为吕珠唏嘘。
思及此,裴承秀走上前,柔声呼唤吕珠,并且主动释出关怀,“珠儿,怎的独自一人?是刚回府,还是打算离府?”
吕珠同样意外于这一刻撞见裴承秀。
自从遇见了李淳风,呂珠便不再似先前那般着急夺取裴承秀的性命,一颗心全都记挂在李淳风的身上。以至于裴承秀因玉佛庇佑而躲过一死这桩事也没有带给呂珠太多的打击。尤其,当裴寂找到呂珠,劝说呂珠代替爱女下嫁李淳风,呂珠几乎是立即颔首应允。
这段日子里,吕珠经常离开裴府,不是伺机偷偷探视李淳风,便是前往终南山为李淳风采集凝露。
尔今忽然偶遇裴承秀,吕珠意外于裴承秀明明负伤在身,气色却是极好。仔细打量裴承秀,春风满面,一双眸子盛着欢喜,似是心情正好。
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呂珠揣测,一不留神,裴承秀已经站在她面前,纤长的指伸过来,精准的捏住她的下颔,强行让她抬头。
呂珠一时错愕,脱口而出:“裴承秀,你……”
“珠儿,你的下巴何以有几道浅浅的血痕?”温柔的声线响起,打断了吕珠的质疑。呢喃轻语缓缓诉出,虽有插科打诨之嫌,却是藏不住的满满关怀,“被锐物划着了?疼不疼?姑娘家不爱惜容颜,难道想学我当男人婆?”
即使是在上一世,也从未受到这般细致体贴的对待,呂珠很不自在的推开裴承秀的手,垂下眼眸,道:“许是被树枝划伤,并无大碍。”
裴承秀只当呂珠经不起最后一句戏谑调侃,遂笑着收回手,徐徐再问:“树枝?你爬树去了?”
呂珠沉默。不是她不愿回答,而是无从回答。
裴承秀眼尖,这会儿瞥见呂珠右手里的黄花梨提盒,轻轻“咦”了一声:“里头装着什么?”
吕珠仍是不答。
世人不知,长安城郊终南山脉,群山之巅有一处仰天池,池边有仙松数株,逢日亏月盈之时,凝光聚于松叶,叶生寒露,寒露坠入仰天池中,化作一泓池水。
若能得到一滴寒露,是妖,修为精进,法力增持;是人,百病全消,益寿延年。
呂珠于昨夜三更时分离开裴府,在仙松树林守候整整一宿,好不容易采得一滴寒露,尔今被裴承秀询问,她下意识不愿意回答,提着黄花梨木盒的右手稍稍握紧,表情也有几分不自然,半晌,勉为其难挤出几个字:“没什么。”
裴承秀不相信,眯起眼眸,语气一沉:“表妹,听你如是说,我反而觉得有什么。”
吕珠的脸上露出少有的不悦,口吻亦变得硬邦邦:“真没什么。”话罢,吕珠迈着莲花碎步,急往前行,欲避开裴承秀的寻根追底。
裴承秀自幼习武,对于她而言,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力所不能及,如同瓮中捉鳖,她一个闪身截住呂珠,长臂一伸,稳稳妥妥的扣住吕珠瘦削的肩,亦顺顺利利抢过提盒。
“表妹,莫怪我穷追不舍,我这个人,好奇心忒重,见不得旁人私藏好东西。”裴承秀翻手揭开盒盖,不忘笑着揶揄吕珠。
吕珠登时火大,寒露珍贵,又是为李淳风所采,万不可落入裴承秀之手。然而,实不能与裴承秀硬碰硬,虽心有不甘,也只能放弃阻挠之念。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一道光芒在呂珠深幽黑眸刹那迸发,亦在同一刻,当裴承秀完完全全揭开黄花梨提盒,盒子里装着稀世凝露,变成了几类寻常的药剂: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
裴承秀看得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裴承秀投眸望向呂珠,表情不复先前的吊儿郎当,而是极为严肃:“珠儿,这些东西合在一起服用,是五石散。”
刻意压低的声线,阐述了事实,也藏着一部分隐情。
呂珠神色镇定:“我知道。”她当然知道五石散的用法,情急之下以移花接木之法将寒露变化为五石散,仅是起了摆布裴承秀之念头。
“你知道还用?!”裴承秀见吕珠如此沉得住气,自己反而沉不住气,情急之下差点跳起来,脱口责骂道,“魏晋以来,常有谣言称‘服食五石散有益于延年健体’。世人不知真假,纷纷以身试药,滥用五石散——结果呢,五石散不仅无益于健康,反而极大损伤身体发肤!你偷偷摸摸服食这些东西,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呂珠被骂,脸色不改,一声不吭。
见对方由始至终不说一个字,裴承秀停住,转念一想,紧绷的语气勉强放缓,再道:“珠儿,你来自洛阳乡下,定是不懂这些个旁门左道。且告诉我,你从何得知五石散?”
见裴承秀负气不已,呂珠不禁心生讶异。
犹然记得上一世,石崇在金谷园大设华宴,吩咐美姬以五石散招待贵宾。孙秀坐首座,未有任何犹豫便把五石散掺入美酒之中,一饮而下。
魏晋至今,仅相距几百年的光景,原以为孙秀的转世一定也喜好服食五石散,不料,竟判断错误。
呂珠快速思索着,戏弄裴承秀之心意不改,不一会儿,缓缓道出一个人名:“张氏。”
裴承秀以为自己听错,重复一遍:“张氏?”张氏,二哥之妾室,相貌不及梁洛纱,手段却极厉害,深得二哥宠爱。
见裴承秀信以为真,呂珠故作娇羞,实则有意挑衅裴承秀,道:“张氏说,我出身卑微,仓促之间代替表姐出嫁,只怕名不正言不顺。倒不如先行服食五石散,令女子玉门小方,尔后在床笫之间承欢,讨李淳风之欢喜。”
一席话,让裴承秀的情绪在短短一瞬间从难以置信到瞠目结舌,再从瞠目结舌到恨不能自插双耳!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妾室张氏的.狐.媚.手段如此超群,不但花样百出,还深谋远虑,做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循循善诱呂珠表妹施下三滥手段迷惑李淳风!
彼时,裴承秀吐血的心情都有了!
女人心细如绵,到了这份上,简直是绵里藏针!从今往后,万勿再腹诽梁洛纱醋海生波以致失心疯,哪怕是换成她裴承秀本人,遇见张氏这么一个敌手,只怕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醋兴大发!
长这么大,从来不曾听过如此不入流的言论,裴承秀呼吸猛的一滞,胸口竟一阵一阵的揪疼,很难说是为吕珠心疼,还是为李淳风郁闷气结。
“珠儿,张氏支使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的自尊、你的颜面呢?!!”实在气不过,裴承秀抿了抿发干的唇,完整的一句话被她分成支离破碎的三段,丢给吕珠,“你先回房,我去找张氏理论!”
见裴承秀暴跳如雷,吕珠再一次暗暗吃惊。既错愕于裴承秀为她打抱不平,亦拿捏不准裴承秀是否因李淳风之缘故才大发雷霆。
回忆上一世,亦是石崇大设华宴的仲夏之夜,绿珠亲眼目睹石崇与众美姬因服食五石散而浑身燥热、脱衣裸袒。绿珠无法接受这些靡乱之事,又气又恼,孤身一人前往后花园,放声大哭。
没料到,哭声竟引来了一位酒客。
这位酒客,正是孙秀。
大约是自制力极强,同样服食了五石散的孙秀并不曾宽衣解带,也没有借酒醉行无耻之事,仅是站在远处目不转睛凝视绿珠,许久之后,转身离开。
没过多久,绿珠便听到了孙秀试图向石崇索要自己却被石崇直言拒绝的传闻。
……
看着裴承秀一张小脸气得煞白,柳眉紧皱,眸子里盈满了愤怒,呂珠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似乎,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并非孙秀的转世,而是记忆深处那一道躲藏在后花园失声痛哭的霓裳魅影。
难道,裴承秀是绿珠?
被脑子里一闪即逝的古怪念头吓了一大跳,呂珠勉强收住游移散乱的思绪。
再一抬眼,只见裴承秀怒气冲冲的迈过门槛,直向张氏小院而去。
吕珠张了张嘴,欲唤住裴承秀,劝她不必与张氏置气,可是,出于对孙秀转世的厌恶,吕珠隐忍不发,不肯说一个字。
目光,缓缓流转至被裴承秀弃于一旁的黄花梨木盒,吕珠怔住,忽而,唇角一勾,抿出一抹含义复杂的嗤笑——
裴承秀即是孙秀,孙秀即是裴承秀。
这桩事,她一定不会看走眼。